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公子
苏小禾猛得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二人,不敢相信他们曾经都说了什么。
金采捂着脸,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看向小禾时虽一如既往的柔情似水,却含着不可忽视的哀痛,伤感,最终还是一咬牙冲了出去。
“外公,你刚才说什么了?”苏小禾抹了把不知何时滚滚而出的眼泪,小心求证着。
金尚书叹了口气,蹒跚着向苏小禾走来,轻轻将缩在椅子里的孩子抱入怀中,哽咽道,“做的什么孽啊!”
“外公……”苏小禾紧拽着金尚书的衣襟,颤着声小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这样……”
金尚书脸上闪过一丝不忍,苍老的手托起小禾的下巴,指腹抹了抹小禾不停掉下的泪水,“小禾,外公要告诉你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认真听着,好吗?”
苏小禾不懂为什么外公一句话还没说,他眼泪就已经流成了河。不停的点头,小禾微张着嘴,哭泣道,“你说,你说,说什么我都信。”
金尚书吸了吸鼻子,微微笑了,“小禾,你从来就是女孩子,真真正正的女孩子……”
金采晃着身子走到与方凝相约的地点,却见方凝已经大醉倒在桌上。用力一推,金采笑道,“不是这般没用吧,我刚来,你就醉成这样?”
方凝迷蒙着眼睛抬起头,眼神恍惚,幽幽道,“林芮?”
金采一巴掌在他头上拍下,“看清楚,你这个色鬼,我是不是林芮?”
方凝被这一巴掌打得半醒,晃了晃头,惨然一笑,“原来是金采,你也真够慢的,也不瞧瞧现在什么时辰了,有你这么玩人的吗?”
金采眼神一黯,随即大剌剌一坐,招呼了两坛子酒,重重往方凝面前一放,“喝吧,喝死你,一醉解你千愁!”
方凝却盯着金采的眼睛不放,忽的一声笑了出来,推了一坛过来,指指尚未拆封的酒盖,“送你吧,一醉解千愁!看你样子,似乎比我还惨!不知是谁,昨天还嘲笑我被人抛弃,今天的你和昨天的我,又有什么区别?”
金采也不客气,一把扯了酒上的红封,呼啦倒出一大碗,溅湿了前襟大半,自嘲一笑,“你好歹还有过一段快乐时光,我等的人还没到,便被人毫不留情的抛弃!”
“苏小禾吗?”方凝托着脑袋看着自斟自饮的金采,扯着嘴角轻笑,“我早告诉过你不可能,有哪个男人娶男人的?你竟然还说你爷爷都许了,见鬼了真是!”
金采瞪他,“我金大少爷何时扯过谎?我爷爷是准了!我也知道男人娶男人听起来荒诞,可如若不是爷爷默许,你真以为我不顾世俗至此?!”
方凝端起自己面前那碗,豪饮一口,“京城人都晓得,他苏小禾再怎么小巧,再怎么漂亮,终究是男人,还是个有钱有势的男人!扬州的贵少爷!金采,你也是男人,那如果换有人愿意娶你,你会同意吗?脑子烧坏了不成?”
“你懂什么?”金采丢开酒碗,“若不是他苏小禾之前爱的也是个男人,我会敢爱他吗?凭什么换了个人就不行?我哪点比顾城差了,凭什么我就不行?!凭什么?!”
方凝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他听到了什么?!这种话也能乱说?!
见金采已经把自己灌得不甚清醒,张口又要说话,方凝吓得彻底醒了过来,赶紧捂住那张嘴,低声吼道,“有话回去再说,这京城是怎么地方,你不顾及自己,好歹也顾及你那个兴趣异于常人的表弟吧!”
金采打开他的手,眼眶发红,“我懂,我一直都懂,我哪里舍得乱说,哪里舍得……”
方凝叹口气,道,“林芮不肯嫁给我也是正常,现在想想,以前真是荒唐,有了林芮那么好的女人还要左拥右抱,可现在后悔也迟了,但你和我不同,只要苏小禾他一天不娶,啊,不,应该是一天不嫁,你金采都还有可能,现在放弃会不会太早?”
金采眼里忽的就精光暴涨,激动的握住方凝的手腕道,“你说真的吗?”
方凝咧着嘴,直喊痛,“你不是京城出名的风流公子哥儿嘛,哪个女人见了你不是柔情似水,怎么现在一点自信都没有,这还用我说,当真是坠入情网,脑袋都不好使了!”
金采丢开他的手,眼神直直的看着前方,半晌拍掌一笑,“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方凝无奈一笑,夺过金采手中的碗,换了个小盏塞到他手中,“注意着点,喝死了我可不送!”
金采微微一笑,又是那个潇洒少爷,眉峰一挑,“方凝,敢不敢和我拼诗?”
次日清晨,鸡打鸣都打了好几次了,仍旧不见苏小禾的房门打开,金采已经拾掇干净,一身月白衣裳坐在苏小禾的卧房前,不住的哀声叹气,嗅嗅袖子,还好,没有酒气。
苏小禾其实早就醒了,只是瞪着眼睛看着床帐顶,仍旧无法相信一些事实。
枕头下放着外公给的小册子,正常人看了都会面红耳赤的小册子到了他这里,却越发看的脸色惨白,冷汗涔涔。他始终无法相信外公所言。
外公说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孩子,而不是如十六年来自己所想的那样,是个男孩,只是家人把他从小当男孩养也是有原因的。
苏府求子求了许多年,仍旧不得孩子,苏夫人几次怀孕都意外流产,因此那一年,苏夫人再次怀孕的时候,苏老爷就说,不论生下来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当成男孩来养,以后继承家业,再不让苏夫人受苦。而这一胎正常,生下来的却是女孩——他就是苏小禾。
苏府人把小禾当宝贝似的供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舍不得他吃一点苦,只因为这个孩子来得着实不易。苏小禾从小的娇生惯养,脾气坏,修养差,不学无术,可却改变不了他是苏府人心头肉的事实。
苏小禾虽顽劣,但却因了苏府人的特殊保护,天性纯真,不识男女也不算无法理解,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女孩子终究是有些心理区别于同龄的男孩。比如,他第一次爱上的人就是个男人。
苏家门户高,苏小禾虽长得粉雕玉琢,却鲜有玩伴,唯一的朋友就是苏老爷的朋友顾老爷家之子,顾城。顾城年长苏小禾四岁,城府却深,总是欺负年幼的小禾,小禾表面上十分厌恶他,心底却是真诚的喜欢着这个唯一的朋友。
只是这份友情却渐渐的转化成了爱情,至少,在苏小禾眼里是如此。而事实证明,顾城于苏小禾无意,甚至是厌恶,厌恶他的荒唐顽劣,不学无术,等等等等。
苏小禾痛苦的捂住了脸,呼吸急促,心口发疼。他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好笑,手腕上的玉镯子仍旧热着,但那份因性别错置而生出的痛苦却渐渐变得可以理解,甚至是理所应当,是啊,谁能嘲笑一个爱戴玉镯子的女孩,她们总有一些男孩不具备的特权。
苏小禾觉得他本该笑出来的,因为他心里那份总是揪扯着他心肠的感情有了一个着落,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但此时他却只想哭。
一切都来得太迟了,他再也回不到从前,回不到单纯美好的童年,无法穿着小女孩该穿的漂亮衣服,站在顾城面前,告诉他,小城哥哥不可以随便脱个女孩的裤子,然后和他一起长大,不淘气,不作乱,让顾城真真正正的爱上自己,只是一切都太迟了。
他苏小禾是个女孩,一样可以和顾城组成一个完美的家,然后生一个胖宝宝……
而顾城有了怀素,有了他自己的孩子,再不需要这个令人厌烦的尾巴,即使他是个女孩。
苏小禾死死的揪着自己的头发,感觉自己头痛欲裂,他忽然想起了那日见到的场景,想起了昏迷前的誓言,他要忘记顾城,然后重新开始生活。
抚着心口,苏小禾麻木的从床上撑起,一件一件的往身上套着衣服,十六年不变的男装。
他已经习惯了作为一个男子活着,如今就算清楚了这个藏了十几年的秘密,他也不会轻易放弃这个身份。或许惟有这样才能让他活得轻松些,否则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顾城,面对金采,面对羡慕着玲珑公子的人。
金采见苏小禾推开门,立刻从门廊下的阶梯上站了起来,一身月白的袍子,清爽干净,冲着面色苍白的苏小禾道,“小禾今天怎么这么迟?终于体会到赖床的美妙了?”
苏小禾静静的看着金采冲他调皮的眨眼,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低下头,他理了理身上的青色衣衫,一言不发的绕过了金采。
金采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任由苏小禾从他眼前走过。
“小禾!”
苏小禾停下了脚步,也不回头,等着金采的话。
“对不起,昨天对不起,我……我以后会注意,请你不要不理我!但我说的一切都是真心的!”金采死死掐着手心,不敢猜测小禾会怎么回答,是嘲笑还是根本不加理睬?
“没关系。”
金采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他竟然说没关系,那是不是代表一切还没有结束,他还有机会?他快速的转过身,刚想再问小禾两句,却发现苏小禾已经走远,身影却有些踉跄。
玲珑公子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水清
“少爷,要不要我帮你叫个轿子?”苏记里的伙计担心的问道。
站在门前的苏小禾回过头来,冲他友善一笑,摆摆手,“不用了,等雨小些我会回去。”
“可费掌柜的说了,雨太了就要送你回去……”伙计还是不放心,“你看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
苏小禾走到柜台的角落,递了把油布伞给那伙计,微微一笑,“费掌柜去外地了不是,你不说,我不说,他哪里会晓得?”
“可是你……”伙计还想再分辩,却被苏小禾打断,“你回去,我没事的,实在不行,我还可以睡在后院厢房,费掌柜早为我准备好的。”
那伙计实在没法,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出去。
苏小禾长长的叹了口气,靠在门边就不想动了。
雨势太大,下得起了一层雾。难得京城这边也会有相似于江南的雨,虽不如江南的缠绵,却也让连日来的沉闷吹去,清爽了许多。
苏小禾伸出手去,感受着屋檐上淅沥落下的豆大雨珠,由着它一遍一遍的冲刷着手心。手心被震得发疼,手腕上的玉镯子渐渐滑了出来。
真是漂亮的颜色,翠得亮人,剔透极了,刚好一个手腕大小,称得这双手更是白皙。这雨如同从镯子里流出的一般,纯粹干净得惊人。
苏小禾失神的抚着手腕上的玉镯子,却是满心的荒芜。
再往前走一步,全身浸入雨中,不消片刻便湿透了,由发顶到衣袖都在滴着水,鞋面也泡在了水里。仰面承接着自上而下落的雨水,苏小禾抚着脸庞,甚至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张开嘴,却先哽咽出声。
他想起了小时候的苏小禾,穿着一身丝绸的漂亮衣裳在顾城身后跟来跟去,然后又想起了稍稍长大些的自己,被顾家的大狗追得一身狼狈,顾城牵着狗笑得放肆,甚至想起离开扬州那一年,顾城抱着他躺倒在泻玉流光的床上,笑得不怀好意。
恍如梦境。
他就这么和顾城牵扯了十五年,被作弄着却又偷偷的开心着。如果是个正常的姑娘家,他还会如此放肆吗?顾城还会如此欺负他吗?顾城是不是又会像对待怀素一样,温柔的对待自己?
苏小禾靠在苏记的门柱上,对着空无一人的大街,哭得痛彻心扉。
雨势忽然停了,只听得噼里啪啦的声响,却再没有一滴落到他身上。苏小禾捂着嘴巴抬起眼来,却在看清了来人时定住了。
怎么会是他?
李承锦撑着一把素色的雨伞,静静的站在苏小禾身边,高大颀长的身子半个落在雨里,一动不动的看着苏小禾,眼里是碎碎点点的心痛,还有几丝显而易见的怜惜。
苏小禾背靠着门柱,迷蒙着泪眼看着他,梦境般的黑色瞳孔紧紧盯着他,睫毛哭得黏湿,漆黑密长得惊人。
李承锦说不清刚见到他在雨心哭得肝肠寸断时自己的心情,坐在马车里,靠着撩起的窗帘,心口空了一大块,默默无语,他想冲下车去将他紧抱在怀里,可理智却告诉他不行。一步一步从马车上走下,不缓不急,将伞撑在他头上,看着那个毫不爱惜的半大孩子。
李承锦对苏小禾微微一笑,高贵异常的身上顿时柔情毕现,暖暖的烘着他,“要去车上喝杯热茶吗?”
苏小禾刚止住的泪水在这一刻喷薄而出,他甚至没有容自己多思考一刻,便冲进了李承锦的怀抱,抱着李承锦的腰轻轻的抽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