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暖碧落
开始,我便日日夜夜祈求上天,让苻坚明日便死去,让他的大秦,明日便灭亡!可我看到了什么?那老贼活得越来越滋润,他的大秦越来越强大,而我最爱的女人,莫名其妙便成了他的女儿!”
抱着碧落的手腕忽然便收紧,那属于武者的强硬臂膀束缚得碧落几乎喘不过气,却没有挣扎。她宁愿慕容冲活活弄死她,可惜她知道慕容冲不会。
她依然是他最爱的女人。即便知道她是苻坚的女儿,即便一路将士们常送来很多比她美丽可爱的女子,他依然每日只与她一人相偎相守,从天黑到天明。
“一切只能靠自己,不能靠上天。”慕容冲似在和碧落说,又似在和自己说:“南伐江东时,慕容氏明里暗里不知派了多少死士夹杂其中,这才能应和东晋降将及其他部族人马,趁乱暗杀了苻融,从而让秦军自乱阵脚,造成淝水大败。后来我举事进攻蒲坂,上天一样没帮我,我被迫牺牲了万余步兵,拖延住秦将的步伐,才能带了八千骑后渡河而来。然后是杀四哥夺权……”
慕容冲顿了顿,如雪的面容上有种龟裂般的扭曲和痛楚,终于没细说。
碧落咧一咧嘴,终究连苦涩的笑纹都没能挤出。她只是推开慕容冲,疲倦道:“冲哥,我累了。”
慕容冲捉了她手腕,低头瞧着那纤细的骨骼,叹道:“和我一起,便这么让你累么?瞧你休养了那么久了,怎么还这等瘦?”
莫思归 冷侵罗衣夜已阑(二)
碧落淡淡道:“冲哥,有你的千军万马在,大约不必我抛头露面帮你上阵杀敌吧?”
“不用,自然不用!”慕容冲笑了一笑,眼神却倏地幽深:“不过,明天你应该能帮我一点忙,正好也让你看一看,苻坚爱女这个头衔,在苻晖和杨定的眼中,到底价值几何?我也想知道,苻坚听说自己亲生女儿落在我手中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恍如寒冬腊月被脱了鞋袜,置身于坚冰之上,冰冷的寒意,利箭般从脚底窜入心口。
碧落毫不犹豫高叫:“不!”
慕容冲唇边似有一抹笑,却凝固得如美好而僵硬的雕塑:“碧落,我记得,你以前从不对我说不。”
碧落趔趄地往后退着,直到扶住了墙,才能稳住身,惨然道:“冲哥,你知道我最恨的人是谁么?”
慕容冲站定了,自嘲道:“自然是我。我总是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还把你当成了报复你父亲的工具。”
碧落摇了摇头,汗湿的双掌紧按着粗糙的墙壁:“我最恨的是杨定。我恨他,为什么当时要将我从棺木中带出!我每天在那密闭的棺木中坚持吃着东西,让自己能活得久些,多陪你一天,多听你说一天话,感觉……很开心,甚至这一生,都很少有那么开心的时候。我没感觉出气闷或难受来,我只是觉得自己睡着了,然后在睡眠中一个接一个地做着梦,每个梦里,都是你在陪我,向我诉说着从没有说过的爱意和怜惜,一遍又一遍,那样的温柔……寻常的冲哥,什么都放在心里,让我想喜欢,又不敢去喜欢。我实在……很喜欢那样的梦……”
“我宁愿我那时候便死了!”碧落吸了鼻子,神情缥缈:“至少,我还可以喜欢着你,也被你喜欢着死去。”
慕容冲仿佛被针尖扎过,翩长的眼睫抖了一下:“现在呢?你虽然选择了我,却发现我并不是你睡梦中那般温柔的人,所以……不再喜欢?”
“我累了!”碧落僵直地说着,迈着同样僵直的步伐,扶了墙,一步步向内室挪去。
她的眼神虚茫得似根本看不到前面的路,走过门槛时绊了一下,狠狠地摔了一跤,又自己爬起,慢慢沿墙向前摸索。
累了,所以没法喜欢,也没法恨,只是偶尔还记得流泪,却已凭了感觉在流泪。
无数的鲜血和杀戮中,连伤心都已太过奢侈。
她只是行尸走肉的偶人;正如他已被压抑了十五年的仇恨变成了魔鬼。
慕容冲伸出自己手掌,盯着清晰的淡红色纵横纹路,似看得到大片的血光在吞吐,伴了无数生灵的挣扎呼嚎。
他能不是魔鬼么?
影影绰绰,又是销金斗帐中,苻坚略带痴迷的眼,只在他的面庞留连……
习武者粗糙有力的手指,小心地在十二岁男童光洁柔滑的肌肤上抚摸着……
那成年人健壮的躯体压下,光影交替,喘息粗浓,无人理会那向帐外伸出求救的稚弱手臂……
让他夜夜恶梦却连在梦中都不敢发出惨叫的一声声温柔呢喃:“凤皇,凤皇……”
长安城中,乃至整个大秦有人烟的地方,一遍遍传颂吟唱的歌谣:“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
慕容泓诉遍屈辱和悲恨后被一剑穿心的死不瞑目……
在付出自己三年的屈辱生涯,十二年的忍辱偷生,再加上慕容泓的一条性命后,他能不是魔鬼么?
“呀……”
慕容冲猛地夺过亲卫手中的银枪,疯了般挥舞。
银光闪动,碎屑飞溅,杀气和戾气逼得亲卫惊呼着,纷纷往外奔逃;而条案、小几、屏风等人,迅速破碎零乱,狼藉一片。
惨厉的杀气腾腾中,亲卫听到慕容冲在恶狠狠地大笑:“吾日暮而途穷,故倒行而逆施!”(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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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巳时,苻晖、杨定已带了五万大军,奔入郑县。
郑县上空,万乌翔集,遮天蔽日,上万人的城镇,不见一处炊烟,不见一点生机,四处是叠叠的百姓尸骨,还有*****的女人尸体被随意弃置街头,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无神地倒映着盘旋欲下的群鸦如云。
明明是秋高气爽阳光明灿的日子,可此处阴森寒凉的气氛,如乌云压顶般罩下,让人一阵阵地背脊发寒,透骨生凉。
“这畜生!这畜生!”苻晖俊伟的面容给气得生生变了形,侧头冲杨定叫道:“早知今日,我便是拼了给父王责罚,当年也该在平阳结果了他!”
与他并辔而行的杨定紧握缰绳,叹道:“事已至此,也没别的法子了,留几百人下来收拾残局,我们快追往郑西方向吧!若给他们渡过灞水,镇守灞上的河间公他们就麻烦了!”
一时出了郑县,渐离那尸骨相叠的城镇远了,苻晖略平怒气,见杨定环望四周,虽有悲悯伤感之色,却不改沉稳温厚气度,偶尔微笑,也不复当日的佻达不羁,甚是深沉凝重,遂道:“杨定,这两年,你倒变了不少,真的挺像仇池杨氏能独挡一面的将军了!”
杨定随着他驱驰于帅旗下,眼睛似被头顶如云的乌鸦掩去了清澈,有着历尽沧桑的疲倦和平淡,萧索道:“呵,只怕是因为我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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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吾日暮而途穷,故倒行而逆施”,出于《史记?伍子胥列传》。伍子胥父兄为楚平王冤杀,后伍子胥领吴兵攻入楚国,求继位的楚昭王不得,掘楚平王之墓,鞭尸三百。楚人责问,伍之胥答:“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意谓天色晚了,路已走到尽头,故做事违背情理。
某皎的话:其实,我也累了。心累。
莫思归 冷侵罗衣夜已阑(三)
苻晖本还有些气恼,忽听得杨定如此说,笑得差点没从鞍上滚下来,一拍杨定肩膀,道:“这话等你三十年后再说吧!他妈的,你小子要逗我开心不是这般逗的!”
侧头又将杨定细细一打量,笑道:“不过,的确长得有些像个大人了,想必是新娶的夫人让你找回了做当家男人的感觉?早知道娶妻纳妾能让你成熟点,当日我就不会为慕容冲的那个叫什么碧的妹子和你斗气,直接送了你又何妨?”
杨定笑了一笑,侧头吩咐再加派探子,往郑西探查燕军去向。
苻晖点头道:“慕容冲狡猾得很,行事不择手段,以前我们都小看他了!郑西那边有河流,有平原,也有山川峡谷,一定让人细细打听清楚了,若败在这个白虏小儿的手里,还真让人笑话了去!”
杨定叹道:“是哦,这人心机深沉得……可怕!和他在一起的人,只怕会过得很累。”
苻晖咬牙切齿:“怎会很累呢?你瞧这群禽兽过得多自在,要女人要女人,要财物有财物,要粮草有粮草。只可怜这无辜百姓,遇到这群白虏强盗,血流飘桴,哀鸿遍野……如此丧尽天良之人,天不灭他,便是天不长眼!”
可杨定所指的,并不是禽兽。他似又看到那抹淡青的影子,偶人般无声无息地藏于慕容冲身后,睁着一双茫然的黑眼睛……
他晃一晃头,甩掉虚幻的景象,拂去盔甲内绫乱落下的发丝,轻笑道:“三殿下,我想我那韵儿了,她不在我跟前,我连束冠都不会了。”
苻晖该气还是该笑,“嗤”了一声,道:“你这人还真经不住称赞的,才说你像那么回事呢,一转眼又惦记上女人了,可真是不争气!等把慕容冲这小子给灭了,我送你二十个美人儿,看你能不能惦念得过来!”
杨定笑了一笑,拍马离开,去前后军检查队列阵形。
外有军务繁忙,内有家事缠身,又有美人在怀,他终于不能再像原来那般潇洒不羁,也不能再像原来那般有着大把的闲暇时间,去纠缠于用情至深却伤他至深的往事了。
可他再也没有想到,居然能这么快又遇到了让他自以为快要忘怀的人,还在那样狼藉不堪的状况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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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郑县出发,西行十里后,便入了山区,山势虽不陡峭,地势却渐形复杂。
苻晖问明慕容冲军主力便在前方,即时下令加速前进。
杨定微有迟疑,谏道:“三殿下,前方地形呈葫芦状围于山坡之中,需防有埋伏。”
苻晖闻言,即刻向近卫取了舆形图来,细瞧了瞧,点头道:“若是只有五千兵马,我们是得小心埋伏;但这个葫芦形逼仄窄小,如果我们快速通过,顶多只会有五千兵马被困其中;我们有五万兵马,便是其中五千人中了埋伏,其他四万五千人就是来不及上前相救,也大可应对燕军主力了;我想着,慕容冲这样的性子,大约不会只想拦我们五千兵马吧?”
杨定远眺着连绵的山势走向,沉吟道:“既然如此,我们先遣两千兵马通过此处,探一下对方深浅。”
苻晖皱眉道:“杨定,你可糊涂了,燕贼主力在此,我先放两千兵马去,不是送给他一口吞了?我瞧你是在女人身边呆得久了,行事越发婆妈了!不必说了,快传令下去,快速前进,尽快通过此处隘口!”
杨定苦笑,也不辩驳,眼看传令兵传下令去,只得紧紧随在苻晖身畔,迅速驰向前方。
眼见又是深秋季节,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却耀不亮数万部众沉郁的神情。才见了郑县惨景,他们不难想到自己的妻儿老小,也正面临着这乱世刀兵随时可能加诸的杀身之祸。想去年此时,正是苻坚意气风发,意图投鞭断流,一统天下的时节,一转眼,这苻氏的大秦竟如那残阳衰草,半是倾颓之象了。
秦军一阵行军,转眼进入隘口,随即通过第二道隘口,眼看大军要冲过葫芦形的底部时,变故陡然而生。
最初看到火光点点烁起时,很多人以为只是金色夕阳在地面的反光;可越来越近的急促蹄声,和连绵不断的惨吼声,渐渐地动山摇,黄尘滚滚,在秦军反应过来前,已经迎面冲入峡谷,冲入急行军的秦军队列。前方的步兵已觉眼前一片昏茫,几乎没来得及觉出发生什么事,便已被践踏在地,发出短促的垂死惊叫,迅速被惊涛骇浪般的咆哮淹没。
竟是大批牛犊,被尾巴处燃烧的桐油惊得疯了,嘶吼着冲入秦军。疯牛的背上,驼着数个装满灰土的布口袋,随着牛儿的奔跑而落地,迅速被牛蹄践成大片尘埃,扬遍山谷,人马俱不能视物,身经百战的将士们白白地手执刀戟长枪,再不知往何方落下。马儿受奔牛情绪影响,此起彼伏的嘶叫声,与疯牛的惨吼声应和的,然后是不听使唤地在漫天尘埃中四处奔逃。
一时前方步兵被牛群冲乱阵脚,只想往后退,中间的骑兵人仰马翻,还未及辨识方向,后面急行的兵众未得退兵命令,依然在向前赶来,壅塞于偌大的谷腹中,进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