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殇
钟延瞅着我,脸上那丝不自然的红仍未退去。他嗫嚅了半晌,终是轻轻唤了声,“姐姐。”
我笑着应答,两人便闲话起来。闲谈我“死而复生”,变身淼水公主的经过;闲谈师傅;闲谈天医宫的大夫,学徒;闲谈天蓟,甚至一草一木。
钟延说,师尊身子骨还很硬朗。只是当初听到景王妃薨逝的消息后,连着三日滴米未进,把自己关在药房里不知作何。后来被人撞见他摸着天蓟的头自言自语道:”从今往后,你的主子、我的懒虫而再也回不来了。”
钟延还说,天蓟自我走后就一直跟着师傅,似乎听懂了师傅的话。有弟子说,它也是连着几日,什么都不吃。仍是日日坐到幽灵山谷口张望守候。。。。。。
这些,去年我随潜光重回帝都,遇见离耶时,他只字未提。
听到这,我的泪像溃了堤的洪水,汹涌而来。我捂着嘴,难抑呜咽。钟延见了,立时打住,眼中疑惑,口中已开始转说些大洛的趣闻轶事。这孩子哄人的本事一流,讲故事环环紧扣,妙趣横生,比之说说之人,精彩还胜一筹。
我渐渐便止住了泪,轻扣着茶盏偶尔附和他一句。
不想,他接下来最不经意的一句话,惊得我猝然起身,盏落茶泼。
钟延僵住了表情,诧异看我,我颤抖着声音道:“你适才说了什么?”
他迷惑,迟疑一下,重复道:“我说大洛两王夺嫡打了快一年,终是有件喜事了。好歹楚王殿下要迎娶宁右相的女儿为妃了。听他们说,宁右相的女儿已经十九岁,是老姑娘了。一年内嫁不掉,就得等楚王殿下为先皇守孝三年期满。三年后。。。。。。”
“他们已成亲了?!”我心突跳得厉害,心里一个声音在喊,这不可能,绝不可能,潜光不可能刚与我分开,转头就娶宁毓儿,他说过他会等我,天荒地老也会等。我抚着茶几颓然坐下,其实,我又还有资格要他等我呢?
钟延见我面色悲戚,也蹙了眉,“姐姐,你怎么了?”
我看向他,无力的重复,“他们已成亲了?”
钟延道:“我来淼水的时候,听说楚王殿下定了日子,九月十二日,举行成亲大礼。也就没几日了。”
“九月十二?!”这是慕容植语的生辰!也是谦益、离耶原定要我登基为帝之日。
九月十二?
为何也要是九月十二?
似有一把刀子,正残忍的切割我本已伤痕累累的心。
我有些不负重荷,可理智尚在,仍不愿相信这个消息是事实,我急道:“你从何得知楚王殿下要迎娶右相之女?”
钟延眨了眨眼,答道:“我途径江东时,那里的人都这么传。肯定假不了。”
我忽觉一股气往上涌来,胃里翻江倒海,难受不已。已说不出心里是何感受。似痛似悲,似伤似哀,可我仍不愿相信。那个自光环下走出屡屡救我于危难之时的男人,那个誓言等我天荒地老的男人,那个承诺与我共铸美好未来,携手天涯的男人。。。。。。他不会是薄情寡幸之人。
他一定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对,他此刻一定也很痛苦。
如我这般。
我奔向随时准备着的钵盂,“哇”一声吐了出来。第一次孕吐,居然这时来了。吐得我五脏六腑全空了,眼前昏天黑地,腿脚也哆嗦轻颤,浑身虚乏无力。
磐儿端走了威了秽物的钵盂。几个丫头随后进屋收拾残局。
钟延搭上我的腕脉,停了会儿急道:“姐姐,你气血不足,胎位不正,万不得再激动了,否则极易滑胎,伤你身子。”
我自然也是知道这点,可我的心情已不受控制。我努力深呼吸几次,平复心中起伏。稍稍好受些,就听有门外捷报传来,谦益已割下了伪皇与洛奇的首级,彻底歼灭了伪皇逃逸的势力,明日将凯旋而归。
第二卷 水龙吟 第39章 金玉之配
我的精、气、神已然混乱,整个人没了灵魂般死气沉沉,躺在帐幔重重的红木雕花床上一动不动。
潜光要娶宁毓儿,这消息对我来说,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令我窒息难受。
心,痛不可言。
理智告诉我这件事必有蹊跷,然而理智没能抚平我心头的伤戚。有那么一瞬,我甚至心生策马奔回大洛一探究竟的冲动。可我知道我做不到。七日后便是九月十二,即便谦益肯放我离开,即便我策马狂奔,我也会不去。
心里放不下潜光,晚膳,我只喝了少许补身炖品。红木桌上那双银筷根本没动过,那七八碟精美别致的荤菜、素菜,四五盘切成小块的瓜果,我丁点儿未入口。
我辗转反复,始终难以成眠。
约莫四、五更天的时候,忽听得内室珠帘簌簌,声音很轻,似风的低语,但显然,有人进来了。我反转身子,低问,“是磐儿么?”
来人稍停了片刻,道:“我吵醒你了?”
竟是谦益,我讶异之际,他顺势挑亮了灯。
我撑起身子倚靠在床头。他背着灯光,欣长身形在帐幔上投下了长长的影子,而我正巧坐在他的影子里。我道:“你怎就回来了?不是说好明日么?”
“怎么?丫头不愿我回来?”谦益语气平淡,用了玩笑的语调,却让人一丝一毫也听不出玩笑的意味。
我接道:“你回不回来,又岂是我愿意或不愿意能决定之事?我眼下根本连自己吃什么,喝什么都做不了主。”唯一能做主的,只是吃多吃少的问题。
谦益笑了笑,坐下,换了话题道:“丫头饿否?听说你晚膳几乎没吃。我。。。。。。”
我嘴角浅浅一弯,“你回来及为了这个么?”
“那丫头以为我为何而来?”谦益气定神闲的反问。
我道:“我如何能知你的心思?我只是在想,黄昏时飞出的那几只鸽子,告诉了你什么。你竟抛下你的将士们,连夜快马赶了回来?”
谦益顿了顿,良久方说道:“我若说,有些。。。。。。担心你,丫头信么?”
我脱口而出,“担心我什么?我有何值得担心?整日里吃了睡,睡了吃,日子比猪还逍遥快活。”
谦益笑了,“不说这个了,我已命人炖了条芒鱼,你既醒着,就起来吃些吧。”
我微惊,整个淼水国,芒鱼只产于芒城的山顶湖,亦因此得名。因芒鱼性狡猾,行动敏捷极难捕捉,又加数量稀少,肉嫩汤鲜,味美级数绝非其他鱼类堪比,故而甚是名贵。尤其听说,吃芒鱼对孕妇极有益处。
只是我此前虽吃得百般好,也未曾吃到过这种鱼。
我拧眉道:“伪皇与洛奇残余之军就那般不堪一击?你竟还有闲情逸致去芒城山顶湖捉鱼?”
谦益还是笑着,笑得云淡风清,从容自若,“惊弓之鸟,困斗之兽,哪里还有反抗的勇气?吓唬吓唬就已腿软弃械。此去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我皆占之,众望所归,便也一帆风顺了,几不费吹灰之力。倒是听说天下间芒城的芒鱼最难擒拿捕捉,果是不假,但到底还是让我抓来了几条。”
听了这话,说没感触是假,我心湖激荡涟漪片片。
我知道谦益抓芒鱼是为我补身。可我现在最不需要他这种讨好似的对我好。于他似赎罪,于我则是更大的折磨。
我重又躺了回去,道:“我不饿。你赶了一宿夜路,不回去歇会儿?”
谦益没说什么,静坐着。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过来,掀开帐幔在我床前坐下,伸手仔细摩擦我嫩滑的脸庞。低叹一句,“丫头,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背过身去,一言不发。我亦该拿你怎么办?在我恨你的时候,你却总给我一些不应再恨的理由。爱也罢,恨也罢,我与你纠缠在一处,你不快乐,我也伤心。我们怎会走到如此田地?
谦益又叹了几叹道:“或许有件事我说出来,你会好受些。关于老七迎娶宁毓儿的事。。。。。。大抵是老祖宗想了法子逼得他不得不娶毓儿。”
我轻颤一下,“你果然知道此事。”
“是啊,我自然该知道此事,只不过内里详情究竟如何,我也未曾探究,亦不愿深究。是以,也是不知的。”谦益笑接道:“我能告诉你的,只是老祖宗为何定要老七迎娶宁毓儿的原因。这个原因,知道的人不多,连毓儿自己亦是不知。而我却有幸知道。”
“其实,在老祖宗与父皇心里,无论老七爱谁,娶谁,纳谁,都不重要,唯有一点不可变。那便是老七必须要与宁毓儿相伴终生。虽然此次老祖宗促成二人成婚,更多是从伐谋的需要出发,是为巩固与右相党群的联盟。但骨子了大抵还是因为毓儿是‘金命女’。”
我心里“咯噔”一下,蹙眉,静心问道:“何为‘金命女’?”
“丫头该是听过一段有关老七婚配之事的传闻,‘金玉配,始成婚’。”
我点头,心里一物入水,激起涟漪圈圈,哀点点。
谦益如是说,我其实已隐约明白了什么。
他缓声道来,“老祖宗与父皇向来深信玄学命理之术,想来你也清楚。我十二岁那年。。。。。。”他似想到了什么,语调忽而变得奇怪,有点儿沙哑,还有点儿哽咽,但旋即又恢复过来,也无风雨也无晴,道:“那年,秦母妃逝世。”
“父皇哀恸自伤半年有余,醒过神后,他召见的第一个大臣不是文相武将,而是司天鉴尉南风。多年之后我几经打探方始得知,自老七出生之后,父皇便指了一项秘密任务予司天鉴。父皇要他们测算出天下间命中带金的‘金命女’。”
“你知为何?只因秦母妃体质奇异,幼时有一无名玄学方家指她命中带玉。便亦如玉一般,志坚韧,其身却将随日月同损,本需嫁一‘金命郎’,取意‘金镶玉’,以金护玉,保长命百岁。”
“那无名氏当即为秦母妃算出了一段可结的姻缘。留谕说,若不嫁此人,必活不过三十。不想秦母妃最后仍执意嫁了父皇。老七出生后,父皇找了玄学方家测算,算出老七袭了秦母妃玉命体质,只有娶一名‘金命女’方能延年益寿。”
我心渐紧,听谦益又道:“只是茫茫人海,找一个‘金命女’实在太难。五年前,也只在五年前,司天鉴才算出了一名‘金命女’,不是别人,正是宁毓儿,宁右相之女。”
谦益接着说,他十八岁那年,有次应邀去宁相府做客,曾无意中见到了宁毓儿。那时,她年方九岁,寒风凛冽的日子,风刀割脸。宁毓儿小小的身子,双手合十跪于一棵老槐树下,嘴唇已冻得乌紫却纹丝不动。
他问婢子们那是谁,在作何?她们道,那是毓儿小姐,老爷的掌上明珠。她在为缠卧病榻多年的太老爷祈福。从去岁冬日开始,每隔七日便会在寒风中跪拜槐树仙半个时辰。小姐性子倔,劝也枉然,老爷夫人只好随她去。
那不知是谁告诉宁毓儿的法子,说是那样,她爷爷的病就能好,就又能熬过一个冬日。她自幼与爷爷的感情极好,听罢真如是做了。
谦益知后颇为动容,从那时开始,便有意无意关注宁毓儿。他说道:“起初待她,是纯粹喜欢。那样一个始终善良真诚如一女孩,男人多半都喜欢,只是,不知为何,我却从不想娶她为妃。”
五年前,谦益从被他艰难收买的司天鉴尉南风处得知宁毓儿是‘金命女’,之后,某些纯粹的东西渐渐变得不纯粹。
他转而道:“其实我与老七一样,至今也不相信‘金玉配,始成婚’之说。在我们看来,秦母妃只是患了一种世人没见过,寻常大夫不会医治的病。这种病,连天医也说不出名,不能根治。而秦母妃过早离世只因我十二岁那年愚蠢之至,竟以为所作所为能搏人欢心,不想毁了御花园一片待开之花后始知竟为人利用。成为害死秦母妃的元凶。”
谦益冷讽的大笑了三声,“我竹谦益也曾那般愚蠢!”
我回头看他,他侧扬着头,黑睫闪动,硬要将内里氤氲之气生生逼退回去。他深深吸了吸气,竭力压抑着自己。旋即,言语又高低起伏激动起来,听了令人顿生苍凉悲戚之感。
原来,那片待开之花中,生长了一种优昙笸箩花,是医治秦贵妃顽疾的救命药,极难生长又绝不可确。天下间唯有皇宫与天医宫的花草匠能养活此花。然,那花却在入药前夕为谦益无意之举悉数毁去。
他是无意,显然有人却是有意,否则凭他一个十来岁不得圣宠的孩子如何能毁了有侍卫看守的那块花地?
恰那之前南方灾重,皇上外巡不在帝都,太后着人急急前往天医宫索取药草。奈何师傅云游不知去处,天医宫的优昙笸箩花尚未到药用之时。
优昙笸箩花,在我那个时空亦有关于她的传说,又叫优昙婆罗花。说此花乃佛教圣物,三千年一开花,若是现身人间,乃是祥瑞之兆,必有圣人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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