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上官局促,抚摸衣襟:“想必我在山里呆久了,便和从前一般啰嗦。再过几天,我也该回长安的纷乱红尘中去了。”
天寰拍了拍他的肩膀:“做俗人,有做俗人的好处。凤兮凤兮,只要留得青山在,风光自然无限好。光华年少,心情开朗,自然会好起来。药补不如食补,你这当大夫的,还是省省心,少弄些奇奇怪怪的药方吧。曲折回环,枯木尚能逢春。我除了政事,亦会时时留心自己的人。我倒是舍不得你,怕你吹了山风,又怕你吃错了药,也怕你悟出了道,就骑着白凤凰飞走了。”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眼珠盯着上官的眸子。
上官眉毛一挑,斜睨天寰。傲然笑道:“老毛病又犯了。你当自己如来佛祖,无所不知?我做事有分寸,不劳你费心。”
“我不怕费心。我日理万机,你的事情,只不过是万机之一。”
我听他们打哑谜,忽觉孙照偷眼瞧我,庄稼汉般朴拙的脸上,忧惧交加。不知道他担心的是我的病,还是上官的病,天寰严厉的盯了他一眼,他才退后。
上官唤他:“孙照?你将东西送于外间的侍卫了吗?”
孙照称是。上官对我悠然道:“皇后你除了养病,亦可看些书。我有几本家母从南朝王家带出来的古本,你拿回太极殿看看,也许会有裨益。”
我开心道:“真是给我的?先生,我最爱看南朝装帧的书了。”
上官嘴唇微启,终究无言,只化成一丝朦胧的笑,于晨曦花间,淡极了。
我和天寰出了别业。坐上马车,一路直下终南山。我将药盒子推给天寰,自己翻看一本古书,不亦乐乎。天寰慢吞吞道:“太极殿全是我搜集的书,倒是没见过你那么喜欢。”
马车颠簸,光线骤然变暗,似乎是要下场大雨。我趁乌云密布的光景,凑上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还是一声不吭,继续抚摸着江南味道的书皮。耳边天寰又说:“你好好看书。书不仅能帮你,说不定也能帮我。”
“啊?”我抬头不解。
他似乎笑了一笑:“书是读书人的根本,也是天下智的根本……我十二三岁初登基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主。因此日以继夜,就坐在太极殿内读书,专心苦读,以至于呕血。但我不算是个爱书的人。我一手拿剑,一手持笔,已无法握住书了。”
我正要回答,松涛阵阵,有闷雷响,起自苍茫,地动山摇。
天寰甚为警觉,直起肩背,果然有侍卫前来报告:“禀皇上,有数千人马从西山而来。小的已探明:数日前太尉王殿下率少年亲兵们习练阵法,直到今晨才下山回营。”
“嗯。”天寰应了一声。
“皇上皇后虽然微服,但尊卑有序。小的这就派人去告知太尉,请他们让道于皇上先行。”
“且慢。”天寰拨开车帘:“既然朕是微服,就不必告知太尉了。你将车子赶到松林之中,让朕瞧瞧赵王的人马。”
侍卫们哪敢不从?大风呼啸,我们的马车被百名侍卫簇拥在松树林中。林中幽暗,再加上天阴,疾行之军,难以发现我们。我们看大道,倒是一目了然。
片刻,风卷残云,数千人的呼吸与豪迈的松涛一致。虽然是操练完毕回营途中,亦无一个人说话。来自西北的马匹雄壮,更衬托马背上全副盔甲的少年们满面红光,精神百倍。擦得锃亮的兵器,偶尔闪出扎眼的光芒。一路上,满是少年,前赴后继,根本找不到阿宙的所在。让我有种错觉:每一个人,都是元君宙。数千个人,又只是一个元君宙。
我吸了口气,扫了扫天寰,他修长的手指盖在药盒子的莲花纹上,微微的扣动。他的眼神,毫无波澜。唇角轻扬,似笑非笑。我本想说一句军容威武整齐的赞语,话到嘴巴,让他的表情硬生生的截住,只好咽下去。
等到大军离开好远,山谷里依然回荡着让人窒息的铁骑马蹄。
我触天寰的手。他对我扬眉一笑,林中的阴霾仿佛消散了,鸟语松香。
天寰轻描淡写的道:“嗯,山雨欲来。年轻人好厉害。离别三日,就不得不刮目相看。”
他的语气,不是高兴,也非不满。好像全天下的少年,包括我,都是一丛丛的浮萍。而他自己是位独钓一江,饱尝沧桑的老渔翁。浮萍虽然油绿且生机勃勃,但终究只是江上的过客而已。
我想了半天,瞅瞅他,他阖上双目,好像在马车内打盹,只有那白皙的手指,依然伴随着车轱辘的节奏,轻轻叩动才露尖角的莲花纹浮雕。
上官送我的书,我看了许久。直到八月风起,夏花换成秋竹,我还沉迷于古今词句,大千万象中。我曾经觉得宫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地方。可到了如今,当我的宫只有我们夫妻的时候,我庆幸的想:那些以宫中勾心斗角为胜利的人,说到底只有三个字:看不穿。
在这个小世界里,披荆斩棘,即使成为群蛙中的魁首,终究还是宫墙内的蛙。
中秋节前的一日,我正在等人,谢如雅跑来见我。
我放下书:“如雅,这可是孤本?”
他瞧了一眼:“不错。当年在建康秘书阁中,还藏有另一本。章德太后临朝的第三年,宫中大火,将秘阁数十万卷书,尽数焚毁。这是上官先生奉给姐姐的吗?”
“是……如雅,我的财库,尚有多少余钱?”
如雅掐指做个手势。
我吃惊:“如何可能?比以前还多了,这几年做善事安抚人,我的用度不少。”
如雅接了圆荷送上的茶,笑得灿烂:“姐姐,钱要花,也要赚。自然有你替你跑腿的人,想了些办法,慢慢的添加这笔财富了。皇上令我在户部学习,我也学了些窍门。假如以后国家让我来理财,我保管会有盈余。十二个字:量入而出,以有当无,以裕当瘠。国家富裕时,我只当穷日子过,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等到国家遇到饥荒灾害,我便当成普通的日子过,那样百姓们反而觉得惊喜。”
“术业有专攻,皇上早有意让你理财。不过要是天下统一,家太大,不好管。”
如雅将唇上的茶叶抹掉,笑靥如同秋竹般清爽。他好像觉得没必要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才对圆荷说:“圆妹妹,家母大约在御膳房,烦劳你请她来。”
圆荷一走,如雅就站到我背后,推着木摇椅里的太一:“姐姐,你方才问话,可是要使钱?”
我点点头:“我有一个想法,多亏了上官的书才想到的。办成了,是功德一桩。”
如雅似乎没有听到,他俯视太一:“皇子是美丽绝伦的婴孩。只有我南朝之人,才会生出这般不带戾气的孩子来吧。将来他御宇四海,也是末日南朝的余泽。”
“皇嗣的事,尚未有定论。只好你我说说而已。”我轻声道。
如雅回头,坚决说:“皇上若只有一子,太一当然是皇太子。”
我张了张嘴,秋竹声似乎随风而歌故乡之诗:“欲求枣下吹,别有江南枝,但能凌白雪,贞心阴曲池。”
如雅叹息道:“哎,我等舍不得江南,亦是长日将近。我方才得到一个消息:原来南朝云夫人怀孕已经大半年了。不知道生男生女,若是男儿,我担心东宫有危险。”
云夫人怀孕?我叔父除却太子琮和吴郡公主,多少年再无子嗣。这云夫人竟然能够结下珠胎,乃咄咄怪事。我啊了一声,惠童带着一人入殿:“皇后,崔姑娘到了。”
如雅一甩手,脸上笑容勉强,瞧了我一眼。谢如雅夏天婉拒崔家提亲,满城皆知。我要召见崔惜宁,本也有安抚她的意思。
我无奈说:“我怎知道你今天来?我倒是早就要召见她的。万岁倚仗元勋,她又是万岁和赵王义妹……”
如雅咳嗽几声,站直了。崔惜宁比数年之前,更加秀丽。她步态袅袅婷婷,春云般发髻之上,只佩朵兰蕙。其神若水,可以照影。她给我行礼,又主动对谢如雅招呼道:“谢侍中。”
谢如雅恭敬回礼:“崔姑娘。”
寒暄数句,谢如雅眼睛望着窗外,好像窗外凋谢的海棠,照旧漂亮,让他脖子都舍不得挪。
崔惜宁落落大方,我倒是觉得热辣辣。想不到北方的天气,可当“秋老虎”三字。我感觉如雅正骑在老虎背上,而且还是我将他赶上去的。我道:“谢侍中,你母亲怎么还没有来?圆荷不牢靠,不如你亲自去接她吧。”
如雅忙答应,疾步要出殿。崔惜宁忽婉声一笑:“谢侍中留步。我能否问你一句话。”
如雅看我,我看崔惜宁。崔惜宁站起来对我躬身:“小女失礼,让皇后笑话了。谢侍中诗才清发,理应豁达。但何以见到小女,就这样慌张?谢大人,只请问你:你对做媒的说现在不能考虑婚姻大事,因为时候未到。谢侍中口中的‘时候’,是与‘天地合,日月同出’一般的遥遥无期,还是另有韬略?”
这崔惜宁……貌似文静,锋芒倒不钝。如雅脸色苍白,眉间的不自在消失了。他好像在思索一首山水诗般安稳:“崔姑娘,有人成婚,是因为爱恋。有人娶妻,是因为应该。在下认为,这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如今南北分裂,国家待兴,水不到,儿女情长这道渠也不好修。在下倒没什么,崔姑娘正当芳龄,莫为媒妁之言误了年华。也莫跟旁人一样。相信诗如其人的鬼话。”
崔惜宁注视他:“受教。谢侍中所言,原是这个。男儿,自有男儿抉择。小女,也有小女的主见。”她温柔的坐下,低头品茶。谢如雅瞅了她几眼,才低头离开。
我暗自好笑。怪不得崔惜宁有美名。
我全当方才的事情没有发生,尽量和蔼自然的问她:“我听说汝父藏书万卷,可见过这本吗?”
崔惜宁看一眼,摇头说:“这本书只听过传闻。小女无缘一见。家父忙于公务,对于收藏书卷,也懈怠了。当今北朝有数位藏书家,且都是青年人。河南沈谧,遇天下书,逢即写录,汗牛充栋,有数万册之多。他唯以琴书为业,有绝世之心。河东司徒邵,虽然出身商家,但自幼好学不倦。不营产业,唯精通明经,数年之内,不惜代价,藏书过于朝廷公卿……”
“原来如此……”我亲自给她斟了一杯桂花蜜,她站起来垂手说:“不敢。”
我笑道:“喝杯茶,有甚么好推辞的?你说得口干,吃杯甜水润润嗓子。自从魏王卢妃去世,我就没有同年的女伴。皇上呢,每日上朝议事,又常外出视察。若你不嫌宫内闷气,每逢这样的时候,来陪我坐坐。好不好?”
崔惜宁目光流转,脸上微红道:“错蒙皇后亲睐,小女感激。”
虽我挽留,但崔惜宁告辞甚早。谢夫人回到我身边,目送她远去,啧了一声:“好姑娘。可惜我家如雅满脑子江南江南,好像除了江南别处就不开花似的。”
我吃着人参云耳羹,想起如雅和崔惜宁对话,一笑。
罗夫人将迦叶抱来,我轻轻拍他,迦叶一岁多了,含混发些音节,老叫我“皇皇”,叫天寰“万岁”。想必是乳母们教会的。他和太一年岁相近,将来也能辅助太一。
我常有意让他和太一放在一起。太一绝少哭,见了迦叶,常常笑。
我轻拍迦叶:“看,太一见了你又笑了。”迦叶也笑。
我斜靠摇篮,轻轻哼唱乐府: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商……”
奇怪的是,太一虽然初生,眼睛却有神,好像正在倾听我。
我还没有念完,阿宙的清亮嗓音在外殿大声响起:“总说防患未然,可守山东边境的那个裴刺史,明明是纸上谈兵的典型。如今他贪污事发,大哥为何不革职查问?对,小节不如大节。大哥自有安排。但对南朝,何必诱敌深入?寸土都不可失。那个高句丽女人,居然跳到昭阳殿去了。南朝后宫兴风作浪,说不定殃及我朝。大哥当初就看穿她,为何不杀了她?”
天寰朗朗笑道:“山东又不是姓裴的一个人守。南朝大将,萧梅联手,若时机成熟,一起攻击,除非把你和朕都放到战场上,不然在山东境内,是挡不下的。你莫要急。阿云嘛,朕想请问你,你小时候为何那么讨厌她?一个高句丽人,还能如何?你幼年,想要征伐高句丽,朕就说,那个国家,我们还顾不到。就是昭阳殿,也不归我们管。”天寰的语声有几分冷意,语气飘忽:“朕看出一个人可能是祸根,但没有八分把握,还是会给那个人活命的机会。除了朕的皇后。南朝宫内的男女,将来不都殊途同归?迟早的事吧。”
我悄悄走到帷幕之后。阿宙好像猛喝了一大口水,沉默了片刻,才压低声音说:“若皇后想要饶恕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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