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出





  沐云听她这话有些不三不四的,心生不快,念她是少夫人,不便当面驳她,故只肃颜道,“少夫人言重了!”
  不料妙莹笑得更是谦恭,“哪是我言重了,沐云?你是不知你们三房的份量!不管是真主子、假主子,大主子、小主子,只要是你们那院儿里出来的,就都比别人来得尊贵,都能吩咐别人做东做西的!得了,沐云姑娘,你是忙人,我也不敢耽误你,且请去吧!……哦,还有一句,我不会说话儿,要有什么得罪你的,可一定告诉我,要觉得不解气,你骂我两句、打我两下也使得,只千万别到你们将军和少夫人跟前儿说我的不是,你可是他们的红人儿,他们要替你出头、来找我兴师问罪的话,我可担待不起!”
  沐云平白听了这么些闲话,直气得面青唇白,有心拂袖而去,终究是重重顾忌,深恐牵累了不相干的人……含羞忍恨地出来,想到爹娘已逝、姐姐又隔得远,撇下她一个人在这儿不上不下的,顿时悲从中来,在无人处痛快哭了一场,自此便有些闷闷不乐的,只是在众人面前强颜欢笑,一时倒无人觉察出她的烦忧。
  转眼洗尘宴的日子就到了,因那杨巡按事先声明说若能让他随心所欲地吃酒,他就来,若要让他正襟危坐,那他宁可在营中和贺达、子安他们做伴,容琳便未在虚处多动心思,只让田大娘精心准备了南北风味的佐酒佳肴,又搜罗了几坛陈年好酒,把筵席设在水阁上,一人一案,首席后摆了可坐可卧的胡床,铺了锦榻绣褥……这番布置无疑深得杨巡按之心,一见之下就大笑,对昊琛道,“贤夫人真乃神人!竟知老夫癖好!”
  昊瑱和那杨巡按俨然是忘年交,搭了他的肩膊往首座上让,口中道,“都说了我这小嫂子决非您所见的庸俗人!不过您那癖好也实在无甚稀奇,”转对容琳道,“小嫂子,你听我的,你要再请杨大人的话,竟什么都不用准备,只把那几坛酒往他面前一摆,他自会把你奉若神明了!”
  昊琛和振轩都知杨巡按向来是把“诗中太白、酒中刘伶”相提并论的,闻言都笑,要说那杨巡按也是诙谐的人,听了昊瑱的取笑,不以为忤,只一迳招呼众人落座,笑道,“若没有酒,我又如何能拉下脸来‘老夫聊发少年狂’、和你们这些年轻人一样‘人生得意须尽欢’?”
  容琳听他出口成章,不由和昊琛相视而笑,转过脸来,一一延请阁中诸人入座——因知杨巡按是不喜拘束和排场的,是以并未请外人作陪,男宾不过是身为地主的昊琛兄弟和半客半主的振轩,女眷除了容琳则只有弄影和沐云——沐云可是杨巡按指名相邀的,她起先推托不肯来,容琳知她是拘泥身份,就让昊瑱去请,果然一请就到。只是容琳不知昊瑱去说的是“杨巡按好酒,就小嫂子那点儿量哪能陪客?你不赶紧来替她挡一挡还等什么?等我三哥来请你?!”沐云的酒量不让须眉,杨巡按犒军时见识过一次,赞赏不已,是以这次来专提出要见她。
  昊瑱对沐云所说的是否都是实情不得而知,只一样,杨巡按好酒确是没说错的,菜还不知过没过五味呢,案上的酒可早过了三巡:这其中,只有第一杯酒是昊琛举杯敬他的,接下来,他老人家反客为主,先祝昊琛和容琳夫妇鹣鲽情深,干了一杯,又贺振轩金榜高中,干了一杯,接下来说弄影这样的女子集天地灵秀,该叩谢天地恩宠,又干了一杯……容琳先还怕自家量浅、昊琛代她又显得不尊重,及至杨巡按这么左一杯、右一杯地自己喝开了,始知这是一位性情中人,心怀放松下来,听他边自家斟酒边对昊琛说“你们随意,不必管我”,不禁莞尔,看他案上有多动了几箸的肴馔,使眼色吩咐金桔再给添上,杨巡按竟察觉了,对容琳举了举杯,“滋儿”一声又干了!
  昊琛见容琳只顾着席上众人,她面前的几案竟是原封未动,探身过去对她低语,“别管了,今儿这酒一时半会儿喝不完,你趁热先吃些东西是正经!”
  容琳看沐云举杯在和杨巡按叙话,就趁空低声对昊琛道,“杨大人这么象喝水似的,不碍么?”
  昊琛笑,“上回他来,和贺老六一人喝了一坛子烧酒,老六过后热得把自己胸口的皮都抓破了,咱们这位巡按大人还在帐中给人讲出师表!”
(三)酒浓(三)
  容琳听了惊异,瞠目道,“那岂不成了酒神仙?”
  她的语声并不高,难为杨巡按竟听到了,抚须笑道,“侄媳妇夸奖了!”面上的得色足证他对这话是颇为受用的,不知无心还是有意,“贤夫人”的称谓也变成了“侄媳妇”!
  容琳头一次见风趣至此的人,又新奇又好笑,不由顺着他的话俏皮道,“世伯客气了!”
  这一声“世伯”叫出来堪比弄影那一声“大娘”,杨巡按开怀不已,呵呵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你可是尚书之女、将军之妻,这声‘世伯’我哪当得起?”
  “世伯,”有人笑着插话,“我姐姐哪是那等势利之人?您却说这样违心的话!”
  杨巡按听弄影带笑嗔怪,且又是那么个称呼,一时转不过向,看了她左近的振轩疑道:“这威远将军的夫人不是你妹子么?怎么弄影丫头又叫开姐姐了?”狐疑地转了一转眼,蓦然象恍然大悟的了,“哦——,你,你,你们……”指了振轩,又指了弄影,随后把两个手指并往一处,那要说的话可就是不言自明了!
  容琳是见过弄影为这个话着恼的,一听杨巡按又提起来了,忙出言拦着,“世伯,我与弄影妹妹另有渊源,却与轩哥无干!”
  振轩正为杨巡按突来的动议尴尬,一听容琳出声儿,紧跟着就道:“巡按大人休要取笑!友人妻不可欺,振轩若存了那狗彘不如的念头,岂不是衣冠禽兽了?!”
  振轩说的正气凛然,杨巡按一听就知是他乱点鸳鸯谱了,忙在席上拱手,预备给弄影和振轩赔不是——他老人家倒是不拿架子!只是他还没等开口,早有心思用在和别人不一样地方的人抓住了振轩话中的疏漏,“友人妻?振轩,你说的友人是谁、弄影是谁的妻?”昊瑱的嗓门儿历来不小,这么一惊呼就更振聋发聩,立时有人白了脸,“你胡说!”
  弄影急了也不叫“昊瑱哥”了,叱了那么一句就恨恨地瞪了振轩,眼眶都要红了,“振轩……少爷你如何信口开河毁我清白?我何时是……”
  “弄影小姐恕罪!”振轩的酒意悉数退去,深悔一时口快说错了话,且又当着弄影的面!“振轩一时……”
  “你一时怎样?你一时胡言乱语不打紧、旁人会怎么以为我?振轩……”
  “弄影,有话好好说,做什么发急?”弄影许是饮了酒,拿捏不住分寸,虽是出于女儿家的羞愤,可这么一张口就咄咄逼人、让旁人困窘不已的还是不大妥当,昊琛就含笑阻止,微微皱了眉。
  “将军,不怪弄影小姐,确是我的错!”感觉到昊琛身旁容琳的关切,振轩一咬牙,诚恳道歉,“是我的一位友人倾慕弄影小姐已久,数次说起,振轩才会……”
  “振轩,你那位友人不会是户部徐侍郎的公子徐兴祖吧?”杨巡按突然插话,别有深意地看了弄影。林学士把夫人和侄女儿托付于他时,约略提到他的侄女儿芳名在外,徐家不知从何处听说了,上门提亲,他侄女儿不满徐兴祖既无功名又风评不佳,执意不从。他兄弟不忍强拂了女儿的意,又不敢得罪徐家,还是他侄女儿想出这么个离京访亲的主意,也是避过风头、让那风流公子知难而退的意思。
  振轩不知这里的缘故,杨巡按一问便点头道,“正是徐公子!这位徐公子文采斐然,交游广阔,平素给了振轩不少指点……”
  “他指点你便指点你,平白扯上我做什么?难不成我竟要做你谢恩的筹码……”一看容琳、昊琛、昊瑱惊异地交换眼色,弄影更急了,方才看杨巡按的神色,便知林学士是把原委跟他说了,已经怫然,怪自己的伯父太也大意——那徐兴祖是太子的人,他妹子又在年前进宫成了皇后所出的乐平公主的教习,眼下说那徐家炙手可热也不为过,伯父怎就糊涂得让人知道他们林家无意结交?这份急恼还未来得及发作,振轩又火上浇油,弄影顿时就朝他去了!
  “弄影!”一听弄影口不择言了,昊琛拧眉,振轩却先站了起来摇头道:“将军勿怪令妹!”转身对了弄影,勉强带着笑,“弄影小姐,振轩行事鲁莽,不合把背地里的说话就这么搬出来,冒犯了小姐,望小姐雅涵,千万恕罪!”说罢离席,躬身给弄影施礼!
  弄影被昊琛喝了那么一声,便懊恼自家未把持住、又把急躁露出来了,见振轩这番行止,也怕他心里存了疙瘩再远了她,忙起身回礼,连声道,“振轩少爷,你快莫如此,我也是一时心急那么说说罢了,你要如此,岂不让我再无颜面对你了?”
  杨巡按见随口的话引出这些是非,也觉扫兴,摆手道,“你们两个倒不用这么让来让去的,原也不是你们的错,不过是我这老不修的胡言乱语……”
  弄影一听杨巡按意兴阑珊的话,如何还能等闲视之?忙撇下振轩,望上娇笑道,“世伯,您这么说可就是在挑侄女儿的不是了!弄影是把你们当作家人一样的,才想到什么说什么,可你们都屈弄影的心……”话到这儿,真就委屈起来,明明是他们不该拿她说笑,怎么反怪到她头上?念至此,小姐的性子就上来了,脸上的笑也硬了,“世伯,您要就觉得是弄影的不对,那弄影就给你们跪下、求你们饶恕好了!”
  容琳先听她笑着对杨巡按耍娇,还以为能圆滑过去,及至听到后来像更要拧着了,立时担忧地去看昊琛,正见昊琛把酒杯往桌上一顿、眉峰蹙起,忙隔案把手放到他膝上,自家先笑着道:“弄影妹妹,你这话可岔了,家人闲谈莫说没有什么对错,即便有,巡按大人又哪会要你磕什么头?那还不若要你‘殷勤彩袖捧玉钟,今宵拼却醉颜红’呢,世伯,我说的可对?”
  杨巡按听了先一愣,随即悟出她是改了晏小山的词来应眼前的景儿,体会得她要破这僵局的苦心,遂笑道,“说得极是!弄影丫头,过来给我把酒添上!刚刚儿总算略解了馋,接下来我可要好好品品了,一味儿湖喝海灌的可就辜负了这醇酒佳酿,侄媳妇还不知怎么心疼呢!”
  容琳见他把话头转到自己这儿了,忙接口道,“世伯说哪里话?有句话叫‘酒逢知己’,这杯中物今朝遇到您这么个知音人,不知有多荣幸呢,您……”
  “侄媳妇,高见!”杨巡按拊掌而笑,“老夫活了这么些年,头一次听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可以这么分开来讲的,振轩,你可听说过没有?”
  振轩在座上欠身,“回大人,振轩也是闻所未闻!”眼光在容琳脸上略停了停才移开,心中喟叹,他的三妹妹向来有让人耳目一新的本事,他何幸曾与这样的女子朝夕相处,又何不幸眼见这样的女子明珠……也不能说是暗投吧,毕竟她所嫁的男子,也算得上是人中翘楚了……
(三)酒浓(四)
  满腹心事地对自个儿苦笑了笑,振轩抬眼,恰看到昊琛正若有所思地看他,不由一怔,下意识就要转目他顾,忽又觉真如此竟象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遂强打起精神看了昊琛,看他欲待何为,却见昊琛展颜一笑,侧身对容琳说了什么,容琳听得直点头儿,一双凤目看过来,也是满面含笑!
  振轩犹在纳罕那夫妇俩是何意,昊琛已对首座上的杨巡按告了得罪,双手擎杯对振轩道:“振轩,这杯酒是我和容琳早该敬你的!当初我们走得匆忙、也未得机会跟你说个‘谢’字,今幸有杨大人这东风,让我夫妇得以用一杯薄酒、谢你当日为容琳奔忙的辛劳!”昊琛是看振轩有些郁郁寡欢的,以为他是为弄影的失礼不快,有心这么打岔,想让振轩脸上好看些,倒并未疑到别的上头。
  振轩听他这么说,才知道是自家多心,只让昊琛一提,思及前事种种,更觉心中涩苦,笑意就勉强得很,“将军客气!”举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默然放杯,并无别话。
  昊琛见他如此,虽觉怪异,也体谅他素日里就是心重内敛的,今又在志得意满时被弄影当众抢白,难免会不自在,故不以为怪,只容琳是知道振轩心事的,一看这番情形便知端倪,说不得、劝不得,暗自苦恼振轩竟未如她所想的时过境迁后就放下了,不由也是神伤。
  杨巡按听昊琛说了敬酒的根源,摇首,“威远将军,这可是你的不是!既为这个谢振轩,就该是你夫妇共同举杯,如何你一个人就搪过去了?如此简慢,我老人家可都看不过眼儿了!”
  听到这席上还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