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坚持,我坚持了一天一夜,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粗鲁绝望的呻吟,都因为重复太多,而变得普通了。祖宗规矩,皇帝不能进入产房,但是天寰还是不顾劝告,入内数次,我稍微清醒地时候,望着他浓浓焦虑的面影,就又产生一股气力。
入夜时分,我已精疲力竭,孩子嘹亮的哭声,在大殿内响起来。
“是男孩。”卞夫人说:“一位皇子……”左右欢呼一片。
我喘了口气,安心闭眼。天寰呢?他知道了吗?
她们点亮了烛火,我合上眼皮都是一阵血红。
可是,太奇怪了,似乎有人尖叫一声,四周突然就变得静了,无人说话。
我使劲张开嘴:“怎么了?”孩子的哭声又起。
无人回答,我困惑,不解,但还是抵抗不住疲劳,终于昏睡了过去。
第十章:太一
蝴蝶梦里家万里,子规声中月三更。在梦与醒,生与死的边缘里,我仿佛又回到了我所出生的巴山蜀水。我生出双翅,飞到了建康城内的宫城。我在芙蓉的暗香里,跟着檐马的叮咚声,数着昭阳殿顶琉璃的觚愣。
一,二,三,我愉快的仰头数着,青色的琉璃吸引着金黄的阳光。我母亲不停的叫我:夏初,夏初,快进来吧。我回过头,宫城成了断壁颓垣。天地苍茫,唯有苍狼星,孤零零的发光。
我背后有无数噪杂的声音,可是我的面前,只有熟悉而陌生的苍狼星,沉默吸引着我。我长途跋涉,走向天边。渐渐的,连我母亲的声音都消失了。
静黑的夜里,又多了一颗星。夜凉如水,我踩在光的脊背上,逐渐上升。天界的大门已为我敞开,俊美的神仙们骑在银白的凤凰上,微笑着等待我的进入永生。夏初,到我这里来吧,那是我父亲的呼唤。一条龙驮着我,飞过浓云。
不要回头了,到我这里来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父皇坚定的承诺。我快乐极了。黑暗的,压抑的过去,终于要被我遗忘了。恍惚之间,我看到自己的心,它忽然失去了一个角落。我伤心的要哭,脑海里满是黑夜里的苍狼星,还有它边上那光芒微弱的新星。他们是无言的,就在我的后方,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接近。
不要回头了,不要回头了!父皇,母后,谢师傅,还有我的小哥哥们一起喊道。当我冲破最后的一片云,我却松开了龙身,回头望了一眼。我从龙身上疾速坠落,一片漆黑中,修罗鬼刹们扯住我的衣裳,扼住我的喉咙。我使劲挣扎,无济于事。我掉在地狱的血河里,上下沉浮,女人们的哭声,隐隐约约,灼热的空气里,我被翻来覆去的折腾。
绝望之中,我努力回想一个符咒,最可怕的,最明亮的符咒。我抬头,地狱里,苍狼星依然在望着我。我用尽力气,大叫一声:“元天寰!”黑暗碎裂,血海退潮,神鬼逃避,我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的双手正抓着丝织的床褥。
我张开眼睛,分辨出半明半暗的太极殿。夏天鹅绒般软滑的热气包围着我的周身。
一双莹然澄澈的眼睛,近在咫尺。冰凉的眸子,让燥热冷却。寒玉的脸庞,让迷惑凝冻。
他的手指放到我的额头上,小心翼翼抚摸我的眉头。用一块柔软的丝绢,擦拭我脖子里的汗。
天界里,也找不到他这样美,这样别扭的男人了……我满足而舒服的想:我不后悔……这尘世到底有值得留恋的……我又睡着了。这次睡得极长,但也不安稳。虽然视觉和听觉始终模模糊糊,但我的身体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后来我厌烦了,就又安心的入睡。我听到婴儿的哭声,时近时远。还有一股清馨的芳香,奇异的,微弱的,却又萦绕在心,久久不去。
下雨了……横扫一切的大雨。我浑身一颤,耳中池塘蛙鸣,流萤避入阴暗的帷幕,海棠花影映着男人雪白的脸上。他手里拿着一卷奏折,面前还有个药罐,他眼波漾漾,似有淡淡的哀愁,不看我,也没有看奏折。
“天寰?”我在唇齿之间叫了一声。他踌躇回神,好像不相信我在叫他,我又叫了一声:“天寰。”
他半跪到床边:“夏初。”
“是我。”我笑了,连笑都让我浑身酸疼:“我迷糊了多久?”
“到今天是第十七天了。不过子翼先生已确定,你可以活下去。”天寰用丝绢擦我的嘴角。他发觉我正在凝视他,才费劲的笑了笑。
嗯,十七天。我困难的回忆着,此时是夜间,我身边只有天寰。他眼里有血丝,嘴边还长了一个血泡,颇为狼狈。憔悴的眉眼里,传达着无限的深意。那种属于他的感情,柔而脆,涩而美,就像是夏天的果实一样。
“对不起。”我说。天寰的眉动,仓促的瞥了我一眼。我继续说:“我身体不够强,让你担心了。这十几天 ,我倒是吃喝睡觉,什么都让你承担,真是对不起。”
他没有说话。我转动头颈,环视四周。别人都在哪里?还有……我突然心跳飞快。
天寰见我张嘴,用手掌遮住:“少说些话吧。”
我轻咬了一下他的手,问:“宝宝呢?宝宝在哪里?他还好吗?是个男孩儿吗?”
虽然屋内黑着,但我在朦胧的灯光下捕捉到的并不是高兴,而是一种苍白入骨的温柔。我结起眉头。天寰仔细的想了想,才回答:“他……还好。是个男孩儿。因为你病着,罗夫人带着乳母等在偏殿照顾他。”
真的吗?我动了下身子,还是有点疼。天寰摸摸我的眼睛:“你还是睡吧。”
“不要,让我看一眼宝宝。”我执拗的说。
天寰神色安定:“太晚了,等明天吧。孩子吃饱睡着了。”
我摇头:“就让我看一眼。他睡着了也让我瞧一眼,不然我不安心。”
天寰深深瞧着我,竟将我抱离了床铺,低头吻了吻我的嘴唇,我软绵绵的躺在他的臂弯里。清新的气息,短促的温存,好像一朵在夜雨里嫣然开放的白昙花。
他松开我,走到外面:“百年……!”一阵低语。我耐心的等待着,心跳的更厉害,我听到了罗夫人的脚步,但她好像走的特别慢,好久,才抱着一个锦绣的襁褓到我面前。
天寰的声音就在我头顶:“皇后要看皇子,你就让她看吧。”
罗夫人垂下眼皮:“是。”她跪在床沿,托住婴儿,我转过脸,呼吸急促。
屋子骤然明亮了。我的孩子,他正闭着眼睛熟睡。他太美了,美秀的超乎我的想象。他要比我见过的初生婴儿个头儿大。白嫩的皮肤鲜纯无暇,尚未成形的轮廓,丰秀的像幅图画。
我傻乎乎的笑了,为了不吵醒孩子,我把下半部脸缩到被褥里去。罗夫人手一抖,如慈母般怜爱的望着我,好像我比婴儿更可怜可爱一样。她低声道:“皇后九死一生,必有后福。先养好身体,免得至尊担忧。至于皇子……”她用更低的语声说:“妾等自会全力照顾。”
我贪婪的看着儿子,世上有这样漂亮的孩子,而且还是我的。我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罗夫人身体向后一退,天寰马上说:“你现在可抱不动他。罗夫人把他带下去吧。”
罗夫人飞快的望了一眼皇帝,我抓住襁褓的一角:“皇上让我再看看他吧,就把他放在我的枕头边,等我睡着了,你们再把他抱走,好吗?”我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芬芳淡雅,似空谷幽兰,又似水边萱草。
罗夫人有几分为难,天寰却点了头:“好。”他自己抱了孩子,将他放在我的枕头边,向罗夫人挥了挥手。我从侧面抱着襁褓,真想把他抱到自己的怀里。但我没有足够的气力,又怕打扰他的酣睡。我得意的望了他许久,才对坐在床侧的天寰轻声说:“他美吗?”
天寰熄灭了灯,和衣躺在我的身边:“嗯……”
我嗅了嗅,那股香气越加沁人心脾,以至于让人耳聪目明:“天寰,他们给襁褓薰了什么香?好闻。”
天寰说的缓慢:“不是薰香,这孩子……似乎从生出来,就有一股异香。据卞夫人说: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气味。她也曾遇到体有香味的婴儿,但都不如这个孩子。”
“啊……怪不得……”我开心而得意地笑起来:“我昏过去之前,有人尖叫了一声。是因为这个?他们的鼻子真灵,浑身是血的孩子,他们都能闻到香气?”我用下巴蹭着天寰光滑的手臂,他的手臂抽动了一下,我有几分惊愕,但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天寰拍拍我的肩膀,哄我说:“好了……快点睡吧。”我也确实疲累,便依偎着他,在孩子的美好气味里睡着了。
第二日天亮,我醒来时,圆荷和阿若正跪在床边:“皇后?”
孩子不见了,我问:“皇上呢?”
“皇上去上朝了。”阿若说:“皇后产后遇险,皇上不眠不休数日。后来……”她顿了顿:“再后来,皇上就照常上朝理事了。原来子翼先生,上官先生,卞夫人轮流在宫守候,寸步不离。皇后开始康复了,神医说只要多休息,按时吃药和进补便是了。”
天寰太辛苦了,我觉得心疼,对宫女们也不便说。我带着残存的甜蜜记忆,对小圆荷一笑:“皇子可不是比我好看吗?”
她重重点头,避开我的眼睛,我心中一紧。阿若他们服侍我吃药,吃饭,又帮我擦拭了身体,圆荷一直闭着嘴,忐忑的很。阿若偷偷瞪了她不止一次,我装作没有看见。
我还精神不济,闭着眼反复重演昨夜的一幕,总觉得我忽略了什么,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端倪。我当初在观音面前许愿:若此孩子是男孩,既美且慧,便是无量功德。如今观音垂爱,孩子体有馨香。更让我喜出望外。但为何天寰并不兴奋,罗夫人也好像有隐衷呢?阿若强颜欢笑,圆荷无精打采,那声尖叫,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阿若方才与我闲谈,说了不少不着边际的话,但没有提到群臣的贺表,也没有提到满宫人的欣喜。这座宫,好像因为皇子诞生而徒然安静了。安静的让我不得不疑心。
等到阿若去解手,我突然张开眼睛:“圆荷!”
圆荷好像变丑了,眼皮红肿,神色闪烁:“皇后?”
我直视她:“你们瞒着我什么?”
她脸色微变:“皇后……奴婢不敢。”
“不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用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去,令罗夫人抱着孩子来见我。”
“这……这……奴婢不敢。”圆荷匍匐床前,低着头,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地毯之上。
我头晕目眩,肯定有事。孩子……孩子……我都不敢想下去。我嘴唇哆嗦:“是皇上不准你们说实话,不准让我随便看他,……是不是?”
昨夜的孩子,明明有几分像天寰,还有几分酷肖我,不可能不是我们的孩子。
圆荷反复叩头,我不言不语,直愣愣的望着帐顶的流苏,一股子寒意浸润全身,让我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圆荷焦急的叫我,我茫然的瞟她一眼:“是我多心。你且退出去,让我静养吧。”
“皇后……皇后,奴婢就是死,也不该瞒住皇后。”圆荷拉着床幔:“皇子虽然美秀无匹,身上有香。但他……他……”圆荷哽噎,阿若冲了进来:“圆荷,你疯了,跟皇后胡叨什么呀?”
圆荷大声的说:“我……我死也不能骗皇后。”
阿若打了她一记耳光:“你……你……你抗旨。皇上应该把你凌迟……凌迟……”她也哭了:“皇后保重凤体,外头的风言风语……不能把皇后怎么样……奴婢们……誓死都效忠……”
我睁大眼睛,冷然说:“圆荷,扶我靠着,阿若,你不要说了,即刻命罗夫人送孩子来见我,若一盏茶功夫我没有看到孩子,我爬也爬过去。”
我在热火上受煎熬般等待,人都痴了。罗夫人出现,手里空空如也。
“孩子呢?”我直截了当的问。罗夫人跪下,眼圈红了:“皇后恕罪,没有皇上旨意,谁都不能见皇子。”
“皇上?我是孩子的娘。”我大声问她:“那你直说:我孩子有什么病?”
罗夫人犹疑,我又问一遍。罗夫人还是不回答。我将一个枕头朝博山炉砸过去,那炉应声倒下。罗夫人这时才开口:“求皇后千万别急。皇子……他右手有残缺,手指不全。他……年龄幼小,将来……将来……”
我仰面躺倒,浑身发抖。原来如此……果然有人尖叫,是凶兆。我就知道不会那么顺利,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孩子会有残疾。此刻,我不想听,不想看,不想说话,不想见人。只想到一个没有人的遥远世界里去。昨夜,无知的我还躺在天寰的身边,一个劲夸耀自己生的孩子漂亮……我是多么蠢啊,这样伤他的心。
我想起自己在观音前的许愿:美丽聪明。儿子确有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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