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我手一抖。报喜?用得着吗?我的太一出生时……这种炫耀,近乎粗俗。我低头,又喝了一口自己暖的酒。
阿宙笑容犹挂在唇上,眼神骤然犀利:“一帮狗男女……有十个儿子都没用。大哥不必理睬。”阿宙走到我的身边,拿起方才给他,却已凉了的酒,一饮而尽。灯花下,他眼里蓄满了安详,满足,隐隐一点伤痛,更多是鼓励,他对我哑声道:“皇后你根本无须介意。”
“多谢殿下,我不介意。”
天寰沉思着,手一抬,对阿宙说:“人家既然来报喜,朕理应有回馈。你亲自带人去驿馆,预备下丰厚的礼物。”他目光一寒,又浅浅笑道:“云夫人的家人,我们自然奉为上宾,理当照顾好。”
阿宙问道:“南朝皇帝多出一少子,会不会引起皇位风波?”
天寰抱着袖子,走到我的身边,安抚的拍了拍我的手,他深深的看了阿宙,平静的说:“他是昏君,也有可能吧。但废长立幼,非国家祥兆。襁褓婴孩,懵懂稚子,难以胜任国政。太子软弱,若他是我,或者是你,恐怕早就废了昏君了吧?”
北风窜入,阿宙不胜寒冷,好一会儿,口齿唯唯道:“到底是父子……”
天寰似有弦外之音,只不知究竟是说于我听,还是说于阿宙。
天寰晚间,抱着太一不逗他,只顾想心事。
我走过去给他披上衣服,他一手拉住我的手,目光矍铄:“朕要灭南朝。”
我定了定,把衣服系好:“灭吧。最好等白蚁自己腐尽了柱子,四两拨千斤,便可抓在手心。云夫人生子,是个绝好机会。万一南朝有所举动,以你智慧,应借机消灭萧梅二人。”
天寰目光微动,吸了一口气,摸了摸太一:“太一,你爹爹快统一天下了。”
太一张开眼睛,忽然大声叫他一声:“爹。”
我和天寰相顾,许久才相对而笑。纸窗暖意如酥,一家其乐融融。
正月初一,天寰颁布革新令,我送他到未央殿后,并未离开,在未央殿的后廊等候他。
半年以来,我的身体好多了,暗自庆幸,能有更多力气走向广阔的地方。
大雪沾身,周身舞动的雪花,好像也是有生命的,它们像是一只只雪白的蜜蜂。采的不是花蜜,而是人的杂思。兀立雪中,我只有干净,纯粹,明朗的心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寰穿着华丽的金色龙袍,出现在华盖之下。他显得异常俊美,踌躇满志,光芒让人自惭形秽。他一见到我,就大步走了过来。
“恭喜皇上,革新成功。”我满含笑容,对他说。他没有一语,目光让雪融化成水珠。
众目睽睽,他居然毫无顾忌,将我的手放到龙袍腋下,稍微温暖了,拉着我踏雪并肩,走回后宫。
雪落三千院,花织俩人宫。蓦然回首,我们何止是木已成舟?此舟逆水,抛山万重。
…
开春之时,乍暖还寒。休沐日里紫薇省,在和暖的日光下,倒是姹紫嫣红,开满早梅。
自从去秋收编图籍以来,我跑的最多的就数德教殿,修文殿。北朝名儒,青年才俊,大半都见过。天寰笑我“君精诚至此,金石为开”,我确实网罗了慷慨机警的司徒邵,也拉拢了方正博雅的裴子容。可是,并不是人人都给皇后面子。我写了两次亲笔信给河南沈谧,请他入殿校书,与我一叙,对方都礼貌的回绝了。
唾手可得的,惊喜也是一时间,可是宛在水中央的,越得不到,越觉得好。天寰出发之前,我曾问他,我能否能亲临秘书省?修文殿,德教殿,需要顾及。贵族名门子弟云集的秘书省,也不好冷落。他当然准了。
他虽然准了,但我却要懂得分寸。夫君让给我一步的空间,我只走半步。这样他会给我越多,我也会不断的前进。我毕竟乃南朝公主,即使心里对自己家族不抱希冀,在人前却不能撇个清爽。即使我在当了一辈子的皇后,在我的碑记上,在后世的史册上,我依然是炎家的女儿。
在北朝女子,是豪放不拘,在我,就是人们嘴里的“忘本,猖狂,缺乏教养。”
因此我到紫薇省,选了休沐日,随从数名,只穿素色衣裙,
谢如雅拨开一丛梅花枝,腰间的玉带发出叮当音节。我笑道:“好别致的新玉带。”
如雅脸色微红:“这根是崔尚书所赠。老大人为这次校书大事之主。当着众人,他亲手为我系上,我就不好推辞。”
我朗声笑:“一直戴着吧。既好看,又体面。你可别让人讲我们南方人过河拆桥。我真羡慕你谢公子占尽便宜。人家要把宝贝的美貌女儿嫁给你,你胡扯什么水到渠成。人家还要不记前嫌,给你自家的宝贝玉带。崔僧固乃北朝第一文臣,你何德何能,这样好运?”
他锁了眉头,认真道:“崔大人此意,是要向众人表示我二人没有芥蒂。……不过水到渠成,也不是胡扯。”
我知道这少年来北朝伴我,从第一天开始就有自己的抱负。可是……我犹豫的看看背后的随侍,刚要开口,就听到秘书省的一间屋子里起了喧哗,似乎有数人争执。
惠童想要去通告,我微笑摆手,向前迈了几步。
只听一人说:“林贤弟,把书还给我。”
又一人以玩世不恭的腔调带笑说:“就不还,不就是一本旧书?”
“怎么是旧书,这是皇后懿旨,皇上的大计。前面一代代人都等闲荒废了。偏咱们运气好,能找些有利于后代的事情做。莫闹了,快还我。”
只见屋门前闪出一个瘦削如竹竿,穿着翠绿衣裳的青年,踮着脚,扬着一本书。
这佝偻背影,活像一只“翠鹮”。以前我误以为少年郎穿绿衣,占尽风流,此刻才明白,也要看穿在什么人身上。
“翠鹮”轻蔑的笑道:“王兄,须知天下之书,至死读不可遍。国家遭遇荒年,南朝又不肯束手待毙。耗费物力人力,美名是有了,又让那些庶人也借机出堂入殿。可这于国家,并非当务之急?”
我不禁插嘴道:“好一位有大志气的秘书郎。”
翠鹮惊愕回头,下跪:“臣秘书郎林延明叩见皇后。”
另一人疾步驱出:“微臣秘书郎王彪请皇后安。”
我笑道:“两位大人免礼。皇上遣我来这里长些学识,不想两位大人休沐日依然在公所。我盘桓到德教,修文二殿,才知我朝人才鼎盛。但皇上常说:秘书省内卧虎藏龙。林延明,长安神童,八岁有文心,日讼万言。王彪,太原王氏,书道高手,出口成章。”
天寰是说过卧虎藏龙,但没有光指秘书省,不过我想这样说,他不会介意的。
林延明紫色面皮像是长安城里卖的枣子,他起身,不卑不亢的听。
我娓娓道:“我不算是读书人,所以说不详细。古代有个少年,满屋杂乱也不打扫。他对客人说:自己是有心做大事情的,所以用不着整理一间屋子。结果客人回答说:一屋都不扫,何以扫天下?林大人,你说的抄书无用,读书不能读完,大概也有点相似吧。”
如雅在旁道:“林兄,那不扫屋子的少年结局如何?”
林延明的脸,从枣子变成了柿子:“除害不成,为奸党斩首。”
王彪偷偷叹息,不安的搓手,又不时关切的望着林的后脑勺。
我鼻中梅香馥郁:“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比起诸位,庶人要到同样的地位,需要加倍努力。百里奚奴隶出身,毛遂来自寒微,但都是国家栋梁。大人以为对吗?”
见他不回答我,我便伸手,轻易把那本他手里的古书拿了过来。
他那柿子脸儿变成了霜打的,连我都觉得有趣。
我走进屋中,炉火中书卷淡香,我对僵着的林延明道:“林大人,你祖母的病好些没有?我想过了,她之病,需用灵芝。皇上素日最重老人家,我回宫后,便让宦者将灵芝送到你家去。”
林延明好像才明白,神色一抖:“皇后……”
我安静的坐到书案前,用手将书皮抚平:“借人图书,即便是国家,也要珍惜如自己的孩子。不小心损破了,倒是平常事。我幼年之时,常爱在宫内补书……这本有点残破了,不如让我拿去补完,再送回这里吧。”
我打开扉页,印章是“河南处世沈谧”,不由一怔。
沈谧的这本书,非但破了,还有半张残页。宫内除了天寰藏书于太极殿,还有园囿之西南角,紫辰阁。天寰这人最是实用,凡是他不想看的书,太极殿一本没有。装点门面,大约是这个人独处时,所不屑的。
初春时节,北方还是积雪难融。我踏雪前往紫辰阁,只带了惠童,圆荷两个。
才到门口,管理图籍的老宦官就蹒跚着迎出来,我忙叫平身,又让惠童拿了一点儿钱赐给他。每当看到老者,我想到自身也会有垂老之年,便更觉得怜悯。
老宦官见我要进去,道:“皇后,阁内赵王正在读书……”
阿宙在?宫内除却后宫,他本来就随意出入。但他为何跑到这里来读书?
我问:“赵王是一直来,还是最近才来?”
老宦官道:“殿下最近几个月常来这里,抄录书籍兵法,有时候深夜才回府。”
我默默点头。二楼的一盏红灯,孜孜不倦的燃着。
他在……我最好不要去了……我环顾四周,阿宙的两个亲信宦官躲在老远……
我是为书而来,为何不能进去?此刻折回,倒好像心虚。
我咳嗽一声:“你们跟着我一起进去好了。”
阁火升的不够,一股子寒气。我老远就看到阿宙伏在案上,聚精会神的看一本书,一边看,还用拳头轻轻的捶腿。
他一身翠衣,俊秀鲜明,好像是三月间浓得化不开的阳春。我突然想起白日所见的“翠鹮”,又看看他,不禁压住腹部,扑哧一声。
阿宙直身,丹凤眼荡漾着醉人的碧波,仿佛五月的西湖翠影。
他揉揉眼睛,看看书,看看我:“你也来这里?”
“我来找书,你呢?”
“战国策看完了……我现在看史记。以前没有用功,现在算不算亡羊补牢?”他露齿一笑。
我移动影子,灯中,裙裾拖过书阁的尘埃。时光好像是一条河。
走出书阁的时候,明净夜空,月亮就像被洗过一般。孤星闪动,好像在夜空的彼岸等待。
阿宙走路一向快,但这段路大概是无人扫雪,他走得小心翼翼,比我还慢。
“你……”
“你……”
我们同时开口,我笑了:“你先说……”
“这回你主持校书,我读书不多。要能帮忙的,你只管说吧。”阿宙转动着手腕,好像是写的手酸了。
“你提了,我倒是想到。这次我从其他阶层选拔的人才,大约有十多个。本来他让我授予他们修文殿学士的头衔,可是僧多粥少,人员满额。我愿预备着讲究点,但今天去转了秘书省,我想把林延明,王彪两人也加入修文殿的行列。修文殿有了他们点缀,就不会总被人用指点出身……”
阿宙接下去:“你想把多余的几个人推荐给我,暂且让我在太尉府安排职位。是吧?”
“是的。”
阿宙说:“我懂。你让如雅来跟我交待吧。我挺欣赏如雅,但如雅对我总是难以言状。上官青凤在西北与我携手,是给足了我面子。我不好总是依赖他。我如今也正缺人。中看不中用的秀才最多,人家来了,我也要养着。你说的寒素青年,千里迢迢的到了,总要给个安慰。我会特别照拂他们。你放心。”
我想说谢谢,但上嘴唇粘住下唇,没有说出来。我仰头远望:“那边树干上的大鸟,好丑。简直比天寰的黑鸽子还丑。”
阿宙笑声快活,他弯腰揉起一个雪团,甩上树去,丑鸟哀鸣数声,另栖高枝去了。
我顿足:“它好端端在树上赏月赏雪,你为何要打它?”
阿宙翻眼,道:“喂,你看清楚,我是打树,没有打它。我坐久了身子僵,又不能做别的动作,我丢个雪球不行啊?再说了,它就是一孤独鸟,倒哪里不是一只鸟啊?”他又哈哈大笑了数声,突然没声了。
我张口,只见一个宦官从远处跑上来,给我们请安,阿宙走过去,宦官窃窃禀告。阿宙脸色一变:“怎么病了?前日我去探望,还好好的……请大夫没有?”
“请了常来王府的仁寿坊何大夫。”
阿宙骂道:“蠢材,他给我的马看病,都看不利索。要请上官先生……我亲自去请吧。”
他朝我看看,我抱着袖子,打定主意,他不告诉我,我决不问他。他果然只对我点点头:“我得先走了……惠童……你也保重。”
惠童道:“殿下你夜路小心。”
“嗯。”我也答应。阿宙离开主道,同着小宦官大步流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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