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柳不扶封 作者:荆之薇(晋江2012.9.3完结)





脸能把人吓跑,笑一笑能跑的同时大叫白天撞见鬼。
  假如韶绎与扶柳真有不共戴天之仇,韶绎借着我玩弄心术的话,让韶绎认出我乃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不在韶绎面前暴露身份是必要的。走一步算一步,真没路了,我再考虑下一步要不要豁出去。
  小韶绎瞒过黄鼠狼在我身边呆着,除了对这趟镖感兴趣之外,我想不出第二个说服自己的解释。小韶绎感兴趣等于归一教感兴趣,公子韶绎是归一教的人,他必为归一教办事,必想将货夺到手。被他知道了我的目的,比他在正德镖局安插眼线得来的消息都灵。
  我难道能奢望公子韶绎听我的,先把货让正德镖局给凌云山庄送去,再把它们抢回来么?
  这样一来,更不能让公子韶绎认出我了,还要让正德镖局坚信我与公子韶绎素不相识。我一个头两个大。
  当务之急,是要在他生日那天致胜。
  我拿不上台面的种种是靠不住的,拿得上台面的不能使出来,譬如漓花功。我必须握住他的隐秘,他真实的想法。知他,才有脱颖的希望。
  “一切。我想了解公子韶绎这个人。”我如斯回答。
  韶绎在前面掌灯,边走边解开我心里的谜团:“夜绛宫夜里不燃灯,灯翕和鼎麟宫不相上下,每一座灯翕里都有随手可取的光亮。”
  “把灯灭了吧,我们是偷偷进来的,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我比你熟悉这里的规矩。再叽叽喳喳说些废话,我就把你丢这儿。”
  我缩了缩脑袋,抓紧他的手。
  “谨慎点没错。”小韶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兀自微微一笑,“怕人可以,怕鬼就没必要了。传说中的鬼大多靠吓人夺命,只要胆子大就不会轻易丢掉性命,退一万步讲,至少死前你还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是人。人心难测,碰上险恶的,可能到最后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公子韶绎的书房。
  它大得令我吃惊,鼎麟宫那间不能与它相提并论。
  空旷。没多少物什。
  几本书歪歪斜斜摞在一起,一大堆奇形怪状的模板木块堆叠成丘,旁边放着若干组了一半的楼阁模型,角落里甚至有松紧不一皱皱巴巴的纸团。
  这些散乱在如此空旷的书房里被缩小到微乎其微,稍稍整理一下即可。书房主人散漫的性子是不容置疑的了。我想到韶绎气呼呼地把纸揉作一团扔在墙上,鼻翼一张一合,带动曼陀罗金链轻微摇荡的样子就觉得好玩。
  我一直以为他非常自律而且严谨。
  “书房里的书为什么这么少?”我略微翻动,内容大致相同,是各式楼阁园林的细图解说。
  “书册大都放在一座塔内,那是为其他人准备的,他读书不多。这里存放的都是韶绎爱看的。”
  “读书不多?公子韶绎有藏书的嗜好?”
  小韶绎默然。他露出不想就此说下去的神色:“可以这么说。”
  “怪人。东西摆放的位置也怪。”
  “韶绎的左手比右手灵活。废掉韶绎的左手,等于要了他半条命。”小韶绎懒懒地瞥了我一眼,跟看井底之蛙差不多。
  “左撇子?左撇子聪明,聪明人不易遭人算计,不遭人算计谁能废他左手,左手安然无恙就不会危及性命咯!你暴露他的弱点,不怕他日后找你麻烦?”
  “随时奉陪。倘若事情真到那一步,我肯定找你麻烦。”
  我听见上下牙齿没出息地碰了一下。
  “公子韶绎还耍小孩子脾气?”我指住墙角的纸团问。
  “是人就有脾气。不过韶绎极少动怒,谁能挑起他的怒火,那这人有能耐。让他情绪不稳的也只有这些他喜欢的这些玩意儿了。”小韶绎半躺半卧在一张铺着柔软皮毛的木椅上,垂了睫,拿一块丝绸擦左手指缝里几近凝固的血迹,说到这里,他掀起睫毛看了眼墙角,“也不尽是喜欢的东西。曾有一人惹怒了他,结果那个人的下场很惨。”
  “它们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对着墙角可怜的几团叹息,做人还是不要讨人喜欢更不能惹人厌的好。
  小韶绎对我的这种怜惜似乎不以为然,如果上一眼是看青蛙,那么这目放毒针的一眼肯定是看一只被他嫌恶的癞蛤蟆了。
  “哇!说起来公子韶绎的定力真强,他真的极少发脾气?”
  “发脾气不等于动怒。”
  “啊?他经常发脾气?!这么可怕!”动怒伤身,自己不生气,只惩罚挑起事端的人,够阴狠。
  丝绸从他指缝里滑了下去,落地之前被他接住,小韶绎又对我放了一眼冷毒针,不冷不热地说:“他不是佛,看破红尘,参透万物,没有喜怒哀乐;他是人,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应对的人。”
  “也对,他是大商贾,忙都要忙死了,哪有功夫动怒?不然早被气得死去活来千百回了。”
  “你对韶绎不满?”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崇拜还来不及!呵呵……他本来就不是人——”触及韶绎僵硬的脸,我立马风驰电掣补上溢美之词力挽狂澜,“大家都说他是天神降临!”
  我是激动过头……呃……激愤了点,韶绎脾气不好对我来说不是好事,潜伏在他身边,我将提着脑袋度日?听到这个是人都会激愤一下下的吧。这一点,我牢牢记下了,以防日后触了他的霉头,他给我苦头吃。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投给他根木头,他回给我石块就是我前世积的德行,若我前世缺了一丁丁德,我岂不是要被连绵不断的铁锤击得一命呜呼?
  韶绎微哂,闷声不语。
  “你不信我?”
  “以后你会知道的。”他目之所及,是我忙乱的手,“你在翻什么?”
  “日志啊!嗳,你知不知道公子韶绎的日记放哪里了?”找到日志,我就什么也不愁了。
  “……”小韶绎被我问住了,“你说什么?”
  “就是写心情如何、习惯爱好、每日发生了哪些事、和哪些人有过往来等等的笔迹啊。”
  “他为什么要把这些写出来?”
  “……”
  韶绎坐起来,回过神后手肘撑在扶手上揉着额角:“不可理喻。你觉得韶绎会写那种东西么?”
  “他——不会?”这人没有喜怒哀乐吗?从不找个地方发泄一下么?
  “日记最终会变成他记,总逃不过被人窥见的命运,日记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他不至于蠢到把弱点死穴一一写出来给自己找麻烦。如果韶绎把你说的这些记录成册,他离死不远了。”
  “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这么多束缚,他活的真累。不能把所有困扰都带到烟花柳巷宣泄吧。我早听他们说,公子韶绎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豪侠竞折腰,满楼红袖舞帕笑颜招。”
  我不过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也不知哪个字说错了,我再问什么他都不再搭理我。于是就有了类似的无奈:
  “公子韶绎的生日就要到了,往年他最喜欢的生日礼物是什么?”
  “……”
  他阴着脸拿下一卷文帧摊在手掌。
  “公子韶绎欣赏蒙面女侠么?风风火火闯江湖的那种。”
  “……”
  他慢条斯理翻过一卷。
  “公子韶绎偏好冰蓝和亮晶晶的东西,他是不是喜欢花枝招展的女子?”
  “……”
  他的手指在书角上顿了顿。
  “你能和我说句话么?”
  小韶绎把文帧丢到一旁,站起来走出门外。
  “你要去哪儿?”
  “有苍蝇。我出去避一避。”
  “我和你一起去!”
  “……”
  小韶绎一手撑在我身后的墙上,左手揪住我的脸:“你、再说一句话,我就把你——把你关到小黑屋里去!”
  我垂眼看了一下不要紧,三魂七魄都要散了。
  一只像是在血水里浸泡过的手在我眼皮底下。那条白怕已经染成了红的,湿嗒嗒的,一挤就能冒出血水来。
  手的主人没事儿人似的不解:“我的手怎么了吗?”
  “血……”
  “哦,挺脏,洗洗就干净了。”
  ……
  ……
  我替他觉得手疼……
  ……
  顶着一头金星星回去。
  我挽起小韶绎的袖口,兑好偏凉的温水给他洗净了手,用药酒从指尖到指缝再到手心手背仔细擦过,敷上药粉,剪了洁净的白纱布缠好。
  “这个不会留疤吧?”我问韶绎。韶绎是习武之人,免不了受皮外伤,他的手及手臂上没有一条伤疤,推算起来恢复能力惊人。
  “看看吧。我很少受皮外伤。”
  “也是。你武功这么好,没几个能伤得着你。”
  “我经常受内伤。吐几口血就完,不留疤。”
  “……”我说给他听的同时安慰自己,“这次一定不会留疤。你看你成日和刀剑为伍,指腹上没留下一点茧子,肌肤复原能力一等一的好。”
  “我不用刀剑。”
  “常年用金叶片也会使皮肤变得粗糙吧?”
  “我发力不用手指,靠气息,手上有韧性极好又耐磨的冰蚕丝手套的保护。”
  “……”
  这不是存心让我愧疚么?
  紧锣密鼓地弥补错误,忙完后我去厨房找点吃的压压惊。
  胡乱扒了几口冷硬米饭回房,推开门一看,我再次凌乱了,小韶绎手上的白纱布蜿蜒在地上,他抬头看见我,吊起搁在左膝上的那只手:“开了。”
  我忽略掉房内自杀一样的场景,冲过去捧起他的手查看,一摸,冰冰凉,再摸右手,两只手果真不是一个温度。拿出他的羊角扣大衣披在他肩上,怕它滑落下来,勉强扣住了第二颗羊角扣。
  “脖子太紧了。”
  我抹去鼻尖上渗出的细汗,专心致志为他周正大衣,尽量让他舒服一点。韶绎任凭我摆弄,温顺地有点不正常,我刻意压下这念头,轻声问:“纱布怎么开的?”
  “你没洗干净,又黏又潮,我解开了。”
  我蹲在他面前,比上次更为仔细,已经不能再细致地擦干净他的手,擦干水珠,双手捧住手炉暖了暖,随即他的手放在掌心小心捂了一会儿,等它干燥温暖了,重复敷药包扎的动作。
  刚打了个结。
  “太松了。”
  我掌握住力道紧了紧。
  “有褶子。”
  我摊平褶皱。
  “这次包扎的没有上次漂亮。”
  看着兴致勃勃对自己的左手指指点点百般挑剔的人,酸痛疲累水一般涌上来。以肚子饿为借口溜出去,不管它三更还是四更,泡个舒活筋骨的热水澡。
  前脚踏进浴桶,小韶绎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
  “我也饿了。”
  “厨房里有。”我把脖颈以下浸入水中,头靠在浴桶边缘上。
  “我不吃冷食,对身体不好。”
  “……”闭上眼睛,我有气无力地回了句,“热一热。”
  “吃剩食对身体不好。”
  “你和我说没用,我没辙。”
  “你去做。”
  “……”小韶绎被地主附身了吧。切身体会了他人前温淡,人后冷淡的性子,不晓得他啰嗦。今日他像是鬼魂一样缠住人不放,话比平时多十几倍。
  “隔门说话不舒服。”
  不等我有所回应,哗啦——
  门闩落地,一阵凉风吹起挡浴桶前的薄纱。韶绎的鞋子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你做好之后送到房里来,少放盐。吃过之后我要沐浴,身上出过汗,不舒服。”
  我有晕厥的倾向,今夜别想合眼了。
  “你受伤了,该好好休息。夜里吃东西对身体不好。”
  “熬夜对身体更不好。我过了三更就不能入睡。”
  一语石破天惊。我终于看透小韶绎哪里不对劲儿了。他就是在磨人!没话找话,自己睡不着了,别人也甭想入睡。
  “好啦好啦,这就去。”
  等小韶绎走后,我踏出浴桶,亵衣还没穿好,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我吓了回去。
  “白纱松了……”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小韶绎撑着下巴笑意盈然地说:“感觉如何?”
  “……”我什么感觉你看不出来么?看不出来可以亲身体会!
  小韶绎换了个奸计得逞的狂狷姿势,心怀不轨:“被人缠着,你体会到其中的乐趣了没?”
  ……
  ……


泛清苕  

    黄鼠狼收到了慧明大师送来的英雄帖。
  当今的武林盟主是少林寺慧明大师。大师已逾期颐之年,身体每况愈下,素日只吃斋念佛,不曾出寺远游。武林风云涌动,大师也只是派了弟子前来,不再过问江湖事。
  慧明大师武功天下独步,行事颇怪异。坐上盟主宝座那年,少林弟子空前增多,他只收过两名关门弟子。第一位非少林寺中人,此后多年,大师在后山研读佛经,非必要之时没出过山门;第二位是寺中一个年纪尚轻的小弟子,法号清远。
  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