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谢夫人继续说:“原本太子多个侍妾,异族女,也没有大不了的。但今年寒食节宫中忽然宣旨册封云氏,舆论大哗。”
我出神:“嗯……莫不是册封云氏为太子妃?”
谢夫人诡秘一笑:“不。”她压低声音:“皇帝是册封云氏为夫人,她竟和太子之母吴夫人并列了。我当时急欲赴北……只听说宫内风波迭起。陆太后因极力反对未果,怒极而中风在床,被迁移到了凤凰台养病。吴夫人闹得鸡犬不宁。但最终云氏还是搬进了昭阳殿……有传说她是北朝奸细,也有大臣上本道是北帝的美人离间计。可皇帝置若罔闻,对她大加宠爱。如今入宫命妇,都要瞧云氏脸色,而不光奉承失宠的吴夫人了。”
我瞪着眼睛冷笑。我父皇用青春,血汗才重新巩固的江山,眼看就要叫这班男女给毁掉了。我心疼有什么用?我不嫁给天寰,他也要灭南朝。就算没有了天寰,北朝虎视眈眈之心,也不会灭。父占子媳的乱伦行径,对于我那个好色叔父……倒也意料之中。可是云氏的手段,不寻常的厉害。想不到陆太后和吴夫人横行南宫十年,居然被个北朝遣去的小女子扳倒了。南方宫闺秘事,传到北朝总要一段时间。我前些日因为太一心思恍惚,从未听人谈起。我招手,惠童献上茶,与我对视一眼。
我随意说:“此女我也听过。那年皇上本要送给太子数名佳丽,但太子婉言谢绝了。后来太子自己选了客馆中一个高句丽籍的烧火丫头,皇上和我都有几分好奇,单没有谋面过。高句丽女子好颜色,又长袖善舞,能从太子处舞到皇帝处,自有她的造化。只是太子他还要身处东宫,就不免尴尬。太子虽然儒弱无权,但他反而在朝中颇有人缘。遇上这种事……真让人难堪。”我望到窗外的海棠明艳,只想到昔日冷宫阴暗的黄昏。手指突然一阵抽痛,我疑惑的抬起手,皮肤光洁,连当年的疮疤都没有痕迹。
谢夫人道:“太子殿下先是装聋作哑,后来又上书请求去京口行宫奉侍太后祖母。据我家侄儿谢弘光说:太子在父皇面前,举止恭顺,不敢有一句怨言。”
我叹息一声:“平常人家觉得不可能事,在宫庭中只是寻常。人人都想生在帝王家,孰料我们这些人的不自由。骨肉之情,夫妻之义,对老百姓是人伦常理,对我们,就是至情至性,一段奢侈。”我说到这里,下意识四下寻找天寰的身影,才想起他还在外头议事。
谢夫人见我凝睇沉思,忙换上笑容,对惠童讲:“这茶火候不够……宫内有没有今春的白梅花蕊?”
惠童眨眼:“纵然膳房没有,尚药局也有。梅花蕊可入药,他们理应收藏。”
谢夫人抿嘴:“惠童,心腹自然与众不同,皇后说家乡事也不回避你。我以后常常要跑那两个地方,不如你让人陪着我去好了。”惠童点头。
谢夫人握了一下我的手:“午后打个盹,赛过活神仙。等几天便可以吃我亲手做的蜜渍白梅粥了。”
我也不造作,蜷缩睡下。夏日午后,有几分暑气。我寻思着云氏之事,不能入寐。云氏必定是天寰指派无疑。所以去年春天在平城,我才见到这女人给天寰的手书,天寰得知了吴夫人下毒的伎俩。但是……我感到肩膀后习习微风,就闭着眼睛问:“惠童。方才你的样子,好象对云夫人略知一二,对吗?”
惠童就跪在床沿给我打扇:“我就想起阿云来。皇后您来之前,宫里面也发生过好多故事,来来往往好多人。阿云姐是罗夫人调教出来的宫女,高句丽人。我小时候在太极殿伺候五殿下,她就在了。当年,她在宫女行里,容貌手艺都是一顶一。罗夫人看重她,但是五殿下从小就不喜欢她,常说她‘奸诈’。还记得五殿下发火,阿云在偏殿里面哭。七年之前,不知为了什么,阿云又得罪了五殿下,殿下非要将她赶走。第二天,阿云就不见了。没人再提起她来……不过方才听谢夫人的一番话,我想南朝的云夫人,可不就是阿云?”
“宫人……?”我没有问下去。过了一会儿我微微一笑:“既然阿云美丽,善于逢迎,五殿下为何讨厌她呢?”
惠童好像在思索:“殿下那时是个小孩儿,任性妄为。皇上钟爱他,就听之任之。我家五殿下那个人,最是古怪。人家要是和他第一眼合了,天塌下一半来他都敢喜欢。要是和他第一眼犯冲,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我回头,阿若脚步轻盈的进来,正和惠童比划呢。
“皇后,杨夫人从平城给皇子送来一件贺礼。”阿若跪着将盒子捧过来。惠童掀开盖儿,里面放着一个黄金项圈。项圈中间是一只栩栩如生的老虎。
惠童吸了口气:“这是我家殿下儿时所佩戴的物件。本来是先皇赐给的。五殿下两岁,先帝给他画了张图像,那里头就戴了这个。”
先帝赐给阿宙的,自然是好东西,可是我瞅着金老虎张开的大嘴巴,还有老虎额头上的那个“王”字,忽觉得有人在用针刺我。我挺了半晌,笑了一笑:“是件宝贝。可惜我的太一属老鼠的,用这老虎怕把孩子镇住。惠童替我去写一封给杨夫人的谢札,就说皇子幼弱,我也有病,不能向夫人亲笔回函了。阿若将皇上新年赐我的明珠取出来,和回札一起送回平城。”
“皇后,珠子是稀世珍宝……”阿若低声嗫噜。
“哎,无非是身外之物。且我年未二十,也不适合挂老一大串白珠子。倒是杨夫人乃诸王之母,理应尊崇。你们不得怠慢,不得以论。”我故作庄严。背过身体去。四周安静下来。我寻思一会儿,微微发笑,攥了一把拳头,安然入睡。
…
我醒来的时候,闻到一股芳香。原来天已黑了。
天寰抱着太一坐在书案前,太一好像在他膝盖上酣睡。天寰批阅着奏折,不时凝眉,又不时轻撸太一的头。
他发现我醒了,笑道:“重逢谢夫人愉快吗?我看她要是年轻二十岁,你是绝不肯让她入宫的。”
“为什么?”我披着素纱衣起床,拖着木屐走到他身旁。他发笑,我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梨涡:“谢夫人年轻二十岁,我就被比下去啦?”
天寰说:“你误会了。我可没有那么说。但谢夫人说的对。你该快快乐乐的过日子,身体才会好起来,才能帮我。”
我瞳子正对火心,闻言欢沁的说:“你想要我帮你?”我发现奏折上写的是今夏不少地方欠收,流民困苦,纷纷自卖为奴的事情,而且还是杜昭维笔迹。我现在虽然并不直接参与朝政,但耳濡目染,能一眼就看出要员的墨迹了。
“当然了。太一还小……你……”天寰把对我的眼睛挪开:“你至少要活到当祖母的时候。那时候我也老了,头发白了秃了,说不定还很胖。除了你这当祖母的老太太,谁还会喜欢我呢?”
我知道他是说笑,又用手指捅了捅他的脸颊:“为何咱们太一没有笑涡呢?”
“太一还是婴儿。没有便没有吧。我童年就厌弃这个笑涡,觉得它非但让我缺乏威仪,还是单侧的不伦不类。我猜想自己笑起来定是一幅傻样。所以小小年纪,我就成天板着脸。”
太一张开眼睛,对他父亲笑。天寰抱起他晃了晃:“太一,你是为了家家才笑的吧?”
鲜卑贵族,私下里面称呼母亲为“家家”,天寰那么叫我,我倒是乐在其中。
我抱着他的肩膀,又低头去亲亲儿子的额头:“太可惜了,家家偏偏喜欢你爹爹这个地方。他自己老用那个笑涡迷人,还故作无辜。呵呵……我们用膳吧。”
西南月升,轩槛凉生。我问天寰:“今年收成不好吗?”
“是的。”天寰用手巾抹了一把脸:“不过荒年自有丰年的存粮救济,我前些年就备好了。借此危机,杜昭维上了二十四条陈,建言革新财政,倒是很合我心。朝廷如果要打下南朝统一全国,现在的各种制度依然是要改革。我朝先族为鲜卑奴隶主,虽然几经汉化,但自从父皇时代起,礼制崩坏,连年征伐,朝廷难以顾及习俗。好多鲜卑人背道而驰,企图恢复旧制。我当皇帝那么多年,一直到今年开春,才能专心于军事以外的领域。”
“你下决心做的事,我当然全心赞成,谁让我是你的妻室呢。正如邹忌讽齐王纳谏所说,妻是因爱而有所偏私。可是别人怎么样?有的是怕你,有的是奉承你。我父皇也想过改革,他对我说过些道理。我当时似懂非懂,如今捉摸起来,原来他的意思是:建塔需要一层层垫砖,不能因为自己是一代英主操之过急。革新令草拟,何难之有?但几十条命令,下面不认真执行,就是一纸空文。边疆郡县的官员大多是贵族纨绔。要做实事,靠这些人是不够的……但我若要有心帮你,现也不能出宫廷。况且我除了如雅,也没有卒子。”我注视他的眼睛。
天寰把我抱起来,吻了吻我的手:“你有我。你养好身体,上官给你的药,都要记得吃。上官好像也病了,这几天他嫌弃城里人多吵闹,就干脆躲到山上别业去调养。”
“上官病了?他一定是照顾我才病了。”我内疚抚摸他的鬓发:“你肯定还想和他商量改革的大计呢。”
“不,我从不和他商量这个。上官是谋士,却不肯为官。从一开始,上官跟我这条界线就分明。我不能把什么都抛给他。我知道天下平定后,上官想要一叶扁舟逍遥江湖。我是皇帝,能自己担负责任。凤兮凤兮跟着我,我和他都觉得并不委屈。可他毕竟为我殚精竭虑,心力交瘁。我不愿让他背负老顽固给的骂名。况且,上官是汉之张良一样的人才,而不是秦国的商鞅,李斯。改革,要用臣,而非士。”天寰坚定的说。
我看得入神,天寰的面部线条,在灯烛下,一直有如水墨画般精致,刚柔相济。
天寰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这是南朝细作来的信。想必谢夫人对你说了:南宫祸起萧墙,陆太后病退离宫,东宫母子失爱于君王,高句丽女云氏荣登夫人之位。”
我随意翻看,上面是用一种奇怪的语言书写的,问:“这是云夫人写给你的?”
“怎么可能?”天寰正色说:“她自从到了南帝的身边,就不再给我写信了。我在南朝细作多的是。这种事,我和她各取所需,彼此心照不宣。她本是个有手段有野心的女子,自负容色智慧,不肯居于人下。我呢,得到了我所希望的一切情报,又引起了南宫君臣父子的猜忌,何必非要妨害她的路呢?每个女人都有虚荣。南北朝,除了我这里,还有昭阳殿。昭阳殿,从小我就知道是绝色男女们留下印记的地方。可惜我这个皇帝算是一介武夫,不配多谈情。我少年曾梦见昭阳殿里的红色莲花,不解何意。如今遇到你,我想,自己何必需要懂?”
他的眼波如水,我仿佛重新见到了昭阳殿前,盛放夏日的满池重莲。我蓦然觉得许久许久之前,当我在昭阳殿玩耍的时候,就该熟悉这个男人。但这种熟悉,又是全然陌生的。左思右想,颇为玄妙。
“天寰。我就知道她不是你的女人,你不会把自己的女人送给对手。”我自信的说。
“就你那个猪狗不如的叔叔,也算我敌手?要是没有南朝的文臣武将,我早就过江了。南朝实力,在于人才,江南有人才!中山王对阵他们,固然我没有想要赢。但萧植的布军已经足以引起我的警惕。我认为南朝并未显露真正的实力。至于阿云,当初五弟不喜欢她,因为小家伙觉得她太有心计。五弟十二岁时候就看出来,难道我看不出来?她是我十六岁平定燕州的时候带回宫的,我救了她一家。当时她十岁,宫女全比不上她机灵。本来,大家都认为等到她长成,我一定会将她纳为内人的。但是他们全那么想,我偏偏不要。我救这家人,是因为我觉得是公正的,不是为了自己多个女人。美女我见多了。美人如花。阿云好像映日桃花,但并不为我所欣赏。我喜欢的女人,不要太笨,也不要太聪明。我是一把剑,不希望还有一把剑躺在我的身旁。”他吻了吻我的嘴角,手指比划着:“我不知别的男人怎么想。但对我来说,干将莫邪的双剑故事,从来是一个悲剧。就算被丝绸缠住一生,也要比针锋相对好。”他修长的手指穿过我的头发,柔声荡漾:“这就是一把现成的丝。”
我心里陡然轻松,开朗。我躺在天寰怀中,星星的光点,伴着夏夜里特有的兰草飞絮,落在我的手心里,又落到我的裙子上。我笑道:“你是一念之差。说不定当年你一个念头转错了,就会要了人家,而你也正是因为一念之差,才想娶我。”
一丝飞絮飞到我的鼻孔里,我打了一个喷嚏。天寰将清爽的袖子盖到我的脸上,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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