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殇





  以往时候,潜光是正直的、至情至性的、阳光的。他对我的爱护与痴情天地可鉴。在他身上,一切的一切都与我印象中的皇族相去甚远,乃至格格不入。可是,他终究也是皇子,是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长大的杰出皇子。除了正直,温暖,至情至性,他怎会没有属于皇子该有的一面?
  他是最得圣宠的皇子,生来就已注定,不可能做一个善良完美的寻常男人。阴谋,是他生而必学的生存技能。
  只是,他始终不愿我见到他阴谋家的一面吧?所以,他隐瞒了他是“刺”杀手主公的身份;所以,他不透露他是真正的空空公子。
  头一次发觉,女人要看清男人,尤其是一个生于皇权长于勾心斗角的男人,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容易。这世道,唯皇权,容不下天道人伦。美轮美奂的绿釉翘角、金檐阁楼之下上演的是子囚父,夫妻互谋……子杀父,父不惜子……哪一样能见容于人伦之规?
  无声的叹息。一直以来,潜光并不只有我所见的那一面。是我,一厢情愿地将那一面当作了他的全部。
  原以为,他旧疾得治之后,便会来寻我,也许还会任性地带我离开吧。他,真的,来了,不是么?却为何……?只是远远地站在那个雨夜的窗外,在沉默中静静守望屋内的女人。是否,那一句,我不爱他,伤他不浅?他不见我,我以为自己能释怀,原来,不能。
  然而,我又还有什么资格挂怀于心?
  他生未卜此生休,已是我与潜光最后的注解了吧?
  八月的天,正是夏热秋凉交接之时,帝都之外的战事伴秋风越演越烈。帝都之战眼看迫在眉睫了。也许攻守双方都想毕其功于一役吧。
  潜光分兵三路实施快攻战略。两路兵马各攻一城,一路兵马机动,无需援助时便做休养调整。待攻下一城,机动之兵补上攻打下一城,退下之兵做休养调整。如此之法解决了长线作战兵疲马乏、战力削弱的问题,节省了城池间行军的时间。在彼城尚未做好战备防守之时,此军已兵临城下。
  快攻,成了潜光作战的风格。
  九月,秋。
  无可抗拒地步入我最不喜欢的季节。
  由东西进帝都的路线就要被潜光打通了。
  从八月下旬始,大洛首富沈家号令旗下所有货船、路队停运送往帝都的货物,尤以粮食等关系民生的物资不运。与此同时,东南一隅,几乎被逼入绝境的墨阳王趁谦益收缩战线之机,纠结余众大肆反扑……所谓多事之秋,不外如是。
  幸得谦益早做了周全准备,帝都早前筹备的粮食物资至少能维持全城百姓正常生活至明年二月。到那时,帝都之战早已结束了。这手准备平抑了帝都物价,避免了可能引发的百姓恐慌与骚乱。至于东南的墨阳王余党,谦益则交给了北上助战的淼水国兵将。
  荣沐说,夫人放心,淼水国万余大军只是替王爷解决墨阳王在东南地方的滋扰,以便王爷能腾出手来积聚力量备战帝都。至于其他,无需他们插手。此时,我方知道,淼水国也卷入了这场因大洛帝后之争引发的夺嫡大战中。
  但荣沐说,此次淼水国挥军北上助战,是在履行多年前的一份协议。
  那时,离耶尚不是龙啸殿大祭司。
  协议由谦益与龙啸殿前任大祭司所定。
  很多年前,有一日,白雪飘飘的茫茫雪原来了一位白衣胜雪的尊贵客人,见了大祭司。他欲以一个不低的价格购买一朵雪原魇花。雪原魇花与淼水国的地狱魔花相类似,有致幻功效,世间罕有。它们生长在雪原极北的寒地,不易找寻,更难采摘,寻常人甚至连雪原极北的寒地都到达不了。
  大祭司派人寻找了整整一年,艰难的一年,终于得到了魇花,做成了这笔买卖。
  之后,客人又到过雪原几次。几番交往,客人与大祭司达成了一项互助协议。必要时,雪原的逃亡一族需权利协助客人行事,而后客人将助逃亡一族南下复国。但这并不表示双方是朋友,荣沐强调。
  所以,当谦益在逸莲山受伤后收到新任龙啸殿大祭司离耶的求救飞书,本可不必理会,但他不顾己伤飞驰千里亲自驰援,只因陷入危险的那人,是我。
  “为保夫人安全,留您一片清宁天地,王爷,倾尽心力……”荣沐感叹道。
  白玉琴暗哑,青玉案上,熏鼎香炉青烟袅袅,菱花铜镜光洁无尘,照映芙蓉面一张。窗外的菊花开得金亮如星辉闪耀。清宁院外,曲道蜿蜒,碎石小路旁一池翠荷已残。
  我浅浅叹息,身边的一切还是清宁的,可是这样的清宁还能维持多久?战火终归会烧到帝都。
  “丫头,何事愁眉苦脸?”谦益着一身儒雅青衫,大步跨门而入。
  “啊?”我抬起头,看向已在身侧坐定的谦益,对面的荣沐在他眸光的示意下,躬身退了出去。
  “荣沐今日又说了什么让丫头愁眉苦脸?”丫鬟端来茶水,谦益接过,低头抿了一小口,“下次他再惹你不高兴,本王定让他将自己的嘴缝起来。”
  我扯出一个淡笑,“你胡说什么?上次丑儿哭得凶,你说要缝她的嘴,这次竟想缝了自己军师的嘴?”
  “会笑了?”谦益放下手中茶杯,揉开我聚拢的眉。
  我弯了弯嘴角问道:“今日你不忙么?怎么这会儿就过来了?”
  此时,不过戌时三刻。
  这些日子以来,谦益总忙得昏天黑地,累得几乎沾床即睡。基本上不到后半夜不会来我这里。不记得从哪日开始,他半夜跑来我的房间,褪了鞋袜,和衣侧躺在床边。我睡得极浅,被他吵醒后意欲撵他下床。转身,却见疲惫粘住了他的眼睑,片刻间人已睡熟。小心翼翼地避开我,只占了我床边巴掌大的一点地方。
  然后,不忍心了,将他的身子挪正让他躺得舒服些。
  然后,默许了他睡在我房中的举动。
  他总是夜半来,规规矩矩地睡上几个时辰就离开。对此他没有做任何解释,我也不问。其实梦呓之时,他早已透露了心思。战事的棘手,勾出了他潜在心底的忧虑。这个男人亦如我一般,心底涌动着一种情绪,叫“害怕”。他怕辜负先帝的期望;他怕离称帝梦想只有一步之遥时失足跌入深渊;他更怕好不容易得来的家与幸福会因他某个不智的疏漏而毁灭殆尽。所以他给自己的压力太大,大到夜深人静之时,他需在我身边松弛绷紧的神经。
  这个万事淡定的男人,并不如旁人眼中那般无坚不摧。
  他也有脆弱的时候,虽然掩饰得极好,却始终有弱点。他自己知道,太皇太后也知道,很早以前就已适时加以利用过了。
  谦益曾说,人若无情,势必无敌。可惜他最终无法达到无敌的境界。他看似无情至极,骨血里却又对先帝有情,对逝去的皇上有情,对我有情……也许,他身体里的情意与别人是一样多的。唯一的不同,只在于,别人可以将情意分成无数份,所以能对很多人有情有义。而谦益只肯分成几份,所以除了他在乎的几人,其他人绝无可能享受到他的情意。
  他是一个无情又有情的男人。
  “我若说,我见不得你与荣沐相谈甚欢,这才过来将他赶走,丫头信不信?”谦益的话将我从冥思中拉了回来。
  似乎今日的他,心情极好。我 猜想着,也许收到前方的捷报了吧。
  我淡雅一笑,撩起珠帘进了内室,捡起先前尚未看完的医书,躺入贵妃椅中,翻开说道:“不信。”
  谦益跟着走入内室,摇了摇头,抽掉我手中的书道:“丫头忘了今日是九月十二?”
  九月十二……“是吗?又到九月十二了?”恍然大悟,原来又到了慕容植语的生日,“可是,那又如何?”
  “我欠丫头一个庆贺,今日补上。”谦益执起我的手,暖笑道:“跟我来。”
  不容我拒绝。
  没想到,谦益半哄半拉地带着我竟到了景王府的马厩。马夫牵出了他的坐骑,一匹毛色光亮,体壮膘肥的汗血宝马,上了马鞍。惊觉谦益的意图,我急忙甩开他的手,瑟缩着退后道:“我不骑马!”
  谦益只是笑了笑,迅疾地一手伸过来抱住我,一手勒住缰绳,未等我反应过来已翻身上马。将我置于他身前坐稳,抖了抖缰绳,双脚一夹马肚,在我惊叫之前,骏马已洒脱而去。出了景王府,穿入街道。
  因为宵禁与戒严的原因,街道上除了往来巡逻的兵士,几乎没有路人。
  我僵硬了身子小鸟依人般依偎在谦益怀中不敢乱动。谦益的气息从耳后吹来,声音轻而魅惑,“丫头,有我在,放松点。”暖热的气息吹在我耳根上,勾起酥麻的感觉,引我心跳更快。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轻颤道。
  “去了,就知道。”
  清脆的马蹄声,在如水的夜里,一下一下敲响,惊起我心中圈圈涟漪。

  第三卷 帝都殇 第11章 月亮惹祸
  不知过了多久,谦益驭马停在了寂静流淌的漯河边。
  高树暗,桂魄明。
  秋风吹不去,河中如月舟。
  漯河中停泊了一艘漂亮的龙舟,龙头高昂,龙尾飞卷,龙身上有三层重檐楼阁。龙舟上挂满了各色的灯笼,层次分明又交相辉映,照得睡梦中的漯河绚丽缤纷。远远看去像是一颗星坠入了漯河,璀璨不减。
  谦益抱我下马,道:“丫头,到了。”
  “好漂亮的龙舟!”我松弛了紧绷的心弦,赞叹道。
  “丫头喜欢就好。”栓了马,谦益重又执起我手,说道:“我们到船上去。”
  “上去?怎么上去?”我的眸光已四下搜罗了的一遍,河岸边并没有可供渡河的其他船只。
  谦益轻笑一声,青袖一拂,左手优雅放至我腰间,加大了力度,搂紧我。随即单足轻点,运着轻功踏上了漯河水面,点了几步,飞跃而起,如同展翅翱翔的鹰。
  他说道:“我们就这样上去。”
  浪漫又温馨的画面,让我初时满脸的慌乱惊愕慢慢变成了惊喜。
  河面上有湿湿的河风,吹拂过来,贴着肌肤留下凉润的感觉,直达心底,令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我不止一次被人带着飞,唯独这一次,真正体会到了飞的乐趣。原来飞翔竟是这样美妙。耳畔,流水在伴奏,秋风在轻唱,天地安静又纯净。不经意间抛却了一切凡尘杂扰,我咯咯笑出了声,乐道:“快听,风在唱歌。”

  谦益回眸睇我,没说话,笑得温雅。
  甫一落入甲板之上,他暧昧地在我耳边吐出热气道:“丫头笑起来,好美。”
  心,漏跳一拍。我赧然低了头,挣脱他的钳制,跑进楼阁里。
  谦益随即跟来,牵了我的手径直奔上龙舟第三层。这里有三间不大的房间。正中一间灯火通明,内里装潢独特别致,萦绕着淡雅的兰花熏香的味道。门的对面是一排镂空兰花纹的木窗,贴了窗纸。房间正中垂下四片纱帘,营造出朦胧飘逸的美妙意境。纱帘之内铺就了一张极大的天空蓝地毯,上有一张矮桌,桌上置了几盏灯,预备了精致飘香的酒菜点心。神奇的是,一道道美味佳肴还冒着热气。而船上,除了我与谦益再无第三人。
  “你如何办到?”我失神赞叹许久后方才回过神来。
  谦益眨眼笑得开怀,“看来,那些碍眼的人离开的时辰刚刚好。”他掀开纱帘,脱了鞋,牵我在矮桌前屈膝坐下,斟了杯酒递送给我,道:“这是我专为丫头酿制的果酒,你尝尝,可喜欢?”
  我接过浅尝了一小口,带着甜味,果然很好喝,剩下的便一饮而尽。自己又斟上一杯,道:“很好喝,你用了好几种果子酿制的吧?”听到赞赏,谦益只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而后低头夹菜给我,见我自行斟了第三杯酒,劝道:“虽是果酒,到底也是酒,丫头别喝太多,小心醉了。”
  “醉了你会将我一人丢在这儿吗?”我停杯在唇边低问。
  “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将你丢下。”似保证,谦益说得极认真。
  我娇笑,“那就没关系了,喝醉了也不怕。”
  “你啊,小妖精。”谦益与我碰了一杯,饮尽,又忙着替我夹菜。
  “菜太多了。”
  “当年欠你的,今日统统补上,不算多。”
  桌上的菜全是谦益的手艺,美味可口。尽管我早已用了晚膳,现下却有越吃越饿的感觉。胃口大开,酒菜多半下了我的肚腹。半晌过后,享用完这顿别有情趣的“烛光晚餐”,谦益宠溺地搂住略有醉意的我,推开窗子。
  秋风铺面,清爽洗涤人心。
  我依偎着谦益,仰望墨盘似的天穹,月华清洒,照漯河今夜无眠。
  “丫头,我有份贺礼要送你。记住一会儿留意看河中。”良久,谦益开口。说罢,放开我,如水鸟般由木窗中飞身而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