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只见幽隽绿荫下,伫立一位端庄漂亮的少年。他比我大上几岁,态度却显得格外老成。对比上官蓬莱秀影般超然的美,这少年愈发显得神矜,甚至算是木木登登。
上官轶好像对那少年过意不去,环顾四下,取了一小筐干果给他:“小杜,你尝尝吧。”他说的很轻很慢,带着歉意。
白衣少年吃了一颗,道“这样也好。先生莫要为了拒绝在下内疚。皇上有万仞之高,先生也情尚难识。在下重瞻先生,已然无憾。前些天等先生回音的时候,在下走了一趟峨嵋山。摘了一些当地新茶。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所以先生请收下吧。”他跟上官年龄相差没多少,一口一个“在下”,谦逊的很。
上官道谢,语气有些犹豫:“昭维,你此次回去真的要和北海长公主成婚了么?”
那被他换作昭维的少年点头。
一阵安静。杜昭维又坦然说:“先生不必惋惜。在下倒是心甘情愿的。世间女子,总有一点点缺憾之处。公主……在下对皇上最为敬爱。与公主胞兄赵王又是知己。在下有半分勉强,也绝不会在至尊面前撒谎。先生若觉得在下可怜,那在下倒真难过了。”
北帝之妹北海公主应和我同岁。据说她跟她的兄弟们一样,容貌绝美。但未知窗外二人对话何意……此少年言谈举止皆端方老实,也是个不错的人选……
上官将门后一个新的斗笠拿出来,默默给他带上,神色虽有怜惜,但没说话。二人拜别行礼。
等上官轶进屋,我已经能正视他:“多谢先生搭救我。我名叫夏初,夏日伊始之意。
方才那位少年……为何皇帝让如此年少之人前来邀请先生出山呢?”
上官点头,眸子转了转:“夏初。”
好一会儿,他好像才想出来如何跟我说话才好,他和气道:“他乃京兆杜家的杜昭维。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因他在朝廷只是一个著作郎,还不注目,所以皇帝试探我是否出山,才叫他来。如你所闻,他将成为皇帝唯一妹妹的驸马。当年因家母和他母亲友善,我与他有些渊源。家母在娘家——南朝琅玡王氏有咏絮之才名。她曾说:‘昭维长大若不佳,我倒不敢再品评人了。’这次会他,宰相风采已见端倪。若天下太平,便是此人大显身手之时。”
我深吸了口气:“先生方才说我体内还有……什么?”
上官轶率直道:“你的体内还有一种奇毒,虽然并不厉害。但我从小到大并未遇过。好像并非北国之毒。这毒不能致命,但还是清除为好。可我未知毒的成分,还要慢慢摸索。”
我眼皮一跳:“我想不起我还中了什么毒。先生,晚间你为我剔除毒素,是否还要让我睡上一觉?先生准备施用麻沸散吗?”
上官轶坐到我的床前,自然的托起我的后背,原是喂我水喝。
水甘甜清美,我喝完忍不住道:“好喝。”
“是二月的梅花雪,和上旧年之桂花糖。你在我这里。喜欢便可以天天饮。”他扶我睡下,极为轻柔,仿佛我是一个瓷娃娃。
我望着他的脸,他便用丝绢擦我的嘴角,瞳子里只有我:“夏初,毒素今晚一定要剔除。但是你睡了两天两夜,此时已经极度虚弱。若用麻药,恐怕会伤及你的头脑。我替你做了决定,不用麻药,你愿意么?”
我沉吟片刻,已经预见了那种痛。我只感觉他的目光,像冷宫里唯一的那束阳光。冷中的暖阳,只能抓住。抓住了才可能见到春天。
我使劲点头。
他挑起眉毛:“我会绑住你的手脚,你忍一忍……”
我摇头:“不用绑住我!不过是肩头上动刀,先生不必如此。夏初能忍。”
他摇首:“别说傻话,我不能冒险。”
我直对他的眼:“夏初说行,一定能行。我用我父母的荣誉保证,先生为何不敢赌一次。”
他好久不说话,腮上又晕上蔷薇粉色,站起来,将丝绢向竹筐一丢,正落其中。
入夜,我又发了烧,耳鸣不已。备受折磨之中,神智倒更加清醒。
上官俯身,拉起我的一只手。我嗯了一声,他用丝帕给我又擦净了汗。
他冷静非常,手指中握着一把极薄而细长的刀。
人静,月清。当他解开我的领扣的时候,我还是合上了眼帘。
他在我的口中塞入了丝绢,柔声道:“别伤了舌头。”
刀入肉的时候,我闷哼了一声,随着他的动作,我痛得几乎昏厥,但是我并没有乱动。因我那样做,也许会让他轻视女性的骄傲。也会让这位医者前功尽弃。
丝绢沾上我的唾液,已经被咬成了团,我无论闭眼还是睁眼,只有无休无止的痛。
真疼啊……!我听到自己压抑的呻吟,像是在哭。当一丝风从窗户钻进来,我的身体如被凌迟一般。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沙沙的……原来是刀片在我的骨头上剃动……
可怕……奇妙……还是疼啊……
我糊涂了好一阵,睁开眼,是上官俯身注视我。他大理石似的脸上也是汗涔涔的,瞳子静止,里面只有一团金色的火焰。
是什么?……唔,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黄金团凤护身符。我带着它挺过来了!
上官先生取出我口里的丝绢,为我擦干了冷汗,又拍了拍我的额头。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等疼痛快散去了,我迷糊的望着茅屋的顶棚。上官又走到我的面前,他有些疲乏:“夏初,你肯定经历过更痛的……”他的声音充满怜悯,还有一种敬意。
他的手掌抚上我的眼皮,我闻到一股淡雅的香气,他温柔说:“睡吧,把这里当成你的家。”
要是没有这句话,半月后我也不会如此安心的坐在他的藤床上,拿着他的书,喂他的鹤儿。
十多天来,我已经能自如活动,肩膀也是一日好过一日。
上官轶是个有意思的人。梅花雪喝完了,但是上官的桂花糖多。我爱吃屋边冷洌山泉,他偏要去温了再让我喝。他自己倒是常常喝酒。他辩解说,自己喝酒是因为有病,需要驱寒,可是我并没有见他病过。
他给每只白鹤取了名字,“小一”,“小五”,“小九”。早年飞走的白鹤也会回来看他。他自己坐在石头上,对鹤弹琴,笑得开心。
我要是探头去瞧,他也便对我笑笑。
有件好处,他没有动过我的竹囊,也没有过问我的家事来历。
这天还是一样,我们坐在兰花圃里,等一锅鱼汤烧好。上官先生对汤吹气,我说:“先生,那没用的。”
他又笑了,衣袖里都是花瓣,也不掸去。
我与他已经熟悉,但口里还是称呼他先生。对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来说,比她年长五六岁的男子,倒是长了一辈子似的。我想起阿宙……还有他的都江堰之约。
山风吹来。圣贤说会心处不必远,此时山水翳然,鸟兽自来亲人。便是天堂了。
上官给我一个小淘箩,里面装着他晒干的果脯。我吃了一个,酸甜可口。
天气已经转热了,我低头轻轻的挠了一下手指,我的手原本长得和我母亲一般无二。但是冷宫岁月,留下的冻疮疤痕,在暖春里面就开始作痒。
上官看着我道:“我准备了一样东西……”
正在此时,天空中飞来一团深黑。我一抬头,那东西冲我鼻梁俯冲,我被吓了一跳。
原来是个玄黑鸽子。我还没见过那么大的鸽子呢!它的身上一股子戾气,仿佛瞧不起身边温雅的白鹤。上官眼睛一亮:“是你!”他抱过黑鸽子,从它身上取下一小卷。
黑鸽子也不停留,展翅就飞走。
上官也不介意我瞟,丝绢条上面满是符号,我却不懂。上官拍了拍手掌,对我道:“这是师兄东方先生发来的……没有想到……近来我夜观天象,有真人向西移动,原来是他么……?他曾说‘人生最快意,就是且插牡丹醉洛阳’,我实未料到……他出山,必定有他的道理。”
“东方先生要来么?”
上官道:“他此刻就在四川。但是此信只通知我,有人就要来拜访我。”
“谁?”
“太尉元廷宇的手下。上次杜昭维来请我,元廷宇这边并不知晓。战事进入僵局,他来找我有什么好事?”
我对元廷宇印象不佳,估摸鱼汤还未成,就对上官说:“当今天下,若是如东方先生那般的谋臣。除非甘于寂寞,隐遁史册。若投身,除了皇帝元天寰那边,还有哪里可去参谋呢?蓝羽军,皇弟太尉,还是两湖的大将军琅玡王绍?”
上官沉默良久,说:“都不行。太尉元廷宇,虽然是皇帝手足,少年得志。但他好利刻薄,贵同恶异,轻躁浅识。根本就是败德之人。蓝羽军的首领何魁真,草莽英雄,外表严厉而内心劲侠,心太广大而实力不足,必将不容于世。琅玡王绍,本出身清流,果然是一时之杰,然而他生性多疑,又拘泥门庭。怎能长久依附?”
我咀嚼先生的话:“那么,只有皇帝元天寰可投奔?”
上官道:“元天寰此人,行事似乎乖张。但是他幼年以来,每战都足智多谋,且勇猛无敌。但目前他如何处理其弟元廷宇……眼看就是一场风波。我们离风雨王庭,还是远些好。”
我连连点头。这时,上官站了起来:“好快!夏初,你到里面避一避,别忘了去屋后取鱼汤。”他的神色与平常无异。是元廷宇之说客?
我走进屋里,上官轶并未让那些人进入院子。等了好一会儿,我屏住呼吸,也只能隐约听到辩论之声。上官轶的语气似乎刚烈。我担心他,但是……我都忘了鱼汤。我忙跑到后屋,仓皇收拾,一锅鱼汤,烧得只剩下可怜的小半碗了。
回身,上官轶已经步入了门:“还是烧干了?”
我背手笑道:“不,还有好几口。”
他含笑道:“不容易,到底是夏初。我原预料一点都没。看来我还是低估你。”
我道:“瞧先生说的……难道是忘了先生的安危,只看着一锅汤才算智慧。”
上官光是笑,鼻子皱了一下。
我问:“人被先生赶走了?”
上官点头:“不管他,且让我尝一口浓香的鱼汤吧。”
…
宫内长大的孩子,一种极度迟钝,一种特别敏感,就如我。入夜我好像嗅到不一般的危险。辗转反侧,又怕影响上官,便钻在被窝不动。自从我来以后,上官都是在隔壁堆放杂物的房间休息的。隔壁有细碎声响。平日他总是看书到夜半,但从没有那么多杂音。
我贴着床,听到脚步,就连忙假寐。
只听他唤我:“夏初,夏初。”
我坐起来,他对我努嘴。
我拿起竹囊跟着他,他熄灭了我房内的灯。
他的房内,居然坐着一个男人!与上官如同孪生。
我一时慌张,连忙捂住嘴巴。上官笑出声,他点了灯:“是我,又不是我。”
原来,端坐那边的是他一个蜡像。他什么时候制作的,平日又藏在何处?
上官拉了我,移开一架书。我紧挨着他。
窗外飞过一只老鸹,风吹得窗户上鬼影森森。
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苍茫中有了一种揪心的震动。
我握紧拳头,只觉上官轻轻的拨开我的手指,一根一根,他的指甲滑过我每根手指。
一支带着火苗的冷箭,划破窗纸,直射蜡人。
一支,又一支,团团火焰,很快烧着了。
“先生!”我叫了一声,才意识先生握紧我的手。他拉了我一把,我跟他就落下一个隧道。
我们落在一堆干草之上。原来,是一个挖得极深的地窖。上官急忙转身,从地窖旁的一个空间里,放出了自己几只小鹤,那里面还存有他两个箱子。
我扯了一下嘴角,算是笑吧。
“先生,他们来的快,而且是暗杀!”
上官也笑了,笑声倒是像桂花糖,毫不牵强:“嗯,太尉爷就是那么些伎俩。杀人都这般……”
我更轻视元廷宇,但不知道北帝对这个兄弟到底准备怎么办?
上面还是不断有声响,似乎是在熊熊燃烧中。还有别的动静,不得而知。
我并不怎么害怕。过于兴奋,脸想必是红的。方才仓促起床,我的头发都披散着,现在与上官对着。因为他现在不是一个医者,我扭开了脸。
一声巨响,我猜茅舍轰然倒塌了,上官的家,我的家……
我伤感中,就感到上官又拉住我的手,拿出什么在轻轻地擦我手指。
我转头,太黑了,瞧不清楚他的脸。
“本来该早些做这事……都耽搁了。”他淡淡说,我闻到一股姜片和草药混合的香气。
我唤他:“先生……”
他正在用姜片擦我的手指,因为我留着的冻疮疤痕……
我不出一声,手指被擦热了,灼灼,还有一丝温柔噬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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