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殇





  我急忙定住心神道,“不必三思了,本郡主怕是无福聆听公子的训喻。公子若无其他事,朝恩这就恭送了。”这人简直就是疯了,哪有人半夜私闯女子闺房硬要给人当老师的?
  “郡主何必急于回答?”这人仍一派慵懒,傲然一笑,“璞玉难寻,匠心难觅。坐拥风云者,风云必拥之,年关之内,郡主必会寻我,到那时再回复也不迟,我自有耐心等。”
  “寻你?”我轻哼出声,“那就请公子回去‘耐心’的等着吧。”
  “哈哈哈……好,果然是上等的好玉……那么,后会有期了,小郡主……”这人未见恼怒反而开怀一笑,话语也随笑飘缈而去,远远传来一句似有似无的,“生亦空,死亦空,生死之外尘世空,空空如也……”
  声音消弭,灯瞬时亮了,我大骇跌坐椅中,手中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这人就是朝野上下传奇到了神奇的空空公子?
  生亦空,死亦空,生死之外尘世空,空空如也。
  是空空公子常挂嘴上的谶语。
  空空公子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无人知晓,只知他狂傲至极、脾性怪异,亦正亦邪,时善时恶,能文能武,从不按牌理出牌,来无影,去无踪,伤透了某些人的脑筋,也极讨某些人欢喜。
  据说空空公子门下还有一大群能人异士活跃在朝堂民间,所作所为特立独行,很难以好坏二字加以评定。
  我凭窗眺月,任夜风灌满外袍阔袖,百般思量,仍猜不透空空公子今夜所来的真正目的。难道他当真只是为了自荐担任我的教席?
  百问纠结,终无果。
  我只好关窗,拉帐,睡下了。
  翌日,晨曦的时候,磬儿进来伺候,在房内拾了一张药方,上头罗列了十几味珍奇医药,让我看得一头雾水。这些药三五分开,能各成一副良方,可合起来,其中七八味药药效相克,煮后药汤有毒,能治何疾?
  寻思了一刻,仍不明白这药方的玄机,我只好将其夹回医书。《劫问经》是临行时师傅搁在我包袱内的,这两日我取出来随手翻了翻,这本医书的作者不详,但内里夹带的诸多方剂却是绝妙的奇方。我料想昨夜翻书遗落的这一方,必定也是一剂妙方。
  我看了看天,已泛白,吩咐众人动作快些。窗外云天晴朗,初阳给了一个暖人的笑脸,艳红红的,很讨喜。我的桃苑内人来人往,哥、大哥、二哥着一身烫金紫袍朝服都已在苑内等候。屋中只为我今日进宫的装扮,四五个嬷嬷丫鬟已经折腾了快一个时辰。
  一个清雅高贵的流云髻,插了支玳瑁制步摇、一支玉制翠翘,配上采翟、珠滴和鬓发两侧的博鬓;一张清灵滴澈的幽兰面,唇不点,眉不画,额前缀了兰花华胜;一袭加了阴金香草染成的对襟绯色深衣(长至坠地的一种衣裳),纱罗质地,色泽胜花,葳蕤生光,散发出芬芳的清香。
  这一身,初阳下洁辉流霰,绝无纤尘,镜中成幻,皆是清影。这周身的美寄语在林中,荡漾在水中,飞扬在风中,停歇在云中。嬷嬷丫鬟们不住称奇称仙,我抬首勾出一道浅笑,这就是我要的效果。
  我在婢女簇拥下出了房门,磬儿为我套上素白的缎面纹兰锦袍朝服。依洛朝的朝规,我这样的藩王郡主矮亲王郡主一个品阶,从三品,不能着紫色、黑色、蓝色朝服。因而只好在红、白、绿三色中做文章。从哥、大哥、二哥怔愣的表情看来,我的文章无疑做对了。
  二哥围着我转了一圈,“啧啧”道,“真没想到,咱王府的懒丫头打扮一下也能变成个天仙。意外,当真是意外。”
  哥跟着也眯眼凑趣,“要是早知当年的丑小鸭能变成如今的绝色美人,当初就是打死我也不退婚……”哥的话还没完,这边就遭了大哥一记横瞪冷眼。我轻笑解围,“祁大哥这话听来可别扭了,‘打死’才不退婚?那若是‘打不死’岂不就坚决要退婚了?你这说来说去横竖不还是要退婚吗?天下可没几个人能打死你啊。”
  二哥“噗嗤”一笑,“懒语儿这话说得妙,说得好,他小子……”
  “行了,”大哥终于沉不住,冷肃道,“一个个全没正经,也不想想今儿什么日子,有的没的也张口胡说,还不赶紧收拾好,上轿准备入宫。”说罢他转向哥道,“千度老弟需护送德颜、德月两位妹子入宫,也快些去吧,别误了时辰。”哥看向我,我回他一个安抚的笑,要他放心去,哥这才告辞离去。
  德颜、德月是墨阳王府的两位郡主,一个芳龄十七,一个十六。她们是墨阳世子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据说五日前就到了帝都,一直住在宿馆中。刚到帝都的那日哥也在宿馆留宿,见过了他这两位妹妹。
  哥一走,大哥近身对我如何如何交待了一番,只说宫中一切他已打点好,我只需按部就班的好好表现就是了。我浅然一笑说,好。这才上了轿,一路由二哥护送着往帝都的皇宫而去。
  洛朝每三年有一次选秀,秀女们也都走过这条通往皇宫的道,从此或鱼跃龙门,或空闺白发便注定了。我这一次,虽不算选秀,却还是走了她们走过的路。而这条路在未踏上之前就已经昭示了它的凶险。
  英明的皇帝为中央集权属意削藩,在后人读来定是功德一件,事不关己时我也会这样评论。无奈的是,即使我不愿意,却也早早沦为了藩王争相保住现存利益的工具。其实又何尝不是皇帝意欲突破藩王防线的工具?
  名义上,这次选妃像是君王拉拢藩王的举措,可谁又知道这不是皇帝分裂藩王联盟,寻求突破口的招术?眼下四大藩王拧成一股绳,颇有些同仇敌忾,要削藩谈何容易?可若是藩王们为了选妃之事彼此内斗,伤了元气又伤和气,得益的可就是坐山观虎斗的皇帝了。
  所以,太子选妃是皇帝扔给四大藩王的一个饵,只要有人争,这场选妃就大有文章可做。为了挑动狗咬狗的局面出现,选妃之事想必皇帝会做足功夫。此外,四大藩王也各有私心,谁不想借太子妃一位保存权势财富?此去凶险在所难免。
  我思忖间,轿子行了约半个时辰,到了第一道宫门,黑墙紫瓦,戒备森严。宫门宛如一张巨大的阴森的嘴,等待着吞噬每一颗原本纯洁自由的灵魂。门前正停着三顶轿子,井然有序地等着宫人查验,算上我的,该是四顶了。二哥下了马,在我的侧帘边低声道,“居然有比咱王府语儿还懒的姑娘。”
  我掀帘白了二哥一眼,“你当真是到哪儿都不忘糟践自家妹子。”我接着瞥了瞥轿后,问道,“都还谁没到啊?”
  二哥嘻笑,“还不就是德颜、德月,怪不得她们,都是叫千度给耽误的,关键是那个麓山王府的宜凌,她没到,就有些名堂……”
  “迟到能有什么名堂?”提到她,我想起昨日嬷嬷的话,问二哥,“都说她是个绝世美人,你见多识广,可有见过?”
  二哥敛笑道,“美不美不消说,倒是大哥让我提醒你入了宫得当心她,据说她手段了得,翻江倒海不过举手间,在麓山王府早当了半个家。原说她已快应了一门亲,可为了这太子选妃,硬叫她给推了。”
  “还有此事?”想一想倒颇有大哥舍己为家族的范儿。

  第一卷 红尘泪 第十九章 深宫鬼歌

  “这可不,你当每家王府的郡主都像你那般潇潇遥遥待在天医宫里养花种草,不思凡尘俗事?”我见二哥越说越来了精神,冷言打断,“你这么说,活像我不顾及咱江东王府似的,若真不顾及,我早天涯海角的藏了去,任你找个三年五载的……”
  “是,是,”二哥点头笑道,“知道你顾念王府,要是没你,府里还真送不出人来了。这嫁人的嫁人,小的小,正赶上咱王府‘青黄不接’的时候太子选妃,你说这算个什么事儿?”
  我嫣笑,“我都还没抗议你倒是有意见了?难不成你还想让太子等咱王府的几个妹妹长大了再选?”
  二哥接道,“我这是替你叫屈,他们哪家不是送了两位郡主来?虽说人多未必有用,可至少也能在宫里添个照应,总比你单枪匹马的好。”
  我叹了一声,“进了宫白衣苍狗,没准一个人更好些。”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没了顾忌反能放开手脚,这话虽俗,道理却很真。
  “行了,快别说话,公公来了。”二哥示意我噤声,刚放下侧帘,那边轿帘就被掀开了。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老太监睁着双贼亮的眸子傲慢的看了进来,只一眼却呆愣住了。我心中暗笑,这见惯了各色美女的老太监竟也有这般失态的时候,可见我的美真有些分量。
  我娉婷一笑,柔声道,“公公可觉得有何不妥?”
  老太监这才回神,忙尖声道,“没,没,奴才给朝恩郡主请安。”老太监一看就是只修炼成精的狐狸,见风使舵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好。
  当然,看人做事我也不差,我识趣的伸手掺扶老太监,“公公说哪里话,快起来。”说着顺手塞了一锭百两的银子过去。老太监睇了眼银子,推拒起来,我赶紧笑道,“还请公公代我向太后老祖宗问安。”
  老太监登时明白了我的用意,这才笑意盈盈收了银子道,“太后要是知道了郡主的孝心准保高兴。”接着他压低了嗓音道,“今儿太后说身子不适,想来不会去暄和殿。”暄和殿正是皇上准备接见我们这些藩王郡主的地方。
  太后不去,那我还唱哪出戏?于是我又随手塞了一锭银子给老太监,从袖袋内取出一幅卷轴,笑道,“素闻太后老祖宗甚喜雅兰,对画兰更是颇有造诣,我这儿正好偶得了一幅名家的雅兰图,还请公公带给老祖宗鉴赏鉴赏。”
  老太监深深瞅了我一眼接过卷轴,笑得含蓄,“难得郡主有这等孝心,奴才一定带到。”说完他放下轿帘,扬声道,“请江东王府朝恩郡主入宫。”
  入了宫门,远远就瞧见了雄壮魁丽的乾坤殿侧景,衬上紫金色的琉璃瓦,无比的庄严神圣。那是皇帝与臣子们商议国家大事的地方,这时正在早朝,它正对的宫门必定是大哥刚刚走过的。
  轿子又行了两炷香的工夫,到了第二道宫门,我下轿步行,一众随从都挡在了门外,只有二哥仍能随行在旁。我们跟着领路的太监穿行在花径游廊中,两边的盎然春色,别样景致都难入眼。二哥忽然小声问我,“你哪里学的花银子的本事?”
  我淡笑,很清楚二哥话中的深意,低声道,“你放心,那二百两花得值,我跟嬷嬷打听过,那迎门的老太监是宫里的刘副总管,太后跟前得宠的老人,不然他也不敢接银子。”而江东王府没什么多,除了银子。若能籍着老太监引得太后注意,我落选的计划就有得唱了。二哥见我自信满满,理了理朝服也不再多说。
  通往暄和殿的长廊九曲十八弯,雕梁画栋,美不胜收。长廊沿途点缀了四座名字清雅的重檐八角亭。每座亭子都有颜色鲜艳的彩绘,一座亭以一种花为主题,无论是亭檐的彩画还是亭柱的雕刻,花形花色都栩栩如生。第一座亭雕画了牡丹,第二座雕画了清涟,第三、四座分别雕画了金菊与寒梅,看来这四座亭子寓意着春、夏、秋、冬四季。
  但有一点我颇觉奇怪,亭子位置的选定显然很突兀,很别扭。洛朝人建房修园喜遵风水玄术的道理。玄术之道我学艺不精,却都能看出,这四个亭子放置的极无章法,与其他的建筑极不和谐。只是一时间我也说不上何处有问题,只好不再深想了。
  我与二哥继续沿长廊前行,因工匠处理巧妙,几乎感觉不到地势与方位的明显变化。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入目的假山水榭,庭轩春华越发如江东织锦般精妙绝伦。纵使见识过颐和园与故宫古建筑的巧夺天工,大气磅礴,我仍然为这一隅胜景折服,唏嘘不已。二哥见我感叹,笑了笑,说皇宫这处景致胜过江东最美的织锦。
  他口中所谓的江东织锦又称南绣,素有“天下第一绣”的美誉。南绣的针脚细腻,针法独特,色彩高雅,画风讲究写实,锦上多衬云雾山水、亭台楼阁,绣纹虚实交错,动静相谐,能将人的玲珑匠心与自然界的鬼斧神工和谐到极致的神韵悉数展现。
  我感叹着,长廊终于到了尽头,不远处百级石阶上古意恢弘的殿堂该是暄和殿了。相传暄和殿是前朝遗留的行宫别苑建筑之一,洛朝定都丝城(后改名帝都)后保留了下来。因为暄和殿中有一处天然温泉的泉眼极为难得。
  我听莫来说,在前朝,只有皇帝专宠的贵妃才能享受到这里的温泉——濯清池沐浴的殊荣。
  莫来一说,我当时就想起了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杨贵妃与千古涌流,不赢不虚的华清池。这时立于殿前,看着金柱紫橼,想着前朝宫娥,白居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