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殇





毒药?死,这个课题终究太难。
  那么我只能先尝试逃跑,可是要逃跑也有个首待解决的问题——如何最大可能的降低自己被监视的程度,然后再从长计议。
  当夜只是偶得了这么一句,没想到天赐良机来得这么快。
  九月十一日。
  青王侧非难产,母子命悬一线,青王遣人接我前去救命。我救治后不久,曾被我称为“梅花夫人”的青王侧妃平安诞下一个世子,我只看了那孩子一眼便不忍再看。那么小,那么丑,粉粉的,皱皱的,但我觉得可爱。那孩子不久大哭一声,响彻云霄。我打落了药箱怔愣当场,用外人的话说,小世子的哭声,严重刺激了我。
  被馨儿拽出青王府,太阳刺得我睁不开眼,我不停地流泪。摸着自己的腹部禁不住说道:“如果我的孩子还在,如果他能平安来到这个世界,他也会那么难看却那么可爱吗?"
  回到景王府,游廊中高高挂起的红绸灯笼,本事谦益为我庆生而挂,可那血一样的红,“那像我孩子离开时的颜色,那么碍眼。”我指着高挂的灯笼,一把扯住身边的嬷嬷,“去,那是王爷特意为您……”
  我双眼充血,扯住嬷嬷的胳臂,低吼,“我收撤下,听到没有?!”
  嬷嬷愣住,诺诺点头。
  馨儿担忧的搀扶着我走回清宁院,“王妃,您怎么了,怎么忽然……忽然……您是不是不舒服?”
  我神经兮兮做了个“嘘”的手势,道:“别说话,我的孩子正在叫我。”
  馨儿拉住我大叫,“王妃,这里没有小世子,您快别吓奴婢了。”我“嘻嘻”一笑,“他还在叫我呢。”
  走到荷塘前,我再也抑制不住的痛苦失声,在那么多吓人面前肆意痛苦。这是我第一次为我无缘的孩子哭泣,泪并不假,所以真实。
  “我可怜的孩子,他还那么小……”
  我瘫在荷塘边,不肯离去,看着满目残荷,捂着嘴,哭了很久,直到再无眼泪,虚躺到馨儿怀中。所有人都不敢说话,屏着呼吸,只有我的哭声在风中孤零零的回荡。
  当日,太医会诊断定:景王妃脉现沉、伏、牢、涩、迟……小产雪崩后体虚质弱,气机郁滞,情志拂逆,气不畅达,难以鼓荡血脉……心有郁结,致使见他人生子郁滞攻心,大受刺激,方才情绪失控,需避居静养一段时日,尽少叨扰,否则此症不愈,落下心病恐有郁郁而终之嫌。
  这一诊断书最直接的后果是断送了九月十二日谦益为我筹备的庆生宴会。
  我舒展娥眉,嘴里轻轻浅浅呼出一口气。师傅若是知道我用他秘传的‘梅花八针’改变自己的脉象,不知会有何感想。
  在清宁院静养三日后,我未见好转,脉象虚浮,情绪越发低沉,闷睡不愿见人。谦益终于将我送至葳蕤山庄修养,随性精简了人员。只配备了贴身丫鬟,馨儿,一个常侍嬷嬷,一个外侍丫鬟,两个小厮,一队家将十人。除家将外,其他人数比之前锐减了不只五分之四。
  我在葳蕤山庄三四日相安无事。谦益每两天过来看我一次,只是看我,我若不理会,他并不跟我说话。他依然平淡温柔,而我依然做着逃离前的各种准备工作。譬如寻找家将们巡逻的盲点,规划路线,踩点……
  这一切瞒着所有人,包括馨儿。我并不打算带馨儿离去,馨儿将有她自己的生活。我能从此隐姓埋名但馨儿不能。她还要名正言顺的嫁给阎三,她还要享受为人妻为人母的幸福。我早早准备了遣返信,我会寻个机会将她遣返回江东王府,许配给阎三。
  又过了几日,葳蕤山庄的生活异常平静,没有人敢拿外界的是非打扰我。似乎没有人发现我内心的计划,正如我也没发现别人内心的计划一样。这就是无常,这就是防不胜防,我不知道我在算计自己的时候,暗处也有人在算计我。就在我的计划还没有付诸实施的时候,那人的计划已悄然开始。
  而我似乎还为他做了嫁衣。
  子夜时分,万籁俱静。
  我近日来睡得不错,常常可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但今夜,我忽然醒了,被一股浓烟呛醒。我猛地睁开双眼,瞅见外室一片火红,再仔细些,就瞧见馨儿的床帐着了火。火苗无情的张牙舞爪,夹带着滚滚浓烟和刺鼻的味道。我的大脑警钟大作,不及穿上外衣便火速跳下床榻,一面疾呼救命,一面奔去查看馨儿的情况。
  此时的火势已经很大,外室的整个屋顶都燃了起来,热浪一波波从四面
  涌来打在我的面上。我不顾一切的拉开馨儿的床幔,大叫着馨儿,火光映照下馨儿紧闭双目一动不动。她身上的棉被被屋梁上掉下的火星点着,微燃了起来。我扯开棉被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馨儿拉下着火的床。
  馨儿完全昏死了过去,无论我如何拍打都毫无反应。我将她放下,急急去开门,谁知房门竟似被人由外封死,半点儿也拉推不动。火浪炙热,我心里顿凉,已明白这是有人欲置我于死地的恶意纵火。我不死心的奔向木窗,不出所料,所有的木窗也拉推不动。
  我把馨儿拖到火势略小的内室,不停的大声呼喊救命,然而眼见火势愈演愈烈,却无半个人闻声前来。这是怎么了?
  有那么一瞬,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能干什么,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乱跑乱撞。浓烟以迅雷之势攻入内室,呛得我睁不开眼,呼吸也愈见紧窒。蓦地撞到一只鼓凳,我心中燃起一丝微薄的希望。
  我将馨儿平放在地上,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抱起鼓凳一下下撞向内室唯一的一扇窗户。可惜我到底是弱质女流,又正是小产后体虚人弱的阶段。半晌过后,我已筋疲力尽,木窗却只是稍稍松动。火如蛇般游弋着向我滑来,烟与火交替攀延,我的神智在火光烟影中因着身心的疲累渐渐失了清澈。
  最后的希望,我退开两步,将鼓凳抬起,倏地砸向木窗。听得木条断裂的“吱呀”声音,我喘着粗气浅露一笑。连忙摸到地上把馨儿拉到身边扶起。我将馨儿面向我抱在怀里,任她的头耷在我肩上,使出最后的力气将她推出木窗。
  我知道,窗外开着一片金灿耀眼的秋菊,火光中,那片金黄带了异样的妖冶映入眼帘。馨儿只着中衣的柔软身体从窗口滑了下去。我松了口气,神智越发虚无,眼睛朦胧一片,已经看不真切,只觉如梦似幻到处萦绕着黑烟与红蛇。
  我不断告诉自己,我一定要爬到窗外,我一定要活下去。火舌舔卷我的青丝和衣裳,邪恶的舌头意图爬到我的手上,脸上……我的意识渐不受控制的被滚烫的热浪吞噬,力量隐没于无边无尽的疲惫中,我的眼皮重如泰山,我猛然意识到,我可能爬不出去了。
  痛,漫无边际的烧痛由手臂传来,疼痛刺激我每一个细胞,驱赶我所有的疲惫。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我睁开迷蒙的眼,手又有了些许力气。爬,我一点点往外爬。
  内室已是火红一片,着火的横梁再也不堪重负,屋顶一寸寸坍塌,火星用它灼人的温度打到我滑嫩如脂的肌肤上。我忘却了疼痛,忘却了灼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离开。
  只要一点点,再一点,再一点我就能活下去……
  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撑着我,火里开始传来一个叫我的声音,这个声音在火里慌乱的呼喊,我爬在窗前回头,想叫喊,动了几次嘴,喉咙干哑,最终只得一声,“啊。”
  一个人惊喜的从火中奔来,我其实根本看不清他,可我知道他是谁。他抱住我,没丁点儿迟疑,一跃而起,跳窗而出,他拍打着我身上着火的衣裳。我的意识缓慢恢复,过了不久,不知怎的,意识又浅白而去,我只依稀记得当时用气声道:“带我去墨阳。”

  (卷一完结)




  第二卷 水龙吟 第01章 冥冥之中
  晨曦薄雾,溪水玲珑。晨间每一处景,每一个声音都带着精雕细琢的韵味,又不失大自然钟灵神秀的底色。
  我一身平民装束,穿着素白碎花秋裳抱膝坐于溪畔。秋凉中,身上,脸上,手上的伤痛微微缓解。我昂着头,瞪大了眼,呼吸着混了泥土味道的清新空气,整个人从景王府带给我的压抑中放松下来,看着远处喷薄而出的旭日,第一次发觉我遗忘竟从没有真正体会过朝阳的美。
  我露出宁静的微笑,晨风吹动我面上的薄纱。
  低头间,水中一轮跳跃的红日,那颜色……
  那火红的颜色让我禁不住想起了五天前那场险些将我吞噬的大火。思绪回溯,仿佛灼热的温度仍蛰伏在我周围,浑身的伤痕又火辣辣的疼痛起来。
  那夜的大火,烧透了夜空。火光中那个高贵而平凡的嗓音传入我耳际,传递出他的慌乱,却蛊惑我忘却疼痛和危险,任疲惫卷走我的意识,沉沉睡去。
  他的意外出现,是上天冥冥中的神奇安排吗?楚王,竹潜光,为何在我无助绝望的时候出现在我生命轨迹中扭转乾坤的人总是你?这到底是缘还是孽?
  其实,我心底最不希望出现的人就是你。
  可是老天却硬是摆了我一道,硬是突兀的让天下掉下来一个楚王。
  我不知道我沉睡前说了什么,楚王会露出那样的笑,恍如死寂的心又跳动起来。到如今我只依稀记得,我说过,“带我去墨阳。”那是我一直的信念和昏死前最后的愿望。
  我醒来的时候,懒洋洋的躺在一辆简陋的马车之内,虽然简陋,但内里布置得很舒服。马车懒洋洋的行驶在南下唯一的官道之上。一阵风过,秋暮下尘土飞扬,干爽的细尘挤进马车,落在我罩面的薄纱之上。车上只有我与楚王,他驾车我乘车。
  没有磐石儿,楚王说我阻止了他带磐儿出来。也许我说那话的那一刻,一直想着磐儿不能与我走同一条路吧。楚王还说,他已照我所愿,让世上再没有慕容植语。
  我那时并不太记得自己意识几近虚无时说过什么,只是点点头,也没有心情去追究楚王如何让世上再没有慕容植语,单纯的相信,他说能做到,就一定你功能做到。当时只问过他,若送我去墨阳,他算私离帝都,该如何向皇上交代?
  他说他有办法。
  我又玩笑着问他,“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简直像神仙话本,原该在千里之外的人,却忽然隔空移位,近在咫尺……那场大火不会是你放的吧?”
  他笑着,鼻眼踏日,眉宇间神骏无涛,“我若要放火,定会让你在安全的地方看着,不会让你伤了分毫……你信不信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我去西南慰军本需一个半月,可是西南连战连捷,行程相当顺利。我后来得知你与毓儿被歹人劫持又听你小产的消息,便提早返程。途中又闻你小产后心郁成疾,患了……失心疯……”
  “失心疯?我是吗?”
  楚王蹙眉,“如今却多亏了那些谣言。若非谣言先说你体虚几殁,后……偏又得了癫狂之症被三哥幽禁于葳蕤山庄不允许任何人探视,怕我不能在大火那日赶回帝都。更不会在半夜潜入葳蕤山庄一探究竟。我此生定要重酬神灵做如此指引。”
  “你当真相信世上有神?”我倚着马车门框,斜睨驾车的楚王,普通百姓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依然掩盖不住其身非凡的轩昂气宇。
  “原来不信,那日就信了。”楚王心有余悸,停了片刻又回头道,“你知不知道是谁放火害你?”
  我摇头,“不外乎是恨我的人,定然买通了庄里的人趁我熟睡吹了迷烟入房,以为迷晕了我和磐儿。却不知我向来是不惧那些毒物的。现今我没被活活烧死,反有了机会走自己的路,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又何必去知晓那仇视我的人是谁?知道了不过徒添烦忧,我不会为了报复那人而甘愿放弃刚刚到手的自由,那会是极不明智的选择。”
  大概也因为我终究没收到太多损伤吧,反倒让我有一丝因祸得福的庆幸,仇恨报复的心思并不多。
  “那日,我入葳蕤山庄时,没有遇到巡夜的家将,相比已被人制住或是引开了……帝都能有此种能耐的人不多……”楚王似乎看出了些端倪,眼里闪过一抹凌厉的异色。
  我见他那般,轻声打断,笑得风和日丽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就让一切似水无痕吧,我只在乎明日是否会更好。从今往后,我不再是景王妃,不再是你的三嫂,我叫江暮雨,你可以叫我暮雨或者雨儿,我叫你……”
  楚王深情的看我一眼,“叫我潜光吧。江暮雨,江东暮色下的秋雨?……你想家了吗?”
  江东暮色下的秋雨?不错的注解,我嘴角微弯,“我确实想家了。”提及家这个字眼,我眼底生得几许落寞,我曾经以为我与谦益会组建一个幸福快乐的家,没想一切只是梦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