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倾天下 (完结)作者:天下归元






  杨熙却是个薄面皮,第二日我们再去,那画却已不见了。

  不过这般坐谈书画的时间很少,毕竟当务之急,是着紧练出属于我的强军,我的五百人,我要将之用成五千之力,方能于这满是敌意王府,和乱世争战中,护我及我在乎的人们周全。

  偶尔我和沐昕自城西不死营的驻地巡视回来,经过街市,便见经过一场声势浩大的围城战的北平,在这一年将末的日子里,虽然不抵往年的繁华气象,却也渐渐恢复了几分热闹劲来,陆续有人摆开了爆竹灯笼,各式玩意的摊子,街上三三两两的人群,带着喜色穿梭,每每看见这场景,沐昕便和我道,百姓本来就是很坚韧很懂得生存的群体,只要有一分的安宁,就能挣扎出十分的劲头来,反倒是身居高位者,时时凛凛惕惕,十分的安宁,也能折腾出九分的惶恐,真真是无奈。

  我便笑问他,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当是男儿之志,如何他就能不动凡心?

  沐昕笑,非不能也,实不愿也。

  我却在心里想,如果换个人回答这个问题,比如贺兰悠,他会怎生答我?

  贺兰悠自那日和我先后回了王府,便深居简出,没几日悄无声息的走了,我猜想他得了那什么神影护法图,自然会有所动作,他那个手下,叫风千紫的艳媚女子,在走之前一天,突然跑来找我打了一架,再次斗了个势均力敌,临走时她撇撇嘴,道一声:“和我抢,你会倒霉的,还是认输吧。”

  我不过一笑而已。

  建文元年的年关,眼看就要在来来去去,和紧张而有序的忙碌里,平静如常的过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灶王爷上天的日子,这一日祭灶,除尘,备饴糖,给灶王爷甜甜嘴儿,哄得他老人家上天多说些好话。

  我独自一人在街上漫步,寻思着给沐昕备件生辰之礼。

  我素来是个不对闲事上心的,记得他的生辰,不过因为他一直是西平侯府最受宠爱的四公子,当年在侯府,每逢他的生辰,府里必得要好生操办一场,那个热闹,想忘记都难。

  如今他抛家别母,独自一人来到北平,为我客居于此,往年的热闹,自然再不能有,沐昕的性子,自不会对这身外之事在意,也不会愿意在这燕王府操办生辰,我却心有不安,无论如何,素日都是他为我操心,如今也当我好生表示一二。

  可是在这街上转悠了大半日,愣是没找出合适的物件来。

  沐昕出身豪贵世家,什么贵重玩意没见识过?又是自幼娇养的侯府公子,精巧的玩器,精细的饮食,精美的物饰,应有尽有,素日的做派,虽不故作高贵讲究,但与生俱来的良好家世和勋室豪门锦衣美食养成的气度,早已深藏血液不可抹去,任是谁,一见他本人,也知道绝非蓬门草户出身,便是藏于泥淖之中,布衣陋衫,也不能掩其高华风致的。

  这样的人,要寻出配得上他的物件,还真是难事。

  今日一早谎说渴睡,把沐昕独自赶到军营去了,自己却在他走后一骨碌爬起来,又赶走了要跟随我的映柳---照棠已被我很客气的命人直接送回长宁阁朱高煦处,附赠香笺一纸:“君有雅意,我无闲心,谢君暗箭,还君明枪。”

  是以现在我身边只剩了映柳服侍,不过我已飞鸽传书,让寒碧流霞来北平,还是自己从小用着的人儿贴心方便。

  走了大半个上午,眼看日上中天,却还没看中什么,正午的日头照下来,我竟微微有些热,正寻思着是不是先去吃些东西再说,忽见前方有人围成一团,不时有叫好的声音传来。

  我素来是个不喜热闹的,只是略略扫一眼便打算走开,这一眼,却让我定住了。

  人群里,贼眉鼠眼挤来挤去的那人,手伸在一个只顾着翘首张望的人的衣襟里,掏摸着什么,随即抽出,又搁在了自己怀里。

  我笑一笑,走了过去。

  轻轻拍拍他肩头。

  一张普通里微有些狡黠的脸转过来,瞪了我一眼:“丑丫头!拍什么拍!”

  嫌斗笠面纱太麻烦,我给自己化了妆,枯黄脸色,嘴角硕大一颗痣,痣上还颇有意趣的给缀上三根毛。

  这副尊容,自然不得人青睐,我很好脾气的笑了笑,“这位大哥,你掉东西了。”

  “嗯?”他疑惑的低头去看。

  我一掌顺势把他拍到地上。

  顺手拉出他怀里的那个布袋,一并扔在他身下。

  然后拉住那个被偷了还浑然不知,只顾伸长脖子拼命挤的失主,惊叫:“哎呀大哥,你把人家给挤倒了!”

  那人大惊,急忙弯身去扶,“对不住对不住,这位大哥,我不知道你在我后面。。。。。。咦。。。。。。这不是我的钱袋?你你你你,小偷!!!”

  周围忙着挤进去看热闹的人听说有小偷,立时来了兴趣,同仇敌忾的涌上来:“抓小偷!”

  失主咆哮着,蓬的一下蹦到那个栽得七昏八素勉强挣扎起来一半的小偷身上。

  再次如愿把他砸到尘埃里,啃上一嘴泥。

  我看也不看,抄着手,施施然从冲上去打小偷因而空出来的人群空档里,走到众人围住的中心。

  却只一桌,一几,数副字画而已。

  不过是个卖字画的,不过难得的是,作画人却是双手支地,以嘴叼笔,倒立作画。

  更难得的是,这人是个残疾,双腿俱废,空荡荡的裤管,垂落背后。

  我忍不住停下,多看了几眼,后墙上悬着几副已完成用作招揽的字画,造诣不深,远不及沐昕,连因少年噩梦,不喜钻研书画的我也有所不如,不过在穷苦百姓眼里,想必已是相当不错了。

  他身侧,一个黄瘦高个女子,替他磨墨铺纸。

  我上前细细一看,却是一怔,那是一幅白莲图,花色似玉翠叶如盖,亭亭水上风姿摇曳,我心中一笑:这等俗物,也配画这神清骨秀的花?

  想起那爱这花中君子的人中君子,突然心中一动,觉得不妨将这画买下,送给沐昕,也算个新奇。

  当下站住,耐心等那人作画,那人画得认真,想必已经倒立了很久,双手已经微微抖颤,见我上前,兀自费力去勾画,却突然浑身一颤,颓然向后一倒。

  我一伸手扶住,见他寒冬腊月脸上汗水滚滚,不禁微起怜悯之意,笑道,“你画这半日,也是辛苦,若不嫌弃,我给你续上,如何?”

  那人看了我一眼,我见他年纪不小,神色憔悴,越发不忍,向他微笑点头,他想了想,也点了点头,低声道:“只差几笔了,劳烦姑娘。”说着示意那女子将那特制的案几向上抬抬,又对周围百姓道:“诸位父老乡亲,在下力竭,这副图尚差数笔未完,幸得这位姑娘怜悯,愿意为在下续笔,诸位包涵了。”

  众人好奇的看向我,指着我那硕大美痣窃语不已,皆很有兴趣看这丑姑娘如何续貂,我不以为意低下头来,顺手拿起笔筒里中型狼毫,微调淡墨,轻吮笔尖,笔锋着焦墨,中锋拖写出花及叶的干,审势补上几支断梗,顺笔点写干上的刺点。

  末了挥笔作题:堪笑荣华枕中客,对莲余做世外仙。 

  完毕,满意的将笔一扔,长身四顾,对那女子笑道:“这副画,既有奇人手笔,也有小女子拙笔,小女子很是喜欢,可否由我出资购下?”

  那残疾男子颔首道:“姑娘看得上,自然最好不过。”

  当下议了价,我将画珍重卷起,那残疾男子收摊罢市,围观众人纷纷散去,我满心欢喜的正要走,却见那残疾男子已坐上轮椅,来到我面前,而黄瘦女子凑近我身旁,突然牵住了我衣袖,笑道:“姑娘既然还想要些别的画,且随我客栈一行吧。”

  我一怔,心中一颤,立知不妙,飘身便退,然而只觉肺腑一热一冷,全身力气立时丧失,软软倒了下去。

  最后的意识,是那张黄瘦的脸,惊惶的神色,冷笑着的眼。

  “那墨有。。。。。。”我呢喃着,陷入粘稠的黑暗之中。

  
[正文:第一百零一章 萧萧一夕霜风起(一)]


  眼前的天地和以往见过的所有都不同,天是红的,地是黑的,紫色的河流倒挂着从我头顶流过,彼岸开着大片大片赭色的花朵,深重的颜色,招摇着撞入眼帘,避之不及。

  花丛里,却有一抹银色的影子,倏忽来去,鬼魅似漂移无踪。

  我突然觉得畏惧,心底有淡淡的寒意升起,却依旧不能自拔的举步向前,茫然的步伐,犹如久居黑暗中之人,突见天际一轮明月,于是不可自控的被吸引。。。。。。。

  忽然锦衣的孩子挡在我身前,山泉般清澈的眼,明亮如星,幻着粼粼的光,转目间便浮波般摇曳。。。。。。张开臂拦住我:“别去!”

  我笑一笑,欲待去捏他清俊可爱的颊。

  天地忽地一颤,倒了个倒儿,小人儿已是无踪,黑色的天穹下,只余我茫然看着掌中一缕黑发。。。。。。割发。。。。。。谁的发?

  一忽儿我的指尖到了一人胸前,他的面目模糊不清,唯有溅起的鲜血艳红如火。。。。。。。

  我惊吓着收回手指,却见远处光芒一闪,九根紫色长针,破空而来。

  有人在我身后轻笑,吟: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我回身,身后空渺无物,却有烈焰岩浆翻滚,腥臭冲鼻,翻起的赤红粘腻浆汁间,隐约白光嶙嶙的骨殖随之卷起,上下不休。

  心头被猛的一撞,排山倒海的惊恐,却又不知为何惊恐。

  天长地久有尽时,地狱黄泉无觅处。。。。。。

  一线强光,刺痛双眼。

  。。。。。。

  我缓缓睁开眼,有些茫然的目光,对上微微摇晃的漆了红漆的一小方四方的木顶。

  是辆普通的马车。

  窗帘遮得严密,几乎没有光线透入,我闭一闭眼,以练武之人的目力和感知,确定现在是黑夜,而对面,一双冷而烈的目光,正紧紧盯着我。

  微微动动手足,意料之中的发现自己已经丧失行动自由,重穴被点还在其次,腕上的锁链还是玄铁乌金所制,对方还真的很给我面子。

  盯着那双眼睛,轻轻叹息,我道:“是你。”

  对方一笑,“冰雪聪明的怀素郡主,想必也没能料到我竟然没有逃走,始终逗留在北平。”

  “是,我疏忽了。”我皱眉道:“我以为当日你计划失败,定然远遁,未曾想到你当真胆大如虎,居然始终窥伺在侧。”

  “最危险的地方便最安全。”他笑:“我就在燕王府附近,时刻看着你们呢。”

  我懒懒一笑:“让我猜猜,你是以什么身份?小厮?仆佣?摆摊儿卖烧饼?真是委屈你了。”

  他没笑意的一笑,不过嘴角一扯:“勾践卧薪尝胆,忍辱复国,终一日将夫差踏于脚下,姑苏山上,昔日意气风发的夫差求降不得迫而自杀,我今日不过在敌人处操持贱役,区区尊严受损,比起父仇家恨,不算什么。”

  我见他比起勾践,倒是一诧,“索公子好大志向。”

  索怀恩笑得淡漠:“不敢,在下生平无大志,不过愿食燕王肉寝燕王皮而已。”

  我晒然一笑,颇有兴趣的看着他:“你化名姓索。。。。。。和我父有大仇,再加上那日你在军营制造混乱后我命人打探来的蛛丝马迹。。。。。。洪武二十九年我父征北元战役中被活捉的大将索林帖木儿是你什么人?”

  索怀恩微有惊异之色:“早听闻怀素郡主胸有璇玑心成七窍,果然不谬,在下倒是越来越佩服了。”

  我皮笑肉不笑:“不敢不敢,所谓璇玑七窍,还不是都成了你索公子阶下囚?”

  索怀恩无声一笑。

  我一边和他搭话,一边却在暗中思索,索怀恩冒险留在北平多日,想必是为了伺机对付父亲,父亲却是个谨慎之极人物,出入护卫上千,燕王府各处守卫森严,他便把目光转向了时时出府,又不爱人跟随的我,不过我常和沐昕同进同出,他忌惮我两人机警武功,不敢轻易出手,如今我落单,自然趁虚而入。

  如果没猜错的话,此人算准了我的脾性行事,所谓的遇贼,卖艺,白莲图,都是他事先安排,步步为营,处处算计,引我入彀的种种举措,只怕从我出燕王府开始,便已落入了他的算计中。

  无论如何,是个聪明人物了,当初沐昕和朱能约定比试对战,选定了他辖下百户,后来我和沐昕常去校场和他一起操练,原来彼时他已对我留心。

  低目看看自己装扮,却是一袭白麻长袍,那式样。。。。。。我呆了呆,怎么竟有些似回人装束?

  却听索怀恩道:“我们已经出关了。”

  我一惊抬头,又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