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殇





  隋若执站着看我离开,没有挽留我,楚王也没有出声阻止我,他只是在我拉开门的那瞬,幽幽低叹了一声。
  我卷着一身怒气离开听雨楼,没有直接回景王府,漫无目的地信步在帝都繁华的街道上。磬儿见我盛怒,不知情由,只好与家将尾随,不敢贸然规劝我回府。
  我的怒气持续了许久,有多久我已记不太清。到现在,我只记得我很生气,可我究竟为何而气,却不那么清晰了。是因为对隋若执感到失望还是因为勾起了我我儿时的记忆,或者是因为……害怕?我被忽然冒出的这个词惊住了。
  我甩甩头,害怕?我害怕什么?害怕隐藏在“襄公”,“荆臣”背后的真实答案,还是给出答案的那个……人?那个人……如果不是楚王,如果是谦益……答案又会是什么?
  远天的光渐渐被抽离,太阳西坠,月上西楼,华灯耀室。漯河里往来游走的花船点足了灯火,撕开黑夜的迷惘延续着帝都的繁华。似有似无,随风飘摇的琴声、歌声似窥透了天机的智者无可奈何感叹众生愚昧的叹息。
  我不知不觉走到了河岸边的烟波亭,面前便是漯河。漯河上灯火热闹,河岸边却是相当清净。
  也不知过了多久,没有风却有一股腐败的异味淡淡缥缈而来,一道疾风吹到我的颈项处,带着钢刀的凌厉,居然吹断了我几缕发丝。我未及回头,听得一人冷冷道:“百鸟郡主,我们又见面了。”
  这语气就像是冰块被生生截碎时的生硬冷冽。可声音我是熟悉的,我猛然转过身去,瞥见亭外的磬儿和家将们面向漯河僵直而立,眼帘内再无他人。
  “宋白,是你吗?”我打了个寒颤,心想着,居然听到了一个死人的声音,闻到了死人的气味。是错觉还是幻觉?
  “还记得我?”那个声音停滞了片刻在我身后冷淡响起。我转身,一头装进一堵胸膛。还没来得及抬头看清我撞上的人,我腰间顿紧,被这人长手一卷,点中了哑穴,夹着我踏着夜色而去。我没有半点儿挣扎,因为知道绝对挣不开,只好双手尽量护着腹部。为什么我与他见面总重复这种情节?
  这次他倒没有上蹿下跳,只是专挑没人的巷子走,而且速度奇快。我前一刻睁眼还在巷子头,下一刻闭眼就到巷子尾了。
  他走了很久,卷抱着我,慢慢便离开了街巷,入了山。一路走来,过了许久,也不见他喘粗气,速度也没缓下来,究竟是我太轻了还是他太厉害了?果然是铁人三项的不二人选。
  我偶尔能抬头看看天,头上有一弯如蒙尘灰的船月,四周没了房舍灯火人喧,耳边响着草叶枯枝被践踏发出的“噼啪”声,在死寂的山夜里格外清脆。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奇怪的是我居然一点儿也不害怕。
  他终于把我放下,解开了我的穴道,冰冷道:“你怀孕了?”
  我下意识地捂住肚子,惊问:“你怎么知道?”
  他冷哼了声,像在嘲笑,“否则你岂会总护着‘他’。”
  我闻声放下双手,感受着四周的寂静与漆黑,略带欣喜地开口道:“你果然没死?你的伤全好了吗?那日只伤到胸口没伤到心……(脏)吧?”话一出口方觉纯属废话,我讪讪笑了笑。还好,他真没死,我的良心会好过了。
  我一直知道,我真心地不想他死,听二哥说没打捞上他的尸体,我隐隐藏了些希翼抱了几丝侥幸。今天真见到他了,便感谢他果然没死,也不觉得太过突兀和惊讶。
  “你的反应很奇怪,也比我想象中镇定太多。”宋白说道,声音几乎没有温度,“不得不承认,这也恰是你最吸引人的地方……不过我没死,你该害怕。”他后面一句话平板得像僵硬的死人,但又带着无法忽视的尖锐。
  “我为何要害怕?”我反问,“你若要害我,犯不着把我带到这里来。”若想杀我的话,烟波亭就可以动手了,哪里需要费那个力气把我弄到这鬼地方来?又不是吃饱了撑的,“再说,你不是还想要圣毒令么?”我靠近一步小声问了句,不敢离他太近,这四周有股阴森的感觉,指不定何处冒出魑魅魍魉。
  “圣毒令?”宋白冷笑两声,突然欺近我,“郡主不是没有么?”
  “我……”我不知该怎么说。
  “今时不同往日了,郡主!今日,你就是有圣毒令,我也不要了。”宋白抢过我的话,“郡主可知,我自今晨抵达帝都,实已跟了你整整一日?你去过何处,做过何事,我皆清楚。郡主不想知道为何?”
  “你……”我惊“啊”了声,原来河畔不是初见,他早有预谋地跟踪了我,我微微硬了声音,“你想作何?”连之前志在必得的圣毒令都不要了,他还可以跟着我做什么?又把我带来这里做什么?
  宋白缓缓靠近我,倏地伸出手擒住我的下颚,很用力,粗鲁到几乎要把它捏碎的地步。我蓦的紧张,极力想摆脱他的钳制,却听他一字一咬牙道:“作何?我…来…杀…你!”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打在我的脸上。
  “这几月以来,我东躲西藏,几次险死,可最终还是活了下来,只因我还有一件事没做。”宋白的声音又没有了起伏,平静得像一潭沉寂了千年的死水,“要做这件事,首先要做的,便是杀了你!”
  “为……什么?”我的下颚被宋白捏着,只能艰难地说出这三个字。
  宋白松开了手,“因为报仇!”
  报仇?报什么仇?我退后咳了几声,“你是说那日你中剑落水……”
  “嗯?……”宋白直接“嗯”掉了我的话,“那次么?也算,可我有更大的仇。”
  我直觉地反问,“什么仇?难道我是你的仇人?”我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么?不,应该反过来说,我做了什么好事却恰好害了他么?宋白静静地站着,没有回答。我发现,他若不说话,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仿若没有丁点儿人气。
  我一时想起了“千面妖狐”月霏,有些嗔怪疑惑起来,月霏那样兼具爽朗与柔美的女子,怎么会爱上这么阴鸷冷邪不像人的人?而且还是她单方面的痴恋,真是太不可思议。
  “你不是我的仇人,”良久之后宋白才道,我轻叹了口气,宋白就在这时踩着我的叹息冷笑道:“却是妨碍我报仇的人。而那仇……我非报不可!”
  “哪有非报不可的仇?”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冒出了这句话,想必是被宋白周身冷邪的恨意给闹得紧张了。细想了想,我又迟疑道:“呃,我其实是说,我不会妨碍你,嗯,也没那个能耐妨碍你。我一点儿武功都不会,怎么可能妨碍你啊。”
  宋白听罢没有反应。
  俄顷,他呼了口气,“我是冷血无情的杀手,”宋白声如幽灵浮鬼,“不杀你,我就做不会原来的我。”
  “不杀你,我就做不会原来的我。”
  “我不会出手取你的性命……这件事让上天来做吧。”
  阴风阵阵过耳,天上睡了一弯迷迷糊糊不清醒的月亮,月华浑浊。我恍如雕像般站在原处,任凭怎么呼喊,身边已没了宋白。良久之后,我的耳际除了风声,就只剩下宋白的话在空气中来回游荡。
  “此处是‘死亡迷林’,是生是死,你就与‘死亡’斗一斗吧,且看你能否有命离开这里。”冰冷的声音,宣布生死游戏开始了。
  飞来横祸也不过如此了。
  如果说我前一刻还觉得宋白那句,“不杀你,我就做不回原来的我”有些暧昧不清的话,这一刻我是真实感受到他杀我的决心了。
  他要杀我,不是一刀一掌了结我,不是让我痛快死去,而是慢慢的,要我走近死亡,在对死亡的恐惧中折磨心智,然后一点点绝望而死。后一种死法显然比前一种更高明,也更狠毒。
  死亡迷林……难怪总有阴风呼啸而过,难怪我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难怪宋白宁愿夹抱着我走大半个夜晚的夜路。这里,如果真是死亡迷林的话,实在是一个太好不过的游戏场,专玩死亡游戏的地方。
  传说,帝都西边有一处山,那是埋葬无人认领的死刑犯尸体的地方。年复一年,无名冢日积月累,渐渐变成了一座坟场。慢慢地坟场里长出了一棵比一棵壮硕高大的树,成了一片枝繁叶茂的树林。之后,奇怪的事情便接二连三地发生。但凡有人走进了这座树林就会神秘失踪,若有侥幸能走出来的,不是奄奄一息不久一命呜呼,就是成了疯子。
  从此,这座树林就开始有了死亡树林之称。说这里聚集的众多罪孽孤魂,上天不能,入地不肯,怀着冲天怨气,因而肆意吞噬闯入迷林的活人以求解恨。在这个愚昧的社会里,一些事一些地方一旦被妖魔化,就会变成禁忌,就会脱离它原本的面目变得越发虚幻而神秘莫测。
  不过,愚昧的社会总还有理智清醒的人,谦益曾说过,死亡密林的秘密其实藏在那些树中。不知是天意还是人意,是有意还是无意,迷林里的树与天,地,日,月,山石,等等构成了玄学奇门式阵法。有玄学大师曾经入内探究,经一天一夜,破阵而出。出来后说了一句话,“此林六十局,局局只困地兽而不困飞禽,不足高明。”
  大师的意思是,这片迷林只能困住地上跑的,对天上飞的莫可奈何,不算高明的排局。
  但我现在的问题是,宋白飞走了,我只会在地上跑。
  怎么办?我不住地问我自己,我该怎么出去?我决不能在这里等死,我不能,我的孩子也不能。为了他,我怎么也得走出去。
  我抬头看天,心里略有计算,现在应该是后半夜,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我要不想死就只能等,等到天亮再找出路。眼前黑灯瞎火若是胡乱奔走,只会更加凶险。这个迷林有着太多未知的东西。而人往往因未知而害怕,因害怕而愚蠢,因愚蠢而涉险。
  我稍稍收拾了心情,在近旁寻了棵树,靠着树干抱膝坐下,四周的一切沉闷地静默着。偶尔传来的几声野兽叫喊划破夜的寂静让我的心慌乱起来。慌乱中我想了很多,想了前尘往事,想了谦益,想了哥……想了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种种。
  心里头渐如奔来一匹快马,纷繁的践踏让我不负重荷,倦怠,累了。
  最终我不安稳地入眠,天亮,又不安稳地醒来。
  八月的天,天并不太凉。但凌晨五六点的时候还是微寒绵绵。我抖了身子打了个喷嚏,站起身开始查看环境。周围全是树,许多的参天大树,树下是一个个穹起的长满杂草的土堆。那,应该就是传说中死刑犯人的坟墓吧,没有碑,死后成土,亦无名。
  身为大夫我并不畏惧死人,可见到这么多大大小小的土堆还是让我觉着心头发麻,心里发毛。不敢再细看深想,走了几步,意外地发现地上竟然留有昨夜宋白的脚印。这地方终年没有什么人来,野草丛生,被宋白践踏过的草断折后比其他高至膝盖的草矮了不知多少,痕迹十分清晰。
  我一阵窃喜,循着断草的线索快步而去。对寻常人来说,可能担忧在这种林间草地遇着隐藏的毒物,但对我而言,没有这层顾虑。我走了很久,线索断了,但这条路似乎还很长,永远也没有尽头一般。
  太阳高挂在空中,红彤彤,阳光却如同被裹上了一层薄薄的冰,撒在身上有密密的寒意。我果然轻视了这迷林的奇门式局。今时不是昨日,林中的局已然变化。几个土堆,几棵林木配合着太阳光的照射角度自成变局。变局使得迷林俨然成了狡黠高明的擒拿圣手,或捉或困或追,或堵或截或赶。终让我在迷林中越陷越深,恍似遭遇了诡异善变的对手。
  这种情况说得通俗一点,就是“鬼打墙”,不停地绕圈子,总也走不出去。说得科学一点,就是人以地面的某些标志物为参照物辨识方向,而这些标志物有时候会造成假象,传递错误信息。如果仍照这样的标志物为参照物行走,自己虽觉方向没错,但其实已经迷路,继续走下去就是在绕圈。
  说得玄乎一点,这就是奇门遁甲里的局,就是一个连环阵,一个九宫图,一个永远回圈的迷魂阵。排局时巧妙地利用了自然界的磁性作用在每年,每月,每日,每时中的流动情形,配以天文地理,五行八卦等知识,使得迷魂局奥妙无穷。
  我懊恼起来,当初莫来教我奇门玄术的时候,我为何就不能认真学呢?如今只依稀记得奇门式局分阳九局,阴九局,排局有排宫法与飞宫法两大类。其中排宫法可演化二十六万多个变化局,飞宫法可以演化五十三万多个变化局……是以局有尽,而变化无尽。
  死亡迷林里的局,要破该是不难的,可恨的是,我不会推演,没有破局的本事。只能白做一日无用功,位移为零。走了一日,失望一日。

  第三日,当我走到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