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谢堂前燕






    他望着这个侍中,做到这个位置上面的,年纪都不轻了。

    其实善道不善道,司马衍心中清楚的很,他当年继位的时候才八岁,心眼比那些大人还要明亮,曾经当着众人在朝堂上发问若是大舅作乱该当如何。当然这话被垂帘在后的庾太后听见,立即拿牙尺来打他的头,一边打一边斥责,“小儿无知!”可是最后庾亮引发苏峻之乱,庾氏一门全族逃散,庾太后活活被苏峻给折辱致死。也证明了他那会的童言并不是胡乱乱语。

    还真的将他当做无知小儿么。

    司马衍突然想抚额,琅琊王氏一门坐大固然不好,可是能将他那个肆意妄为的大舅压制住的偏偏也只有王导和王氏一族。

    先帝抬颍川庾氏起来,是为了压制王氏,以免王氏权柄过大。可是他也担心万一舅氏的权柄过大,是不是祸事要再演。他幼年时候因为这个好舅氏吃了不少的苦头。

    司马衍见着那位侍中说的激昂,面色都开始发红起来,示意身边人赶紧去准备温热的热汤上来给这位侍中饮用。

    宫中饮用的饮品自然当属蜜水,内侍奉来槐花蜜水,恭恭敬敬的送到那位说的正在兴头的侍中面前。

    “陛下,僭越之事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内侍送上蜜水听见这位侍中说的兴奋,心里头可为他摸了一把汗。

    上回这么说的孔侍中被调离建康了,内侍觉着,这位侍中还是胆子大的不得了。即使这话里没有提及丞相,但是但凡有脑子的一听这话哪里还不明白。

    好不容易等到这位侍中说完,他手边的那杯槐花蜜水,蜜香都散尽了,都还未曾喝过一口。

    司马衍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侍中面上稍稍露出惊讶来,方才那么多一堆话,天子的这个反应,倒真是让他有一拳落下去偏偏打了个空的无力。

    不过他再欲说,却偏偏嗓音嘶哑,方才说的太多了,这会嗓子开始不舒服了。侍中望见手边的漆卮,端起来,卮内冰冷的蜜水让他喝不下去。

    宫廷中过的比不得南渡之前,甚至比先帝时候还要苦上两份,内侍上去将那份凉了的蜜水撤走的时候,望着那几乎没有动过的蜜水,心疼的要命。槐花蜜多难得呢!就是人养的蜜蜂,采集这种蜜花也要花费不少功夫。这么浪费掉了简直就是在割肉一下的,疼的叫人掉眼泪。

    司马衍自然不会去和内侍一样去关注一卮凉掉的蜜水,那位侍中在他这里得不到明确的答复,也没办法在大殿内以头撞柱的强逼。无可奈何也只能退下。

    他看向案几旁的灯树,那铜灯树上灯苗摇曳,他望着那一簇簇的灯火,橘黄的光映照进他的眼眸中,形成两簇幽冷的光。

    殿中幽深,便有几分阴冷,殿中四角的炉中燃着炭火,给殿内增添几丝暖意。玄色深衣少年呼出一口气,他缓缓闭上眼,任由自己的身躯向身后那弯凭几里靠去。

    他思绪在休憩中渐渐飘远,一直飘落到了仲秋里在丞相府中的那日,听过的洛阳曲他其实也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湖面上远处荡来的几只舟。还有柳树岸边那个小少女,少女即使没有身形长足,却如同出水芙蕖那般吸引着人的目光,而她却似乎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份天生丽质,肆意的嬉笑奔跑,攫取着旁人的注意。

    司马衍相信,这个女孩绝对不是丞相故意让他看见的,丞相也没有这个必要。司马家这个名头,在王家看来,恐怕也没有太多的诱惑。

    记忆里少女那张朦胧似月光的面容终于让他紧绷的身躯放松下来。

    **

    这个秋日连同新年都过的格外热闹,或许是在新年里,王翁爱在人日那日剪了不少的贴纸,去乌衣巷里各家亲戚里送。

    虽然都是女孩家练手的,也说不上金贵,但都是心意,这个要比那些钱帛要贵重难得的。

    曹氏就很喜欢王翁爱剪出的燕子,还令侍女贴在屏风上,和家中新妇还有前来拜访的王家女孩子们一起看。

    王翁爱脸上绯红,拉着曹氏说道,“婶母想我被各位阿嫂和姊姊们笑呢。”

    曹氏大笑把这个堂侄女拢住,说“哪里会笑你,岷岷妇工好,还不准人知道?”说着,曹氏又令人将王翁爱带来的那些贴在内堂的屏风上。

    世家女郎的好名声一是自己,二是家人。女郎在世家主妇中的好名声还是要靠族里的人来宣扬的。

    王翁爱不理解曹氏做法含义才怪。她通红了脸就往曹氏怀里钻,这幅小女儿模样又惹来众多女子善意的笑。

    过了新年,半月之后便是孟春,孟春之时,连枯死的草都萌发出绿油油的新芽来。阳光灿烂的,勾的人就一个劲想往外头走。

    王翁爱没扛住出去踏青的诱惑,去了。当然她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夏氏也要出门带着好几个孩子还有儿媳陪同,全家女眷浩浩荡荡的就往城郊那边走。

    建康风景独秀,即使没有长安洛阳的那一份沉重雄壮,但是吴地山水清丽,如同一个带着露水的美人,没有北方佳人的浓艳,可是一回眸到底还是让人心神荡漾。

    到了游玩的地方,几个壮婢和家仆忙着打桩子将围障拉起来,不叫宵小之徒窜进来冒犯。王翁爱看着外头这碧绿的山山水水,心里头和猫抓一样。任凭谁猫冬了几个月,好不容易等来春暖花开,能坐得住才怪!

    因此她在犊车里就像一只饿极了的猴子一样,左动右动的根本就闲不住。最后也不等外头的仆妇们忙完,自己抓起一把团扇,拎着裙子就要下车。方才坐了那一路的犊车,哪怕就是有个凭几给她靠着,她都觉得臀部颠来荡去的好受罪,还在车里坐着她受不了啦!

    “女郎!”一直在犊车边守着的侍女见着王翁爱把车廉掀开就这么跳下来,惊讶的嘴都合不拢。

    “我去那边走走。”王翁爱一手持着团扇,一手指指那边。她想了想,“让芳娘来。”

    女孩子出门还是要有个人陪的。

    芳娘很快就来了,听说王翁爱想先去附近走走。劝了几次,见着王翁爱眼里都要放绿光了,无奈叹了口气。

    “女郎要多注意脚下。”

    王翁爱得偿所愿了,乐颠颠的赶紧去和大自然来个亲密接触。此时草地上绿油油的,一股青草清香扑面而来,就连远处的桃花都结出了花苞。再过几天就能开放了,到时候又是一番美景。

    王翁爱走起来也没个目的性,基本上是哪里风景好就往哪里去,后面芳娘一个劲的提醒,“女郎,注意脚下,脚下!”

    走到一处,王翁爱听见有人声,伸头一看,只见着不远处一名华服少妇和一名少年站在那里,说着什么。

    那少妇着杂裾,腰下环佩叮当,头上鹿首步摇冠的金叶子随着少妇头颅的摆动而颤动着。

    站在少妇身边的少年身姿颀长,面容秀美,他嘴角含着一抹笑,对少妇说了什么。无意一回眸,见着王翁爱主仆站在那里。

    王翁爱手里的团扇覆在身前,她完全就没有要在异性面前要遮住容貌的意识。不过望见那少年,她也一下子认出对方了。

    因此她被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完完全全的看了去,谢安飞快不留痕迹的打量了她一下。少女比之前见到的长得更高了,身形也和过去有了不同。白皙的面容上气色很好,白里透红。

    “女郎,遮面。”芳娘在后面看着着急,提醒了一句。王翁爱反应过来,将手里的团扇遮住面容,才遮住脸又想到都遮住了看不见啊,持着团扇的手缓缓下垂,谢安望见少女遮着容貌的那柄团扇下移,露出一双潋滟的秋眸来。

    他浅浅笑着,王家的女郎等闲见不到,没想到在今日竟然遇上了。

    谢真石在一旁望见堂弟眼中闪动的笑意,她明了的回过头去看那位女郎。好像她知道了些小秘密呢。

    作者有话要说:谢尚要不要出来捏

    多谢咕咕鸡妹纸还有yalleo妹纸投的地雷

第52章 白茅(一)() 
谢真石是谢尚的姊姊;今日她见春光明媚,出来到建康城郊处散散心。这种天气,世家们都不约而同的选择走出阴暗的室内,将自己放在久违的阳光下晒一晒。

    谢真石望向那个突然闯进来的少女,那少女看着年少的很,手中一柄团扇遮住了半边容貌;露出一双潋滟水光的双眼;如同一只小鹿般望着他们。

    “王女郎。”谢安上前一步微笑道。

    王翁爱身后的芳娘面带警惕的望着谢安,她想提醒女郎再把遮面的团扇给移上去一些;好将整张脸都遮住。奈何那边的郎君看着这里,她都不好出言。

    “谢郎君。”王翁爱手里的团扇只是轻轻的覆在鼻子上;并不像别的女郎那样,一柄团扇将面容遮的严严实实。她本来就没那个意识,虽然身边人提醒她说年纪渐大,遇见外姓郎君,注意不让容貌被人看去。但她大大咧咧的让人看了近三十年的脸,这一时半会要她和防耗子一样,把自己脸遮的严严实实,不让外人见着。那她……也反应不过来。

    谢安就见着面前那少女只是遮了一半的脸,露出乌黑的发髻还有一双圆的可爱的双眼。他眼下心里已经转了几个弯,平常就算是去尚书右仆射家拜访,也是见不到女眷们的,最多是王家郎君们出来迎接招待。女眷们就算是出来和客人坐而论道,也会隔着竹帘,并不会和客人直接相见。

    谢安不留痕迹的打量她一下,身量比以前更高,如云乌发被拢在脑后,墨黑的发丝和脸颊上白皙肌肤相映成彰,黑的越发入一团墨云,白的更加晶莹剔透叫人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

    那副巧模样,化成了一根鹅毛,在心头上扫来扫去。

    “咳。”少年右手虚握成拳放在唇上轻轻咳嗽一声。“女郎也来此踏春么?”

    “是的。”王翁爱回答着,将目光转向一旁站立的少妇。那少妇双眼笑意盈盈望着自己,她开口,“这位夫人……”

    “这是家中从姊。”谢安介绍道。

    他看向这位从姊,只见这位从姊笑道,“妾谢氏,夫君乃是给事黄门侍郎褚季野。”

    此时称呼人不能连名带姓,那无疑是相当于指着人的鼻子骂,常见的还是姓氏和字连在一起。

    王翁爱听到褚季野这个名头,脑海里立刻就蹦出名士二字来。她听后,双手持在团扇的扇柄上,她微微弯了下腰,“小女久听闻给事黄门侍郎大名,不想在此处遇见夫人。”

    这位谢夫人的丈夫褚季野不仅仅是个曾经名冠建康的名士,在当年兵乱里,多少世家子和名士被折辱,偏偏这位名士被郗鉴引为参军。

    郗鉴在时人眼里多属兵家,兵家用人看得是才能,名士名头倒要往后靠一靠。王翁爱崇拜的便是这种文武皆通的人,在这个兵乱连连,就算是世家贵族不知道哪天就被大头兵给收拾了的年代,王翁爱看不上那些面敷白粉,娇柔作态似妇人好女的世家子弟,喜欢的就是那些能文能武,既能提笔写赋,也能拔剑的那种男人。

    她觉得男人若是只晓得天天赋诗,没个血性,和个残废也没太大区别。王翁爱没意识到王家里有一拨的族人都被她拨拉到残废一栏里去了。

    谢真石见这个少女严肃起面容行礼,神情完全不似在作伪。时风便是重文轻武,瞧不起武人。就是王丞相王导自己,也是见着喜欢练武的儿子就生气。这个小少女行事看着倒是不同。

    “女郎此礼过重了。”谢真石也举起手中的纨扇还礼道。

    “今日只是来踏青赏景。”谢安见两女互相行礼过后,出声道。

    只是来踏青赏景,所以就不用讲究这许多虚礼了么?谢真石瞟了这个从弟一眼,发现他真浅笑着瞥了那边的少女一眼。那一眼瞥的隐秘,恐怕就是女郎身后的乳娘也难以发现。

    谢真石在心里暗笑,这位从弟平日里看着就和一个无趣的礼法人一般。连弟弟谢尚在她面前说起这个家中从小便得名士青眼的从弟都是摇摇头,说他太无趣。

    可是今日看来,在心仪女郎面前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年郎一样,甚至还带着些小狡猾。

    谢真石决意帮这位从弟一把,“春日风光正好,女郎可愿意赏脸和我等一起赏景?”

    王翁爱听到谢真石出言相邀,只是瞬间楞了会,而后点了点头。大家都是建康城里的世家,彼此之间知根究底的,也不是政敌。完全没必要担心会被带到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讨麻袋打闷棍。

    要是庾茗来邀请她,她绝对不会和庾茗一起走山道。

    谢真石瞥了从弟一眼,上来和王翁爱同行。谢安被从姊这么轻飘飘的就给挤到一旁,在两人不远处探路。不过他也有了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