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倾天下 (完结)作者:天下归元
扬恶仿若未见,拖着万乘之尊天下之主便想走路,允炆居然也不看扬恶,只伸出手去,手指抖颤着努力要抓住地上的皇后,却被越拖越远,一直拖出殿外。
我跟了出来,斜斜立于他后方,心中了悟他此时误将我们认为燕王部属,愤恨绝望已极,竟是死活不肯抬头看我们一眼,转目见他面色苍白漠然,双目中却满是血丝,想起当年京城郊外,贵为皇帝之尊的他,亲至郊外向我示警,透明的夏风里他向我缓缓行来,穿过听风水榭前少年紫罗袍白玉冠的幻影,走出那个温醇诚厚的青年,然而我只看见他微笑里的沧桑,只记得那滴落于我发中的泪水,温暖而,冰寒彻骨。
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乱世熔炉之中,帝王事千秋业,不过一场繁华烟火,经不得命运凛凛锤炼,瞬间烟灭灰飞。
允炆,允炆,我一直以为,你纯善温厚,原不应生于最为肮脏的帝王家,这家国天下,争夺权谋,从此于你生命中卸去,于你未尝不好,然而我未曾想到,金殿崩塌的刹那,毁灭的不仅是你的王朝,还有你的家人,失去的不仅是无上威权,还有,你所重视的生命。
允炆。。。。。。
犹记当年,干爹带你来看我,我失手误砸了干爹的御赐扳指,你慨然代我承受干爹的怒气,素日诚厚寡言的孩子,沉默而倔强的承受着责难,我被你护在身后,只从侧面看见你紧抿的唇----正如此刻一般。
华年如烟光一刹过,相隔了多年的岁月,穿越微妙敌对的沙场,于即将换却主人的金殿前再见你,时光恍然重叠,你依旧默然至无声,在最绝望的时刻,你的妻子丧身于你眼前,你的殿堂即将倾颓于火海,你也不能作泣血长号,只会这般默然的挣扎,所有穿肌裂骨悲愤心绪,都化作彼时无言的抗争,一恸无言。
默然伫立,望着那世间最为遥远而无助的背影,竟至凝噎。
允炆。。。。。。此时,我竟已不敢再面对你,有生至此,因为你,我终于直面了自己的卑劣自私与怯弱。
烟气卷近,那几个官员相跟着冲了出来,他们几曾见过这般藐视帝尊犯上无礼的大不敬行径?抖着个袖子瞪着眼睛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想喝斥,乍一张嘴便吸进滚滚浓烟,弯着腰大声咳嗽,犹自抖着手指着扬恶话不成声,一个鬓生白发的老太监连滚带爬的扑上来,眼泪涟涟的喊:“陛下。。。。。。”
其声哀哀。
一个红面黑髯汉子,大声怒喝:“乱臣。。。。。。咳咳。。。。。。贼子。。。。。。放开。。。。。。吾皇。。。。。。”捂着嘴冲上,半跪着伸手去拉允炆。
一直默然盯着允炆的老头,突然轻轻上前一步,拨开了他的手。
微笑道:“叶御史,久违了。”
那人霍然抬头,望向老头的那一刻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连脸孔都扭曲起来。
老太监也茫然转首,立时倒抽一口凉气。
那叶御史呆呆看了半晌,颤声道:“诚。。。。。。诚。。。。。。诚。。。。。。”
老头狡黠一笑,“成什么成,老爷子不姓成。”
他犹自在那里诚诚诚的诚个不休,一声尖呼,那白发老太监已经冲了上来,满面喜泪的抱住了老头的双腿,“诚意伯!”
我手指一颤,仰首长叹一声。
果然。
那太监眼泪四溅,激动之状,犹如绝地逢生。
“诚意伯,你果然没死,先太子当年说你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你还活着。。。。。。陛下有救了。。。。。。陛下有救了!!!”
老头皱皱眉,抖抖袍子,道:“老王钺,你再把眼泪鼻涕糊我满脸,你家皇上也许就真没救了。”
王钺抹了把眼泪,放开手,嘟囔道:“诚意伯还是当年那脾性。。。。。。可江山却已全非了,贼子篡位,颠倒乾坤,伯爷一代开国勋臣,太祖皇帝最为倚重的老臣子,也看着不管么?”
他又去拉仿佛对老头名号听而不闻的允炆的手,“陛下,陛下,您醒醒,听老奴一句话。。。。。。诚意伯回来了。。。。。。您有救了。。。。。。”
允炆仍是一动不动,同时作泥塑木雕状的还有另几个臣子,毕竟不是谁都有老王钺对老头的强大信任,乍一见到听说死了快三十年的人犹自活蹦乱跳出现在自己面前,任谁一时都受不了。
我瞄了瞄几位师叔,他们,知不知道老头身份?
弃善一脸不耐烦的看着奉天殿侧的文华殿,目光微眯似乎在打量什么,扬恶摸着鼻子似笑非笑,对上我眼光,丢过来一个媚眼,近邪冷冷的侧转身望天,远真站得远远,左掌右掌相互交击,似在演练一路新的掌法。
很好,都很处变不惊,是早知道,还是早就猜到?
当真就我一人被蒙在鼓里?
转念想想,再次叹息,我也不算被蒙在鼓里罢?这许多年的相处,四大弟子能猜到老头身份,作为老头唯一亲人的我,怎么可能一点也不明白?
只是,我从未将刘基是我祖父的事当做何等大事,正如我未曾将父亲的燕王王爵视为珍宝一般,头衔不过虚妄,真实的亲情真实的人,才永远最可看重。
燕王也好,被民间视为神人,文史韬略天文地理无所不通的刘伯温也罢,不过都只是,我的亲人。
只是。。。。。。我注目怆然跌坐于地的允炆,他披散的发掩着容颜,素日明媚细长的双眼似阖非阖,对外界全无感知,甚至连我的到来都未曾有所反应。。。。。。他是干爹的儿子,我青梅竹马的哥哥,他亦算得我半个亲人,然而我,怎生对他?
缓缓上前,我蹲下身,轻轻唤:“允。。。。。。”
只一声,他便轻轻一震,抬起头来。
我咬唇,盯着他无神漂移的目光,再唤:“允。。。。。。”
他痴痴盯了我半晌,突然浮现一个极其惨烈的笑容,轻轻,语气宛如梦中:
“怀素,你是来杀我的罢?”
我不能言语。
他惨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柄镶着鸽血宝石的匕首,递到我掌中。
“你来之前,我就想陪着皇后走了,她先我一步,服了鸩毒。。。。。。既然你来了,这功劳,便给了你罢,何必便宜了别人?”
他再一笑,神色却渐渐宁和,“。。。。。。怀素,你自小心高气傲,尤其容不得人家说你一句没爹的孩子,沐昂有次无意提了一句,被你砸破了头。。。。。。从那时我就知道,你其实很在意亲情,皇叔那许多年丢下你们,你介意,内心里也在等着他来爱护你。。。。。我一直想帮帮你,却因为这皇位之争,无法为你做什么,如今好了。。。。。。你取了我的性命去,皇叔一定会加倍的喜欢你。。。。。。你将是我大明朝,最睿智最美丽的公主。。。。。。可惜我是看不见了。。。。。。不过,我真高兴,我真高兴。。。。。。”
他将匕首塞向我掌心,微笑浅浅如清风,匕首上宝石色泽如血,烂漫如云霞,却如利剑,刺着了我的眼。
我跪倒于地,失声痛哭。
[正文:第一百五十九章 过去华年如电掣(四)]
天色渐渐黯沉,奉天殿的火光直冲云霄,映得人颜面赤红,那些玉器宝鼎,金珠珍玩,在众人黯然哀恸的目光中,渐渐化为飞灰。
奉天殿前的宽阔汉白玉广场上,人已跑得精光,只剩我们几人,或坐或立,看着皇朝里曾经最为宏伟华丽的大殿,渐渐焦黑,颓破,面目全非。
光景恍惚,世事无常,一至于斯。
没有人打扰我的哭泣,正如没有人试图阻止殿堂的永远死去。
我的泪洒在洁白的地面上,被瞬间蒸干,哧的一声,心上烫了一道小小的伤疤。
老头咳嗽了一声。
我缓缓抬头,明白他的意思。
沉思有顷,静了静心,轻轻拭拭眼角,决然站起,顺手将一直坐在地上的允炆拉了起来。
苦笑了一下,我想,我是激动太甚了,刘怀素生平不惧恶意,不畏死亡,不曾因任何打击磨砺而软弱退缩,然而我依旧有我不能触碰的死穴,我害怕亏欠,害怕愧疚,害怕背负难以偿还的情意,那是我永生因之软弱的伤口。
然而现在不是歉疚的时候,允炆的后半生,需要在这短短几个时辰里,为他安排妥当。
将匕首拣起,我亲手替允炆系到腰上,望着他眼睛,微微一笑。
“大哥,我不会杀你,永远不会,父亲的宠爱,如果需要用大哥的命来换取,我宁可不要。”
“何况,”我悠悠一笑,“那也算不得真正的爱。”
“现在,”我牵住他的手,“我们不需要为这个问题浪费时间,大哥,如果你还信任我,那么,请跟我来。”
奉天殿侧,文华殿。
山庄诸人的目光,都落在殿中。
位于外朝协和门以东,与武英殿东西遥对的文华殿,曾作为太子视事之所,因东方属木,色为绿,表示生长,故太子使用文华殿屋顶覆绿色琉璃瓦。文华殿初为皇帝常御之便殿,先太祖常于早朝与午朝之余的时间,在文华殿与内阁共同切磋治国之道,商议政事。后因先太子曾深孚帝望,践祚之前,先摄事于文华殿。
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这座在洪武八年建造的宫殿,是外公“死亡”前的最后一个杰作,为了报答先太子闻得李善长欲对外公不利,而惫夜赶至伯府报信的恩德,外公在死遁前,交给了先太子一卷密道图纸。
并承诺他,在将来,若有人危及其一脉子孙性命之时,无论身在何地必千里来援,虽千万人吾往矣。
此时这座庄雅的宫殿,静静矗立于火光喧腾的夜色中,丝毫不为那翻卷王朝和天下格局的颠覆所动容,平静雍容,一如它的先主人。
懿文太子,朱标。
我那斜倚门扉,因着娘亲的死去,而呛咳不能成声的干爹。
我想起最后一眼,他颊上浮现的不祥的微红。
如这为火光染红的宫墙。
干爹英灵不远,是否偶有徘徊于当年视事之所?是否知道,他曾经读书,处理国事,接见重臣的宫殿,将再次沉默注视着,先主人曾经最为疼爱的女孩,和他最为珍爱的儿子,在他逝去多年后,于奉天殿前,金水桥侧,携着铁与火的风烟,预示着两方势力的更替,怆然相晤。
立于文华殿前,我的心为歉意的潮水淹没。
闭目,默祷。
干爹,对不起。
但请相信我,终我一生,我会保护他。
聪明正直乃为神,干爹,你当已成神,请护佑允炆,愿他这一生,不再为争夺杀戮,帝位责任所苦,自由地,成为他自己。
牵着允炆的衣袖,我环顾四周那几个神色仓皇茫然的官员,淡淡道:“报上你们的来历名字。”
那几人怔了怔,抬头看着我,本想说些什么,接触到我的目光却都闭了口,那红面虬髯的叶希贤当先上前一步,道:“监察御史,叶希贤。”
“翰林院编修,程济。”
“吴王府教授,杨应能。”
老王钺颤巍巍举袖抹了抹眼泪,道:“老奴是侍候陛下的少监王钺。”
“好,”我环视他们,道:“叶希贤,程济,杨应能,王钺,你们四人今天既然站在这里,想必都是忠于陛下的,但我接下来要做的是杀头的勾当,仅凭口头的忠心便相信你们,那会害了陛下,所以,我给你们两条路,一条,跟我和陛下走,抛却过往一切,从此不能再妄图寻回昔日身份,并以你们的性命起誓,永生保守秘密,永生忠于陛下,护佑陛下终身安全。如果做不到,那么你们可以选择另一条路。”
说到此处我顿了顿,仔细观察他们神情,他们都神色沉静,并没有急急接上我的话。
我心中满意,接道:“另一条路,就是将你们格杀当场,抱歉,既然你们今日出现在这里,又遇见了诚意伯,还想全身而退,那是不可能的事。”
说完我负手而立,道:“时间紧迫,容不得再三思量,各位,请自己抉择。”
四人对望一眼,俱道:“愿跟随陛下,永生护佑,生死不离。”
我睨他们一眼,“如此甚好,今日我要将陛下送出皇城,尔等即可跟随,不要思想着左右逢源,也不必挂念家中亲眷,我会安排人照应好她们,待风声过去,自会悄悄送出城与你等团聚。”
他们再次对望一眼,目中有凛惕之色,稍倾,程济苦笑道:“姑娘看来是个有手段的。。。。。。既然如此,在下亲眷,便拜托姑娘照拂。”说罢深深一揖。
我看他一眼,知道这人算是明白人,已经知道我扣留他们家眷的用意,亲人在我手,他们如何敢有二心,他不点明慨然接受,也是婉转表明忠心了。
微?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