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我悄悄走到帷幕之后。阿宙好像猛喝了一大口水,沉默了片刻,才压低声音说:“若皇后想要饶恕哪一个,也不是不可以吧?”
天寰没有回答。我掐了一下帷幕,又静静的退后。
当夜的月光如舞幕,仿佛触手可及,金铃子的吟唱,时时不歇。
太一出生以来,天寰已有决心革新弊政,因此每日不过深夜,不会入睡。
今天我下决心要等他,等了许久。不知为何,南朝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我辗转反侧。
要是天寰平了南朝,优柔寡断的太子,天真的吴郡小妹,都会如何?
草木有灵,人也有情。我虽然被南宫抛弃,但是眼睁睁的看同族的人走向毁灭?
我听到天寰吹灭外间的烛火,轻手轻脚的走到床边。他脱了外衣,躺在被子里。
我转过身,钻到他那床被子里,摸黑抱住他的身躯。
天寰的身体如月光一般发凉,他迟疑摸着我的头发:“你没有睡?有心事?”
我“嗯”一声,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我等你,我想和你睡一床被。”
“好啊,求之不得。我本来是怕吵醒你……可你的身体怎么那么热?怪不得你姓炎。”他笑了一声:“今天我看了南朝法令,忍俊不禁。原来南朝规定:凡奉侍本朝女皇,皇太女之男子,终身不得再与他人燕好。看来我还是聪明,自觉守法。”
我愣了一愣,月色里,他冰玉似俊美的脸上,目光灼灼。
我直接说:“我不是皇太女,虽然父亲宠爱,想要传位给我。但只不过是一张诏书罢了。既然我嫁给了你。”我握住他有些冷的手,放在我的腰间:“我毫无当女皇的念头。”
天寰闭上眼睛,任我握着他的手:“想想,也不是不可以。比起当女皇,你总不见得更想给我殉葬吧。”
我松开他的手,沉默着,他也沉默,一动不动。他说这话,是何用意?我呼吸急促,连额头两边的发,都被汗水湿了。月光透过玉屏,不识趣的插在我们中间。我突然爬起来,纠住他的衣襟,他张大眼睛,依然仰躺,就像看陌生人一样专注的望我。
“元天寰,你听好,我不想当女皇。我家气数尽了,便是尽了。我有你,有太一。你有兄弟。元氏天下,是你家,是你一步步的挣出来的,便是你家的。我不会窃国。让我当女皇,我更愿意给你殉葬。”我眼眶里有了泪水,鼻子不争气的一抽:“你要是有一天觉得我炎光华,威胁你的天下,你可以杀了我。你用不着后悔,我也不会恨你。但你下辈子,就要来找我,一定还给我。”
天寰的眸子晶莹,含着水雾,黑里透蓝。
他就像古老传说里站在冰山顶峰的仙人,每千年花开,只等一个凡人来。也许那个凡人配不上他,但仙人的目光,还是能融化一座冰峰。
他抚摸我的手,将我按在胸前,语调柔和,每字每句都异常明晰:“夏初,我不想杀了你。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要你死的。因为我想,人生就算有轮回,再相逢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我欠你的,下辈子没法还你。”
我听着他的心跳,倾诉道:“生生世世,定有无数轮回。我并不奢求有两个人的宫殿,只希望有我们能有一间茅屋,遮风挡雨。一丛竹子,聆听雅音。冬日围炉夜话,夏季煮茗赌书。你可以画画,行医,走遍天下,我呢,生好多孩子,变得圆润富态。还有我的太一,希望他还能做我们的孩子,我……”我哽咽一下:“要是太一能有完整的手,我就满足了。”
天寰吻着我的脸,眼睛,许久许久。勤劳的金铃子们,好像在缠绵秋风里睡下了。
我破涕为笑:“我们都在胡说,正事都忘记了说。”
天寰也笑:“什么是正事?男女正事,不是不能做吗?”
我舔舔他的耳垂,他居然也抖了一下,我低声用吴语说了一句话。
天寰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抱紧我,道:“好啊,你当我是柳下惠?”
我发笑:“谁要你当柳下惠,我只喜欢元天寰。狠心的,无情的,自以为是的,心心念念天下的元天寰。”
我们入睡时,天色发白,还好第二日乃是休沐日。
我想明白一个道理:当你爱上日光,当你爱上花。纵然万物有灵,你依然不能肯定它们是否感觉到你。但你在温暖的日光中,你在美丽的花旁,你依然会感到幸福。有人爱着一个人,而那个人爱着其他的人。
每个人的付出,未必能得到相等的回报。但是,谁又能慨叹命运无常?一切是心甘情愿的。
这就是真实的爱。没有计较。没有清晰的起点,也没有确定的终点。
天亮时,天寰抱着太一靠在床边,对我道:“我一直喜欢孩子,便会不知不觉溺爱。对于太一,希望你能多加提醒,莫让我这个做爹爹的溺爱过头。”
我想起母亲说的话,答:“孩子都有本性。所谓棍棒底下出孝子,原本就是瞎说。”
我懒懒的,不想起床,望着如同图画般的父子,说:“天寰,昨夜其实我是想说:南朝图书,自从章德太后时代大火,延烧秘书省,散佚殆尽。而北朝图籍,反倒是民间所收齐全。我想利用菩萨托梦,我想还愿,求得健康的说法。用皇后私财,广收图籍,大加缮写,遵汉祖宽大爱民之义。除了官府向河南沈谧,河西司徒邵,清河崔氏等藏书家搜集,朝廷也可令各州郡下访天下遗书,秘阁所无,对有功者加以优赏。此举一来可以敦悦诗书,凸现文治,二来可以在搜访的过程中,发现,提拔散落在民间的有识之士。你觉得如何?我想了好久,你不许笑话我。”
天寰眼睛闪亮,一阵欣喜的光芒,从他的面上透出:“我怎么会笑你呢?你这样年纪,刚刚开始帮我,能想出这个办法,不容易。”他对正在睡觉的太一吹了口气:“太一,你家家的话,听到了没有?”
他满腔皇帝柔情,无奈儿子闭目养神,对他毫无反应。天寰只好傻笑了一下,把儿子搁到手臂里,让小家伙睡的更舒坦。
天寰假装苦苦思索了一会儿,好像全靠我提醒,他才想到的。他又言道:“这样可以吗?我欲以尚书令崔僧固主管,具体抄录誊写事宜,应交付秘书省办理。此外,以侍中谢如雅兼典校秘书,集合北朝名儒名士,刊校经史。开修文殿,德教殿,供他们商议编汇图书编目。名字我想好了,我的年号为圣睿,因此题为《圣睿遍略》。你也可让秘书省变成一本集大成的书,因为你是皇后,同我居住太极殿,不访叫《太极殿御览》。”
我点点头。他低头吻了我的额头一下:“我的男孩子已经吃饱喝足了。我的女孩子也要起床用膳了。要是饿坏了,我这样狠心的,无情的,自以为是的,心心念念天下的老男人,到哪里再去找这么一个配对呢?”
女人闲着无聊,恐怕难逃哀怨两字,但忙碌的女人,是不会考虑这个问题的,
因为她总觉得时间不够用,憋着气和时间一争长短,像只鼓足的球囊,就未免哀怨不起来了。
这一年从秋到冬,我都忙着搜罗图籍,寻访名士,天寰则是忙着革新政令。
腊月初,下第一场雪。雪洒竹丛,逸我清听。回风之时,折竹一声,倍添寒冷。
我放下毛笔,手头这份荐书表,是洛阳孟子容写的。楷书秀雅,思路清楚。如雅细心备注:孟子容,家本寒族。少年寄人篱下,求师大儒。到他弱冠时,青成蓝,蓝谢青,师傅反而要向他学习了。他过目不忘,生活清简,报复远大,虽然学儒家,但精研法家。
上品无寒士,英俊成下僚。这个时代,压抑太久,九品中正制,害人非浅。入冬之时,天寰准许我明春提拔十二人为“修文殿学士”,这是一个崭新的官名。虽然品阶不高,但等于天子近臣,也可上达天听。我拿出碎金柬,落笔“孟子容”三字。
前些日子,我已到德教殿,见过矮小沉静的商人藏书家司徒邵,又在修文殿见过其他一些年轻人。北朝人才济济,并不输江南。唯有河南沈谧,虽然他近日响应朝廷号召,将书送到长安有司,但就是真人不露相,不肯入宫。
不过,提起这个人,我倒是有个发现。原来他的舅舅,是我曾在四川酒楼遇到过的古怪老先生张季鹰。张季鹰,与我一面之缘,他年老不欲出山,但是否可以用他说动其外甥呢?
脑后咿咿呀呀,我含笑回头,手里一股暖意,太一醒了,正爬在榻上,冲我乐呢。
太一正在学语,我每天,都为此欣喜。我对他拍手:“家家在这里。”
他“啊啊”的叫我。我乐不可支,太一凝视我,水汪汪的眼珠,瓷白的皮肤,就像个玉娃娃。我亲了他一下,又是一下。等他满了七个月,就要给他断奶。虽然皇家孩子多是好大才离开奶娘的,但我想太一能更快的更独立的成长。
谢夫人把太一接了过去,谢夫人每日背诵些诗歌给孩子听,还教他辨认物事,颜色。
我透过北窗,两个宦官,非但没有站好,反而是抖抖索索拉着发皱的棉衣下蹲着烤火。
阿若说:“皇后,奴婢去呵斥那两个没规矩的。”
我笑着摇头:“天可真够冷的。要是我不在屋里,也会那样。告知总管张公公,使我这几年省下的脂粉钱,给每位宫人宦官做一身新棉衣。”
阿若说:“皇后,皇上与五殿下,杜大人,在西殿议事。”
我披起披风:“我去看看。”
我还没有走到西殿,就听杜昭维一本正经的宣读:
“官员授田,有职分田,
合并州郡,存要去闲;
不分民族,设置保闾;
设立义仓,官私并存;
统一度量,皆从汉制……”
我听了许久,改革并不冲向要害,基本上都是对人们有利的,特别是发展财政。
天寰补充说:“人苟有才能,何必为族所拘?工商业者,虽非清流,也可按勋授官。北方柔然,西北羌族,都要和鲜卑,汉人一样的赋税。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要审时度势,我们都可以接纳……”阿宙和他促膝对坐,手里拿了一支笔,慢慢记录。
我过去从未见阿宙耐烦写下来,如今他倒是有些变了。
阿宙说:“这几年自卖为奴婢的流民不少,皆应放还为民,典身之钱,有国库拨款。”
天寰道:“五弟说的对,昭维,你记下。”
我想了想,还是到正殿去温酒等候,等候大半个时辰,外面飘起鹅毛大雪。
阿宙走进来。他大概没有料到我坐在这里,先是一笑,然后又沉下脸。
“喂,大哥马上就来了。”他言罢,坐在一个胡床上,拿出自己的记录,默念着。
他眼睛里没有我,亮闪闪的。我将热好的酒推过去,咳嗽一声:“喂。”
他瞧了眼,剑眉扬了扬,又是一笑。并不推辞,也不接手。我讪讪的,斜瞅了他好几眼。
最近不是我有意回避,不过各忙各的,我和他鲜少遇见……阿宙要比在西北时候长得更高,简直要越过天寰了。他一身灰袍,远不如昔日所见精美。但倒使他的气质比以前沉静。漫天大雪,似乎都和他的身躯融合。不过,他张扬的凤眼,白里透红的面颊,英气勃勃的黑眉,和冬天照旧是格格不入的。
我摇摇头。我观察他,未免太愚蠢。天寰跟着入内,从容道:“五弟跟我们一起用了晚膳再回去吧。前日你的生日,你不在府中。今儿朕给你补。”
阿宙将纸张塞到袖子中,凤眼中光华璀璨:“大哥,恐怕今晚不行。臣弟与佳人有约,臣弟吃了好几次闭门羹,还是头一回得到机会……”
我自己喝了一杯暖酒。阿宙所言佳人,未知何许人也,估摸是初结识的。
天寰一愣,好像马上就明白他的所指:“唔,佳人难得。我们以后再叙也成。改革之事,你说实话,是轻还是重?”
“要臣弟说,还轻了些。不像大哥雷厉风行的态度。”阿宙坦荡一笑:“臣弟明白,大哥不动要害,是为了将来的战争。咱们这里团结了,才能对外。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万岁决断,谁复敢言?正月革新令下,有带头反对者,臣弟率先请求严惩。”
天寰摸了摸他的头:“政治,重重利害,要抽丝剥茧,一层层来。我全做完了,后继者,坐享其成么?”
这时,百年取来一个托盘,对天寰一呈,天寰一瞧就丢开,冷笑两声。
天寰温柔的看了我一眼,告诉阿宙说:“南朝皇帝才生了一个儿子,派使节向我朝报喜。”
我手一抖。报喜?用得着吗?我的太一出生时……这种炫耀,近乎粗俗。我低头,又喝了一口自己暖的酒。
阿宙笑容犹挂在唇上,眼神骤然犀利:“一帮狗男女……有十个儿子都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