皇后策
,阿宙也不跟过来,在碑的另外一侧,对我说:“小虾,虽然没有看你的信。但打敦煌的时候,我也想:要是我死了,你会怎么样?你可别哭啊,你哭起来,没有笑起来好看,其实是人,都是笑比哭美。”
古碑上的裂缝有好几条,看来古代至今,陇西地动不少。火红的凤毛菊星星点点洒在古台废墟上,银蓝之月光海里,它们宛若希望的火种。我想了好久,才说:“其实人总有一死。我可怕死了……”我叹息一声:“阿宙你成了男子汉,太尉王,你有选择生死的权利,也会衡量生死的价值。你可以死。但有一样,你不许为了我去死。那样我这辈子,下辈子,都会不开心。这就是我在长安没有对你说完的话。”
阿宙还没有说话,就见惠童来禀告:“殿下,上官先生走了。”
“走了?”我和阿宙异口同声,不约而同从石碑旁现身。
“是,我按殿下的吩咐去请上官先生来交待事。但上官先生让人告诉殿下,他已经带着物品去肃州,先生说:殿下乃天子手足,金枝玉叶,不可冒险,他曾在五年前参与过泰山地动的救治,懂些法门,又通医术。打仗王在行,那个不是王所知的。扬长避短,才是太尉王风范。”
我望着皎洁月色,想起早上上官给我看那个奇迹般垒卵而成的“人偶”,他的微笑静谧,丝毫看不出他要去肃州……阿宙跺脚,扫了我一眼,赶紧离开。
自从上官走后,度日如年。不断有人传播流言,说肃州瘟疫横行,尸体遍野。而天寰那里,也没有任何消息。十五天期限过去了,但因为地动损坏道路,以天寰之冷静,肯定不会冒然前来的。还有南朝之战……我夜里辗转反侧,天寰不让我参闻与南朝的战事,到底什么意思呢?
我理当“避嫌”么?因为我毕竟是南朝公主。水土不服,我经常感到不太舒服,但为了皇家的影响,我还是忍耐着,也去了凉州附近视察。因为肃州大地动,肃州和凉州之间也有许多灾民,所以凉州人满为患。我每日去收容的官舍,寺院看望他们,特别是小孩子们。这些天,共有三百多个无家可归,也无亲可靠的孤儿们登记入凉州府账册。阿宙全数编入太尉府清单,说全部收养起来。
这日从早到午后都阴雨连绵,天气突变寒冷,我早早回到草堂,也不想让人陪侍。据说在肃州的瘟疫也传到了凉州郊区,有几个人病死了,虽然阿宙说查无实据,但我还是有几分忐忑。今天我抱过的一个孩子,就有寒热和腹泻。
“上官先生还没有消息?”我问,圆荷摇头:“娘娘,你怎么了?你不舒服?我去告诉五殿下,找个好大夫来吧。”
我打开外衣,疲惫的躺在床上:“不要麻烦五殿下了,我躺躺就好。你去吧。”
圆荷不以为然,噘嘴说:“自己身体要紧。您是皇后,可比凉州长史都忙碌。”
我一阵反胃,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赶紧掩饰说:“去吧,我休息就是了。”
外头有车马声,圆荷说:“五殿下回府了……”一溜烟的跑出去。
我懒洋洋的躺在床上,一阵阵的寒冷,自己是病了?不会是大病吧。上官不知道怎么样了……天寰在长安想到我么?我胡思乱想,唉声叹气,仿佛好多天的疲累。都在现在发作了,心情也不知为何,沮丧至极。
门口木屏风旁,出现一个佩剑的人影。看他肮脏的鞋子,沾着烂泥的下襟,就知道是阿宙无疑。虽然天色发暗,但还是看到阿宙美丽而年轻的身影。
“阿宙,你要真为我好,就别进来。我没事,就是难受。这些日子见了不少死人,看到好多惨象,又太累了。我自从到了凉州就不舒服,但我没有说。我怕人笑话……想想日子还是很长的……但也不清楚究竟有多长。他在长安,也来不及管我……”我想起那个老僧的预言,哆嗦了几下:“以前我跟他结婚,大概因为他是皇帝,但从我来凉州开始……我越来越不喜欢他是个皇帝。什么都是国事为重。要是他陪着我哭,陪着我笑,对我没有隐瞒,才是十七岁的人喜欢的人吧……我当皇后太累了,虽然一直努力,但太累了,太累了……”我捶了几下隐囊,眼泪都涌出来了。对阿宙说这些……我在干什么呢……我揉揉眼睛,脚步声近了。
草堂地面上,一连串带着泥的脚印,阿宙的鞋也太脏了。是不拘小节?我心里一跳,立刻坐起来问:“你怎么进来了?”
啊?我愣的就像个木头人。
那不是阿宙,阿宙没有这样雪白的脸,这样深邃清澈如湖的眸子,也没有这样谜样的表情。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勉强笑道:“惹你发脾气了?对不起,路上不是太好走……所以来晚了两日……”是天寰,真是天寰!
我突觉得也不太痛苦了,扑到他怀里去。他紧紧抱住我,过一会儿,松开我摸摸我的脸,也不说话,又重新抱住我。我想起自己方才的话,不好意思。恨不得时光倒流,我好准备些别的好听的东西……我只好赖在他的胸襟里,用牙齿磨磨他的衣服。
天寰说:“长安之事才处理,就得到陇西地动消息……我没有料到的……让你一个人来这里……”他全然不提我的那些话,仿佛没有听见。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不,我知道你有难处……我只是发发牢骚,因为身体难过,所以想见你。可你来了,就好了。”
天寰安抚了我好一会儿,还捏造了几句哄骗小孩的话逗逗我。才说:“医生来了,还怕什么?神医子翼先生在我后头,明日也会到凉州的。”
他撸起我的衣袖,将手指搭在我的脉搏上。他身躯剧烈的抖了一下,我抬头看他的脸,他神色未变,但眸子却在不断转动。
“你不用绷着身子。”他说,我躺在他的膝盖上,他就给我诊了一次脉。这时,他的耳朵变红了。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亲了亲我的鼻子,扶我躺下以后,他还在轻声自言自语,有几分反常。
我真的得了瘟疫?我捂住嘴巴,但一阵恶心的感觉,没法挡住,天寰回头又瞧我一眼,说:“别动。”
这时候,阿宙在外头起了声:“臣元君宙叩见皇上。”
天寰看了看我,抬起头:“平身。五弟不是外人,进来吧。”
他一步步的走向门口屏风,竟然踉跄了一下。
阿宙紧张的站在屏风一侧:“……皇上……?”
天寰凑近他,好像在审视他,阿宙坦白的望着他。
天寰举起手,用力摩挲了几下阿宙的发髻,叫他:“五弟。”然后将他抱在怀里。
好久,他才松开阿宙,用胡语说了两句。阿宙的脸色由明转暗,又由暗变得更明亮。
他望了我一眼,凤眸含着泪光,他张臂拥住了天寰:“大哥……!”
我旁观着,心头灵光一闪,莫非是……我等着天寰来对我说。
还是阿宙的声音:“福祸相倚,虽然西北遭受大灾,但皇后有喜,也是天下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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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心曲
有喜了,我有喜了……那是有了孩子的意思么?我一时头晕目眩,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的。草堂里霎时明亮如天宫,恍惚之间,房顶上的茅草绿变作红,床角雕刻着的蝙蝠活动了起来,从一只变成无数只。我捂住脸,方才还没有干的眼泪落到手掌根,用舌尖偷偷舔,好像是甜的。在这个时候,真希望天寰能过来抱着我。但当着别人,也不能开口,也不便动。
天寰和阿宙用胡语说了好一会儿,他才换了我听得懂的语言道:“你即刻召集官员,朕会有所安排。对于百姓,安抚爱护自是一种怀柔的策略。但将他们大批集中在拥挤之处,容易引发瘟疫。朕听说肃州已有恶疾者,所以凉州也不可怠慢,一旦有病者,应即刻隔离,迁于郊野。”
我坐在床角,胃里泛酸,瞪大了眼睛瞧着他们兄弟。天寰背对我,我正对阿宙那双明亮的眼睛,他发潮的眸子溜动,好像更清澈了。他又盯了我一眼,才说:“大哥,你的旨意臣弟这就去做,但你长途劳顿,皇后好像也不舒服,你还是等一会儿再召见大臣们吧。”
天寰已恢复了往日沉静的口气,他扫视阿宙,拍了拍他的肩膀:“朕并未说此刻召见,但事不宜迟,凡事都应抢在前面。等半个时辰,朕换了衣服,同皇后进膳完毕,再去与你会合。”
阿宙牵动嘴角,躬身退后道:“臣弟这就去准备。”他的声音都在颤抖,飞快的离去了。我心里忽然有点难过,本来是最高兴的时刻,但让阿宙第一个知道,好像有些讽刺。
天寰稳稳的走进来,他那优美如天人的步态,这回颇让人恼火。我们有了孩子呢……!一阵冷风灌入,我拉了一件披风蒙在头脸上。
天寰好像笑了,他柔声叫我:“喂,喂,夏初妹妹,光华公主,皇后宫?”他从来没有用这样三个称呼一起叫我过,我不理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
天寰坐在我的脚跟,抓住我的脚丫帮我揉揉,他的动作极轻,好像我是个瓷娃娃:“你有身孕都一个多月了。我方才太为吃惊,要不是五弟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下官初遇此事,行事难免张皇失措。皇后开恩,饶恕下官吧。皇后您到了西北十来天,可并没有到过龟兹火焰山哪,这脾气怎么变得如此大了?”他语气柔和腼腆,好像在故意模仿初出茅庐的后生。我在衣服里暗笑。
“身体难受吗?我给你去弄点水喝,再吃一些酸食下饭,就会好起来的。”他放开我的脚,抽身要离开。我挺起身喊住他,因为太靠近床沿,身子一滑,差点要滚下去,天寰“啊”的惊叫一声,半跪下双手捧住我。
我抓着他的肩膀,他鼻尖冒汗,抿住薄唇,好像惊魂未定。这时的他,不像个皇帝,就是个年轻人,我鼓起嘴,他怜爱的瞥了我一眼,责备我说:“你不能小心点?”
我大笑数声:“叫你还假装镇定?”我用披肩蒙住他的头脸,把他往自己身体上拉,他难得乖顺,和我一起倒在床上。他呼吸灼热,脸贴着我的脸,搂着咯咯发笑的我:“我不是装,我只是……不敢太喜形于色。我确认你怀孕的那刻,心里面是有几分后悔的。”
我不笑了,用手摸摸他的轮廓:“后悔?”
他将头埋到我的脖子里:“唔。我不止用了你,还用了另外一个最亲的人在冒险。还好你们都平安。本来我这次长安的事颇为棘手,并没有打算这时赶来西北,但在太极殿内梦到了你和一只白色的神鹿,想起了许多事,因此才不得不早点来……”
“嗯,与南朝真要开战?长安的事,是指这个吗?”我问道。
天寰在衣服里轻蔑的笑了一声:“都没有关系。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个,这个……”他吻住了我的唇,舌尖温柔的深入我的齿龈,他那股雪松般的清馨味道在衣服的空间里变得浓郁无比,我整个人都飘了起来,近乎窒息时,我才想到用脚把盖在我们头上的披风踢走。光亮里,天寰水墨画般的清俊容颜,和我毫无距离。要是我的孩子能拥有其父亲这样的脸庞,让我去死,也没有多少遗憾吧?我惴惴的想,摸着他微眯着水光滟滟的眼睛,他顺势合起眼皮,忘情的吻着我,一点点的火蔓延到我的全身心。我也悸动起来,回吻着他,轻咬着他的唇。
“咣当”一声,我们才从床上爬起来,门口的地上,是一盘打翻的菜,还有一件紫色的龙袍。
我跟天寰相视一笑,拢好头发坐起来,咳嗽了一声。
圆荷脸色紫胀,百年面有土色,两个人慌张的爬出来,一个将菜盘子遮住,一个将龙袍拉回去。百年重重磕头,圆荷不停的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天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以飘若游龙的姿态站起来,严肃的说:“朕不许你们再说一个不吉利的字眼。”圆荷立刻闭嘴,战战兢兢。百年则迷惑的朝天寰望了望。
他俯视那两个孩子,说:“百年,圆荷,卫护侍候皇后有功,朕有重赏。皇后已有喜了。但是要记住:除了你们两个,暂不要让旁人知道。”
圆荷傻笑,竟晃悠悠站了起来,百年眼明手快,把她一把拽回地面,语声哽咽:“恭喜皇上皇后,万岁,万岁,万万岁。”我放开天寰的手,走到窗外。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定。
只听天寰对百年吩咐说:“朕等下要召见众人,你命惠童单独来面见朕,无须赵王得知。”
百年应声:“万岁。这是方才送到的信。”
天寰拿起来看了看,对我微笑,好像是让我放心,他眸中锐利锋芒一闪,又对百年轻声重复:“别忘了叫惠童。”我还沉浸在欢欣中,并没有追问天寰,眺望观音寺金色的塔尖,跟着寺院晚钟为自己腹中的生命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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