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出
“不敢!”昊琛坦然如初,“太子殿下深谙人心、细致入微,昊琛不敢自作聪明!”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要和这精明如魅的太子周旋,以退为进或许能有些许胜算,“昊琛自问在太子这里可以坦陈肺腑。”
“知道就好,”元成哂笑,“你岳丈的事不管了?”这是棋眼。
“回禀殿下,“昊琛神色未变,“家岳的事唯有朝廷方能定夺,昊琛不敢逾矩!”杜尚书也不确知这飞来横祸的根由,是以昊琛只说朝廷而不说“皇上”或“太子”。
“这么说是要听天由命了?”元成像是随口一问。
“家岳不愿一生忠义到头来晚节不保。”昊琛谨肃。
“哦,”元成轻哼,一生忠义,顾念晚节,没有一个字说无辜,却怎么听都是在忍辱负重,如此诉冤可谓高明之极了,“你的主意还是杜大人的?”
“家岳的。”昊琛不隐瞒。杜尚书说“到此为止,足矣”,昊琛以为他是久居牢中心灰意冷所致,杜尚书却道,“天家所忌的若是位高权重,那么此时做得愈多便愈落人口实”——与昊琛所虑竟是不谋而合。
“那么他是预备终老狱中了?”
“君要臣死,臣莫敢辞!”
“这也是他的话?!”元成不知为何像是不悦了。
“这是昊琛妄猜的,”昊琛拱手,“只依臣所见,家岳断不会违旨抗上,那么最终……”
“最终怎么着?掉脑袋?”元成睥睨,“若想要他的脑袋,早等不到今天了,你信他宦海数十载连这都看不透?如今倒拿出宁肯君负他、他不负君的姿态,真是可恶!”一眼瞪向昊琛,昊琛顾自垂首,元成是在怪杜尚书未给他搭好能下台的阶梯吗?那么他可曾明示、暗示过他要收手?
“昊琛,”元成不满他的缄默,“他就没有丝毫要悔过之处?!”
“有!”昊琛朗声,“家岳说他为官多年,门生故交逐年增多,却不能一一兼顾,失察之处有,失查之事定也甚多,况人近黄昏,难免迂腐守旧,纵为国为君的心坚如磐石,筹谋划策却每每有牵襟掣肘之感了,如今闲坐静思,深觉愧对天家圣恩!”
昊琛点到即止,元成瞥了他一眼,眯眼望向殿外的参天古树,“舍得下吗?”昊琛的话意是说杜尚书已萌退隐之心,只是,他真的能退、撇下那些富贵荣华?
“听容琳说家岳早两年就以葛麻衣物为家居常服。”如今他所着的囚衣也是葛麻所制……
“昊琛之意是说杜大人早对天家恩典存了疑虑之心?”元成悠然轻叹,还是带出些些怒意,伴君如伴虎的话他早听人说过,只没有哪个君愿意被人当成“虎”、敬而远之,他也莫能例外!
“家岳之意当是警醒自家淡看盛衰,太子明鉴!”昊琛镇定。天威难测,于此可窥一斑,既要人时时敬畏,又不容臣下明哲保身!
“淡看盛衰?”元成重复了一遍,锐利的眼扫向昊琛,正看到他的一脸坦荡,欲要说什么,却只微喟了一声,君臣之道确是百变莫测,倒也怨不得做臣子的如履薄冰、步步惊心,就像历朝历代都规勉臣下要忠,要直言进谏,却有多少人正毁在“直言”二字上,如这一回,表面看起来杜尚书不也是针砭新政才惹祸上身?史官实录在案,百姓口口相传,天家的难处反被淹在墨迹口舌里了……罢了,既要为君,也只能是千秋功过、后世评说了,漫不经心看了昊琛,元成淡淡,“他既有这份气度本王怎未听说过?”
被元成深邃的眸子盯着,昊琛也在心里喟叹,恭敬地行礼道,“谢太子!臣这就回去转告家岳!”元成那么说是要杜尚书上表请辞,这竟比杜尚书自己预料的结局好得多,能以他一人的功名利禄换得阖家脱罪,实在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昊琛!”元成忽叫住了起身欲走的人,“你没有什么要跟本王说的?”
昊琛顿住脚,目注元成眼中突来的寥落,不假思索,“殿下,何需说?!”治国与治军怕有许许多多相通之处,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为统领者只需顾及最终胜局,无需在枝节处强求人人称赞!
昊琛简单的三字深得元成之心,目中光芒一闪,又是素日的神采飞扬,“说得好!”伸手探上昊琛的肩,偏学市井之人的油滑,“这才是好兄弟!”觉出昊琛要退步行礼,忙抓着他不放,“无趣!”他不知道就算贵为太子的也是人、也有谐趣嬉闹之心吗?真不知道他在闺房里是不是也总这么一本正经!又瞪了昊琛一眼,元成放手,“明日宫中设宴,正式宴请回纥使团,在京的文武百官都得到场,三品以上的携眷出席,告诉容琳她必得来,权作是在给你们饯行了!”
“是!”昊琛答应着离了德阳殿,先和容琳说了,又去天牢和杜尚书计议妥当,复往刑部找云大人,意图查问淑琳的下落,却访而不遇,只得先和容琳预备宫宴的事,一晃眼儿,一天过去,再一晃眼儿,人可已站在御花园了!
昊琛和容琳到的时候,那些官阶较低的大夫、编修什么的已恭候了好一阵,昊琛他们到后又等了一阵,才见司礼内侍登上高台,声声唱名,丝竹管乐应声而起,皇家内眷各依品阶姗姗而入,衣香鬓影顿时让人眼花缭乱,容琳肃立在人后,仔细看着每一个出来的人,猛听得一声“寿昌公主到”,不自主就颤了一下,闪目看向登往高台的人,顿时泪盈于睫:那伴在姿容清丽的寿昌公主身畔的,不正是她经年未见的二姊德琳!
德琳小姐目不斜视,只在伴着公主入座后有意无意地往容琳这面扫了一眼,也不知看未看到妹妹,官眷中可就有了窃窃私语的,“不怪名声在外,这杜教习的风采是在众人之上……”,“说的是,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那人未说完,乐平公主也到了,那人转而称赞徐若媛的脱俗,继而象舒了口气,“总算是都到了,再来的该是陛下和娘娘了吧?!”想来是站得累了,盼着早些入席了,与她相熟的命妇赞同,“是……”
这一声“是”还未“是”完,忽听高台上的赞礼之人声音拔高了许多,“端妃娘娘、安顺公主到!”
惊诧之声顿时响自周遭,“端妃?哪个端妃?”“是早年得宠的那个?”“……她怎么反在云贵妃之上了?”
容琳听若未闻,只盯着珠围翠绕的安顺公主,手心儿里汗湿一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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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病三天,蓬发如鬼,掩面而下,继续还这几天的欠债……
(三——手足(下)
那一场欢宴似永无尽头,容琳却只体认了何谓咫尺天涯!她眼睁睁看着高台上的德琳小姐和安顺公主,盼着她们不管哪一个向她这里看过来,那么哪怕一个眼神儿,她便能猜到些端倪,便不会总如此时这般的惶惑不安,却,徒劳:德琳固然是全意都在寿昌公主身上,而与皇上、皇后并席的安顺公主与端妃则宛如被众星拱月,眼见着人人都在和她们说话,哪还能有一丝余暇他顾?
昊琛在案下握了容琳的手,安抚着她的六神无主,“若真象你说的那样,过后必有人知会你我,毋躁!”这事只需问过太子便可水落石出,只眼下太子忙于御宴监酒,少不得要等些时候了!
容琳这厢纵有满心疑虑,也知这是皇家内苑,由不得她稍有差池,勉强管着自个儿的眼、心,若无其事地随众举杯、言笑,不敢有丝毫失仪——这是容琳一向的个性使然,却不知此时的这番行止看在有心人眼里是何等难得,“陛下,您看那杜尚书的三女,”高台上有人轻言细语,“竟也出类拔萃的很!”临危不乱、涉险不惧、遇事不慌,这几条便是寻常男子轻易也做不到吧!
皇后娘娘的话似深得帝心,龙椅上的人带了笑意,“子衡教出来的,你还怕她会错到哪去?”
皇后娘娘微笑,“听元成学说的那些话,总以为该有些凌厉之气的,谁知竟比她姐姐还柔婉些!”
“皇后总是眷顾柔婉的人多些!”龙椅上的人也微笑,“皇后打算何时让她们姊妹一叙离情?”
皇后目注在众人的殷勤中容光焕发的端妃,更加放轻了声音,“总得成全了她今日的风光!”
这话可就涉及后宫恩怨了,龙椅上的人一笑,不再置评,皇后娘娘却是言出必行,这一日里处处礼让端妃,于是满朝上下皆知年久恩驰的端妃因将女儿安顺公主许与回纥王子,龙颜大悦,敕赏殊隆,一时便有许多人懊恼,深悔往昔未在这名不见经传的端妃处下功夫,纷纷借了各样缘由上前,直至笙歌散尽方算罢休!
因被各色人搅扰着,端妃母女来得晚,退得也迟,最后一拨辞别了皇上和皇后,这才得以踏着月色回宫,却是甫进宫门就有侍女禀报,“杜教习、威远将军夫人在偏殿等候公主殿下!”
这话像是符咒,白日里艳冠群芳的安顺公主立时变了脸色,抬腿就要往偏殿奔,却被裙上的环佩之响惊回心神,醒及这是在何处,回首对了端妃,哀哀,“母妃……”
面容慈和的端妃无声低叹,摆手道,“去吧,母妃闹了这一日也要早些安睡,你竟不用过来了!”
安顺公主仓促行了一礼,匆匆就走,端妃叫住了要随侍的宫女们,自回正殿去了——凭空得了这么个女儿,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琐事了……
偏殿里,安顺公主一把搀住要行礼的容琳,脸上又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了,“三姐姐,你是要怄死我……”
“安顺公主!”二小姐德琳在一旁淡淡出声,“你又忘形了!”
安顺公主、也就是杜家四小姐淑琳似是常被这杜教习教训的,闻言先四下里扫了一眼,见不过是绿菱在伺候着,人就松下来,反挑了理,“二姐姐,是你忘形了才对!你跟本公主说话不该称‘殿下’或是‘您’的么?”
德琳听了只看她一眼,复对了容琳,“你看到她什么样子了!倒还用替她担着心?”
容琳未及答言,淑琳早一步上前挽了她的手,口中却对德琳道,“三姐姐一向对我好,二姐姐你再说什么也是没用的!”殷殷地望着容琳,却是满肚子话不知该从何说起,猛地一揽容琳,伏在她肩头带了哭音儿,“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三姐姐了!”
容琳险被她一句话勾出泪来,忙一手抚了她的头,勉强笑道,“快别胡说!你如今贵为公主,哪还能再说这么孩子气的话?”世事难料,旧时在家里,因为三姨娘的缘故,二姐姐对淑琳总是不甚亲近,这一回她害病,却是二姐姐不惜余力从中斡旋,才让她捡回一条命来,二姐姐不肯细说经过,只她能把罪臣之女接到避暑专用的皇家别苑照料,想也可知该费多少周章了!安顺公主,三姨娘要知道了不知会喜会忧,“四妹妹,可给姨娘报过喜讯?”
“三妹妹,”德琳叫了一声,微微摇头,受封为“安顺”之日起,淑琳,已不再是她们杜氏的女儿,至少,不单是她们杜氏的女儿,而是天家即将远嫁和亲的公主,她和从前的联系,纵不能一刀两断,也是一种忌讳了,就像她自己,眼看着父族遭难却不能形于言表……抑着心头的涩苦,德琳看着犹自拥在一处的妹妹们,虽也动容,却不能不提点着道,“公主,你要真为你三姐姐好,可就放开她些,她有身子的人可架不住你的分量!”她就算不为容琳着想,也不能辜负了昊琛的再三嘱托!
“当真?我要做姨母了?!”虽经了皇家礼仪的教诲,淑琳骨子里还是杜家率真烂漫的四小姐,听了德琳之言几要雀跃了,望着容琳惊叹,“怪不得三姐姐变样儿了!”
德琳和容琳听她说得有趣,都不由笑起来,德琳逗她道,“让你说的!那你说你三姐姐是变美了还是变丑了?”她也隐约觉着容琳和从前不大一样了,只说不出哪儿不一样。
“不是美丑的事!”淑琳仔细端详着容琳,思索着道,“该是……更安稳沉静了!”
“你还会说这样的话了?”德琳讶声,心知淑琳说的没有错——不谙世事的娇憨女子终也有长大的一天了,淑琳都能看到容琳的变化了!
姊妹都看出容琳的不同,容琳却不自知,温和笑道,“我何时不是这样的性子?”
“不同!”淑琳坚持,“三姐姐从前是特为不愿管旁人的事,看着总是淡淡的,现如今是心里有依靠了,才什么都不慌不忙的!”淑琳的聪慧并不下于德、容两位,只是从前并无什么需要她去想的而已!“是了,三姐姐有三姐夫了,有他在一旁帮衬着,姐姐还有什么好怕的?”威远将军连这么大的事都依着三姐姐,不管不顾就跟着到京里来了,和大姐姐一比……不怪二姐姐说起来是又敬又羡的口气!“三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