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殇





。倘若我方骑兵的回援速度够快,应该能在他们攻打北门之前,与之打上一场遭遇战。以骑兵对步兵,优势还是明显的……”
  他话还没说完,众人已纷纷议论开来,有附和者,但更多的是反对者,闹哄哄说成一片。坐在窗前原本举着茶杯徜徉于秋色的哥蓦然转过头来,轻声对我说,这个人显然没搞清楚问题的重点。我身旁的磬儿一听,故意找茬似的追问:“世子爷以为问题的重点是什么?”
  哥未及回答,外室的荣沐便笑了起来,“童将军想到的,难道他们就没想到?你以为那条小道是他们近期内才发现的?只怕他们由东面突破迂回欺近帝都的整套攻打路线都是以那条小道为前提。而现今,他们只怕巴不得我方的骑兵以最快的速度回援帝都……”
  哥激赏地点头,“荣军师说的一点儿不错。如果骑兵回援,那么原本被阻挡在骑兵防线之外的大军就能乘机逼近帝都。到时候,越王先行潜入的步兵调转矛头,与他们来一个内外夹击,那号称天下第一的铁骑便只能像夹心饼干一样被挤压得失去引以为傲的机动能力和冲击力。”
  对于“夹心饼干”这样的词汇,磬儿听得一愣一愣。还来不及继续找茬,荣沐的那番话,就像是水进了油锅,噼里啪啦在炸开了。争执中的将军们嗓门儿一个比一个大。
  谦益也不制止,任那些将军们争吵。只在最后时刻,起身说了一番鼓舞士气的话,然后便叫众人散了。他的语气不急不缓,极其说服力与安定人心的功效。仿佛就算已兵临城下了,他也依然可以一派从容地尽显成竹在胸的沉稳气度。
  哥感叹,竹谦益这个人,如果不是自负到不知“害怕”二字,就是天才的演员,将内心的恐惧掩饰得天衣无缝。就战略角度而言,这突发的情况可算相当危急了,他还能表现得这么从容不迫,当真非常人也。
  我听了,笑了笑,心里却在恐慌。
  当日夜里,谦益搂抱着我,对我说:“安排好帝都的一切,十一月初,我会挂帅亲征,你留在王府中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的食指在他展开的手心里无意识地画圈圈,问道:“你怕了吗?”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没有表面看来那般平静。
  谦益轻笑,在我耳畔反问,“丫头怕吗?”
  我把头靠在他的肩窝,没有回答,只是静静说道:“莫来作战,向来讲究以地势为主,虚实为佐,变化为辅,正奇结合,攻人不备,出奇制胜。你确信自己弄清他的战略意图了吗?他真的想从北面突破帝都的防线?”
  谦益笑得温淡,“正如你以往所说,莫来确实很高明。我一直以为,他最锋利的刀是老七,没想到,最后他却把赌注全压在了老九身上。说实话,相较于老七,我倒是更忌惮老九。老七虽在智谋才略上胜老九一筹,然论起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却远不是他的敌手。”
  “我见识过了。”回想起第一次在飘香楼见到越王时,我就已经见识到他的冷漠了。他目空一切,眼里根本没有任何人,为了不放过所谓的空空公子门下的那个刺客,他甚至不惜牺牲我这样无辜的女人。
  谦益自嘲道:“其实我们那么多兄弟当中,老九跟我最像,卑鄙、虚伪。唯一不同的是,抛开王爷的身份,他需要一张人皮面具和变幻着说话嗓音来隐藏自己,那是他的长处,也是他的习惯。因为他的灵魂深处并不自信,所以他这种人做不了真小人,只能做伪君子。而这也恰恰是莫来选中他来实施出奇制胜战略的关键。”
  “你有应对之法了吗?”危急之中,我感到庆幸的是,谦益不是在战争打响的时候才发现莫来“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的当。否则莫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就要毫无悬念地成功了。
  谦益轻揉我的眉头,“丫头放心,只要找准适当时机主动出击,在老九打攻坚战前与其进行野战,我的胜算还是很大。老九手下的步兵,擅于攻城战而不擅野战,且他轻装迂回来袭,辎重物资必定不足,尤其弩箭的数量有限将大大削弱其弓兵和弩兵的实力。为了避开这一致命弱点,他定会快攻夺下北门。而我只要打乱他快攻的步调,便已能稳操胜券。”
  “谦益。”我抚上他的脸,“无论如何,一定要活着回来。记着,我会一直在家等你,直到你回来。”谦益在言语中故意透露出对胜利的笃定并没有打消我心头的恐慌,但我不会将恐慌的情绪泄露出来。
  谦益搂得我更紧,吸了鼻子,展眉一笑,“丫头放心,为了你,我一定能活着回来。”
  十一月初一,凌晨,天未亮。
  谦益束冠穿甲,手持长槊,一跃上马,显得威武不凡。他拉定缰绳,对已经束甲牵马等候在旁的将军与侍卫亲军们说了一番令人血脉喷张、斗志激昂的话,又朝我站立的方向温和地笑了笑,将手中长槊一举,喝道:“出发!”
  从这日起,我被保护得更好,清宁院的屋子内外总守着一群武艺高强的侍卫丫鬟。这是谦益的安排,我知道他在防什么,所以也安安分分地配合。
  我的身子仍显虚弱,一日的大部分时间都躺在贵妃椅上看书。看得极慢,心思总会时不时飞到谦益身上,忧虑他的状况。若有一日未收到报平安的飞鸽传书,便觉心急如焚,惶惶不可终日。
  但我必须表现得坚强、镇定,必须每日以最宽慰人心的微笑示人。我绝不能让百姓的恐慌由景王府散播出去。
  谦益走后,景王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看着我。我镇定了,他们才能镇定。他们镇定了,景王府才能镇住帝都百姓官员浮躁的心。

  第三卷 帝都殇 第16章 昏迷不醒
  十一月初九,帝都东面的战争再度打响。
  潜光率部众六万余人由爻洲拔营,连夜奔袭帝都,在城外百里处遭遇张延老将军八万大军的拦截。双方当即进行了激烈的野战,伤亡惨重。据说在一个叫野望坡的地方,残尸断肢体堆积如山,鲜血汇聚成河,凝聚成霜。
  相比之下,谦益所在的帝都北面倒没有这么大动静。但他一去大半月,虽每隔几日就有飞鸽传书来道平安。然没有捷报传至,我的心,仍前所未有的忐忑不安。这种忐忑折磨着我的心智,令我寝食难安,身子越发难以康复。
  十一月中旬,帝都四面的战事猝然升级,进入白热化状态。虽然东南西北四个门都没有传来失守的消息,然百姓的集体恐慌,还是在城内引发了哄抢、骚乱。幸运的是,只是一些亡命之徒小规模地冲撞官兵和哄抢平民百姓或是贵胄富户的钱财物资。大局仍在留守官员和禁军的掌控之中。
  十一月十九日,下起了这月以来第一场雨,瓢泼大雨。强势的雨水将树上的枯枝打得七零八落,一片片坠到地上,陷入泥水里。哥站在我身后,劝我回屋,我不肯,强撑着孱弱的身子,裹着衾披立在屋檐下,强作镇定地坚持等待该到却还没到的、谦益报平安的飞书。我近日总是心绪不宁,时常被恶梦惊醒,直觉会有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这一日,帝都显得尤为动荡混乱,趁火打劫之辈哄抢频频。我终日心浮气躁难觅安宁。入夜后,王府里来了几匹快马,快马上下来几个便装兵士。我认得他们,都是谦益身边的侍卫亲军,为首的那个好像叫张鸿。
  张鸿见到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行礼急道:“禀夫人,前日王爷率众夜袭敌营被数支弩箭射中,身负重伤,至今昏迷不醒,军师特命属下请夫人前往救治。”
  “中了弩箭?”我惊呼出声,顿觉天旋地转,呼吸急促起来,身体晃了晃被磬儿搀住。理智全面崩溃,所谓关心则乱,如是而已。这就是我预感到的不好的事么?
  吐纳十余次,我终于缓过气来,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祈祷:谦益一定不能有事!
  “昏迷是怎么回事?有没有性命之虞?”匆匆赶来的哥急切问道。
  张鸿恭敬道:“属下不知。军师封锁了王爷伤重的消息,只道情况紧急,命属下务必请夫人去一趟。”
  务必?!难道说,谦益当真有性命之忧?
  不敢再细想下去,我即刻命人准备马车,药箱,药材,顾不了瓢泼大雨急急赶赴北门。哥不放心我羸弱的身体,担心我会受不住颠簸之苦,不由分说,跃上马与我同往,以便照应。
  马队和马车在沁凉的雨夜中飞驰。天,还下着雨,冰冷的雨水浇不熄我心头焚烧的急火。一时间雷电交加,混乱的马蹄声仿佛闷雷般打在我的胸口,又重又痛,几乎令我无法呼吸。
  磬儿轻抚着我的后背,柔声安慰道:“姐姐别担心,王爷一定不会有事的。”
  是啊,他是不会有事的,我告诉自己,只不过中了几支弩箭而已,只要没伤及要害,顶多失血体虚罢了。可是为什么我的心跳乱了节拍,仿佛随时都可能从胸腔内跳出来。寒冷,风雨的寒冷包裹了我,我抱着胸,缩做一团。手紧握成拳,尖锐的指甲在手心留下一道道月牙形的血痕。
  我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越想越害怕,却无力阻止。
  雨一直下,直到第二日晌午过后,方才停下。
  马车出了北城门,以最快的速度在草原上奔驰了一昼夜。马匹、车夫、兵士都已疲累无以复加时,我终于在主帅大帐内,见到了躺在榻上的谦益。
  我一步步靠近他,既平静又紧张。他就那么躺着,一动不动,荣沐在我耳边讲着他受伤的经过。谦益带着五千轻骑兵,在草原上寻找越王隐蔽起来的主力,花了五日五夜,精心策划了一场夜袭,斩杀敌军近万余人。不想在回撤时,却被弩箭射中,负伤而归。
  这一战究竟会对整个战局的变化起怎样的作用,不是我所关心的。我的手搭在谦益的手腕上,打断了荣沐的话,“还好,伤虽重,却没有伤及要害。”他的脉象极度虚弱,寸关尺三部脉皆无力,显见是精神气血都有伤损,气血不足。但是,幸好,只是昏迷,性命无碍。
  我高悬的心落下,轻轻舒出口气,竟有种心满意足的感觉。原本,因焦虑与胡思乱想而空虚乏力的心,一下子又被填得满满,添了活力。
  “夫人,王爷何时能醒过来?”荣沐追问。
  我抬头看了看他,他的表情相当平静。似乎在我刚刚抵达军营之时,他原本紧绷的心弦就已经松开了。看来,他对我非常有信心,认定了,只要我能及时赶到,谦益就一定入不了鬼门关。
  我低头自己检查谦益的伤情,随口答道:“最快也要三日后。”
  “三日?”荣沐轻呼,急问,“夫人可有法子令王爷在两日后醒来?”
  “两日?为何?”
  荣沐道:“夫人明鉴。两日后越王的主力会经由此处奔袭帝都,正是截而歼之的好时机。战机稍纵即逝,若是两日后,王爷不能出现在战场上,我方士气必衰,敌方士气必涨。那么,此前所做一切努力定会功亏一篑,帝都自此陷入危难。是以王爷在昏迷之前就已特命属下请来夫人,望您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我呢喃,“办法不是没有,只是……”那意味着,两日后我也必须上战场。谦益眼下的情形,只有以梅花八针刺穴方能让他在不伤身体的情况下提前清醒。但那也只能维持一个多时辰,那点儿时间顶多够他在战场上摆开阵形。若想继续保持清醒,就需我再度施针。
  可是,战场……,亲临战场,我能办到吗?
  瞥了眼谦益,又对上荣沐不容我拒绝的眼神,我狠命咬了嘴唇,甩了甩头,道:“他会醒的,两日后。”
  不再搭理荣沐,我招呼了磬儿协助我重新处理谦益身上的伤口。几乎一整夜,在重复琐碎的清洗、上药、包扎的动作。谦益身上的伤口,深浅不一,位置集中在胸腹部。所有伤口都被细致处理过,手法娴熟到位。但军医们使用的外伤药,虽对止血很好疗效,却不利于他快速清醒。
  两日后,低沉悠长的集结号在广袤的旷野上吹响。
  我亲手为谦益系好轻袍的绑带。他的身体恢复不错,但仍旧很虚弱,承受不住几十斤盔甲的重量。今日的他,看上去是一个温润儒雅的书生,如果能忽略他眉宇间那份独有的锐气与霸气的话。他将我搂入怀中,温然的唇在我唇瓣印下深情一吻。
  这是一种颇为奇怪的相处方式。从他醒来,我与他的对话总共不超过十句,但我却觉得他已跟我说了千万句。似乎大战在即,我终是体会到了什么是心灵契合。有些话不一定要说,但即使不说,彼此也一定能明白。他是不愿我上战场的,虽然他并没说出来。
  我知道,他需要头脑清醒地指挥这一战,所以,纵使再害怕,我也愿意陪他上战场。而且,我相信,他对今日一战必已有了十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