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殇





  谦益轻声感叹,“莫来苦恋一生,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武帝与孝仁皇后的恩怨纠葛中,他始终是最无辜的人……丫头以为,孝仁皇后真爱过他么?”
  我略作思量,停顿了片刻方才接道:“我想,是爱过的吧。”兴许还爱得很深,试想莫来那样接触且痴情的男人,要不爱他,该有多难?“只是孝仁皇后曾爱极了武帝,后又恨极了武帝,最终把自己与莫来的爱情也葬送在了那份极爱极恨了武帝,最终把自己与莫来的爱情也葬送在了那份极爱极恨当中。”
  遥想当年,孝仁皇后独自一人孤坐寝宫之内凝望墙头那幅题诗兰花图,喃喃低语“纵使天涯相隔,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时,她心里该是爱着莫来的吧?她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与莫来天涯共白头的吧?

  后记2
  孝仁皇后那样绝妙的女人,年少时美艳不可方物,心思计谋更是不让须眉。若非命运作弄,她本该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倘若许多年前,她在溪边邂逅动心的是一骑白马、风度翩翩的莫来,为她擒惊马,射雄鹰的是儒雅温润的莫来,那么她的一生又会如何?
  会不会幸福得叫所有女人嫉妒?
  奈何,她爱上的片片是那只爱江山不爱美人的武帝,美人对武帝而言,永远重不过江山皇权。
  孝仁皇后真是爱惨了武帝,为了他的宏图霸业甘愿以几身为饵设下美人毒计,色诱莫来,使其在关键一役时误于儿女私情而终在战场之上一败涂地。更逼其服下了以相思花断肠草喂养培育而成的歹毒情蛊。
  蛊虫以相思花断肠草喂养,便是蛊中至尊,摄魂夺魄之能毫不逊于蛊母“月白”。然,月白护人,情蛊害人。据淼水图秘文记载,此二蛊本淼水国独有,二者原有方可解除,只是解蛊之方却在百年前被人焚毁。从此,中了情蛊的人,只有等死。死时万千只拇指大小的黑青色硬壳虫吃着内里腐烂臭秽的血肉破体而出,生生将人吞噬,情状十分可怖。
  素来情蛊无方可解,却有法可避其发作。那便是中蛊之人从此幽居洞穴。洞穴中独特的无阴阳寒之气能克制情蛊,使其不能正常繁衍而很快进入休眠状态。所以,莫来幽居“洞天福地”五十岁,并非躲避武帝铺天盖地的追杀令。所以,莫来对蛊毒解法的研究远比师父更高明。
  师父说,五十多年前那场关键的战役,因小宇敏儿的孝仁皇后窃夺了紧要密件,使得武帝早早知悉了莫来行军布阵的方略,从而出其不意的率先发兵。莫来以少敌多,打了七天七夜,终于将武帝赶至梨坡。其时,只要他一鼓作气,趁胜追击,在武帝援军赶来之前擒下武帝,就可大捷,否则一待援军赶到,只能大败。
  偏在这时,敏儿见武帝求援脱困无望,为拖住莫来行军步伐解救武帝于危难之境,毅然自觉性命。幸得救治及时,敏儿活了下来。然为了救活敏儿,莫来遗误了战机,到手的大捷转眼变为惨败。
  武帝得胜后,敏儿大抵良心发现,施下缓兵之计,说服武帝放弃即刻斩杀莫来,取而代之慢慢将其折磨致死。岂料武帝歹毒,竟命敏儿喂莫来吞服了情蛊。敏儿无奈,只得偷偷命人将重伤的莫来救出送至师父处求治。
  莫来伤愈后的许多年,在洞穴中活如行尸走肉。知道有一年,早已贵为大洛开国皇后的敏儿秘密前来探望莫来,与他长谈了一夜。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是那一夜后,莫来心性恢复如常,并开始潜心研究情蛊的解方,直至五十年后方解了情蛊重见天日。
  几十年期间,孝仁皇后身上发生了太多的事。年少时,情窦初开的她曾天真的以为只要匡扶武帝夺得天下,她就能赢得世上最忠诚的爱情。然而她虽以非凡的智慧在武帝众多妻妾中胜出,赢得了皇后之位,却没有赢得武帝的爱情。
  天底下有一种人,除了自己谁也不爱。武帝,不偏不倚正是这种人。
  据说,孝仁皇后心中那个夫妻恩爱的美梦碎于一个闷热的午后,知了疯了似的叫得凄凄惨惨。她只觉浑身冷的凝冻,她没有想到,自己死心塌地深爱的丈夫从不信任自己,甚至始终怀疑他们早产儿子的血统。
  她大笑,这是天要罚她吧?分明是自己与武帝的儿子,却偏要在她离开莫来不是九月之时出生。
  也许,天真的药惩罚一个人时,是不会让有喘息之机的。
  晴天霹雳般的打击接踵而至。她意外发现,她的丈夫铁了心认定她不贞,处心积虑的意图废黜她和铲除她的儿子。若非忌惮她在朝野积攒的人心人脉和手中实力她们母子定早已万劫不复。不久,她又发现,早在武帝坐拥江山之前,便已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她喂食了一种来自淼水国的母子蛊毒。
  武帝在位期间不曾征战淼水国,原因之一便是他早于淼水皇族达成了一项秘密协议,条件之一是淼水国青噬帝须以巫蛊幻术助其掌控天下。
  孝仁皇后体内的子蛊,使她的性命安危受制于她丈夫体内的母蛊。
  明知这一切,然她不得不假装不知。她不记得过了多久虚与委蛇的日子,只记得心一日日变冷变硬,爱一点一滴在饱受身心折磨中化成浓浓的恨。她指天发誓,终有一日,她所受的罪,定要悉数还给那负情寡意的凉薄之人。
  孝仁皇后与武帝相伴几十年,与莫来相交几十年,他们三人之间的恩怨情仇已远非言语所能复述。当初的敏儿对武帝由爱生恨,在莫来的倾力智助下一步步将洛朝的权力握在自己手中,除去一切危害她儿子太子之位的皇子与嫔妃,最终策动秘密宫变囚禁了武帝。
  她要武帝生不如死,她办到了。折磨一个活人,远比鞭笞一个私人来得痛快。所以之后二十余年的岁月,她让她恨的人,活在诺大的地下宫殿中,给予他最奢靡的享受,独独夺了他最爱最割舍不下的江山。
  曾几何时,我为莫来愤愤不平。一个拥有凡夫俗子无法企及的传奇天赋的人,一个拈花一笑能破千军万城的人此生唯愿执佳人之手望山观海,谱一曲凤求凰共约白头。然穷其一生,他却始终只是活在别人爱恨的夹缝当中。就连他好不容易走出洞穴,还是无可选择的走入了因帝后之争延续下来的恩怨情仇。
  莫来在不见天日的洞穴苦苦守候了五十年,终归还是输给了光阴。五十年逝去,他心尖的没人早垂垂老矣,再也不堪承受一场“帝都之乱”骨肉相残的辛苦。
  于是不堪病魔折磨,她死了,死之前杀了她囚禁了二十余年的武帝,死之后莫来啥了强撑了五十余年的自己。
  死,终结了他们,似乎也解脱了他们。
  莫来在死前,托潜光转交给我一封信,那时,我与谦益、师父正避祸至淼水国。莫来在信上写了两件事,一件是青旆王子失踪的真相,一件是谦益身世的真相。
  他说,宣和殿之谜由他的玄学老是魁生子所创设,是以天下之忧他通晓破解之法。很多年前为了利用其中宝藏助孝仁皇后与武帝周旋,他已将破解之法转告了她。后来,孝仁皇后将武帝囚禁于宣和殿地下宫殿之中,并于寝宫内开出了一条暗道直达。
  约莫二十多年前,青旆王子秘密入帝都求援。已贵为太后的敏儿得知其为淼水国青氏皇族遗脉,曾请他相助解除身上的子蛊。岂料青旆王子第三次入宫,在太后寝宫看出了玄学门道,意外闯入地下宫殿,见到了先帝,并企图助其逃离,终为太后发觉。
  此一场意外后,他被同囚于地下宫殿当中,直至数月后得病丧命。
  青旆王子于皇宫失踪,皇帝太后难辞其咎,未免消息走漏事态扩大,太后当即命人于全国追杀流入洛朝的淼水逃亡一族,以免后患。以致逃亡之族曾疑心淼水伪帝本为大洛人,或已与洛朝人达成了不可告人的阴谋约定。
  信的最后莫来说道,太后之病突然而来又药石无效,想必是老天对他偷窥天机,私自篡改我命程的天谴。
  我微微露出一笑,开始遐想,倘若莫来没有为我改命,我又会走出怎样的人生轨迹?当真会由母仪天下变为君临天下么?回想当年,忽觉愚蠢至极,竟为了心底深处那个“应天劫”之说而耿耿于怀到几乎拒绝承认对谦益的爱,几乎错失如今的幸福。
  天下事,真是世事难料。
  谁又能料到,“平野大捷”我坠马的意外,哥的离去,会让谦益那般坚决的放弃丈尺之遥的江山,携我归去?
  这些年来,我曾无数次问谦益,你后悔当日的决定么?
  他总是眸光坚定的回答,“不后悔,皇位原本就不属于我,抢来了也是无趣,我又何必后悔?其实我很早就已明白,自己最想要的只是一个有你的家。”

  “你还怪武帝么?”停住遐思,我冷不丁冒出一句,碰触了多年来谦益一直不愿过深触及的东西。
  谦益笔走龙蛇,低头淡道:“纵使想不怪他,也是无计可施。倘若当年,没有他怀疑父皇……呃,伯父的血统;没有他狠心将幼小的我逼得阴鹜;没有他一心要我夺取伯父的皇位,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我大洛更不会有历史三年的‘帝都之乱’……”

  后记3
  是啊,要不怪他,当真是无计可施呢?
  居然,为了一己之私,武帝在得知谦益为海王遗子之后,还以那样的方式待他,讲他当作从孝仁皇后手中夺回竹姓江山的最后一颗棋子。非但不助他拜托“克夫克母”的阴影,竟还暗中屡施手段推波助澜,意在加深所有人对他的误解,生生扭曲他幼小的心灵,他所求的竟是养出一个嫉恨身边亲人、性格阴暗的皇子。
  或许,他是想再造一个自己吧?再造一个野心勃勃、心思歹毒、不择手段、无爱无情的人。
  那日,自莫来信中得知所有真相,谦益久久不曾言语,此后很长一段时日,他从不提及武帝与海王,也不许任何人提及。只在我们搬入自在山庄后,他才以海王的封号为其设立了牌位每日供奉。
  文宗皇帝与德惠皇后可能至死都不知道,谦益的生母本是海王安插在东宫的眼线,受过海王宠幸。若非她珠胎暗结,私心想留下这点血脉,绝不会发生那也令惠德皇后小产,文宗皇帝愧疚终身的风流韵事。
  海王密谋扳倒东宫太子,岂料计不如人,一败涂地,其嫡庶子亦先后丧命。
  谦益生母试图为海王报仇,辗转将一纸密汗投于武帝,谁想武帝密令稳婆在其生产之际取其性命。
  被岁月尘封的往事一旦揭开,总是能令人心中疼痛。
  看着谦益,心疼他,我微微蹙了眉。
  他见了,搁下画笔走过来,在我身前蹲下,轻揉我僵硬的双腿,问道:“丫头又想起了什么?”这几年,若没有他每日体贴的轻揉,我双腿的肌肉怕早就萎缩得不成样子了。院中的下人们,泰然自若,他们早就习惯了我与谦益亲密的举止。
  “我想起今日是元德三年三月初三。”我靠着躺椅,半眯着眼仰望苍穹。从天启三年三月初三至今,年号变了,人一转身便仿佛度过了一个轮回,成长了,也成熟了。就连身边的天蓟,也有了它自己的子女。
  神思一转,想起当年在三月初三初遇的人做了现金洛朝的皇帝,而当年的慕容植语变成了今日的自在山庄庄主夫人。
  谦益轻啄我的脸颊,低声问道:“你又想起他了?”
  知道他口中的“他”是指潜光,我不否认,“他毕竟曾是融入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男人,你知道的,这一生一世,我都不会忘记他。”
  潜光两字,注定要烙进我的心,随我一同入黄土的。
  如果没有他,谦益不会那么放心的舍下那些与他出生入死的良臣大将,于江山撒手不管。如果没有他,我与谦益如何能躲过太皇太后及越王那么多次的围追堵截,安全抵达淼水国?如果没有他,这些年,我与谦益亦绝无可能得享安逸平和的生活,更不可能建起这样一座无与伦比的自在山庄。
  他那样的男人,叫我此生怎能忘了他?何况,终究是我负了他的。
  人心,充满了变数。因为潜光,我相信了一句话,有爱,一切就有可能。
  他曾与谦益势不两立,最终还是选择了放下仇恨,放弃争夺,选择成全。他最终还是那样的体贴与良善,那样的至情至性,重情重义。
  为了爱,他放下了太多,唯一的坚持是在登基之后,至今没有立后,执意追封了一名据说早已薨殁且无人见过的江姓女子为仁慧皇后。有好事之人曾向贵为贵妃的宁毓儿打探江姓女子究竟为何人,只得到一句,“毓终不如语。”
  谦益捧起我的脸,为我拢发轻嗔,“丫头,当着为夫的面竟还敢想着别的男人?越发大胆了。”
  “是啊,如此大胆的女人真该送去浸猪笼,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