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情时代 作者:密斯兰(晋江2014-07-17完结)





  于是,在春节过后的第一个节气,乍暖还寒的时候,我打着一把油纸伞,哦不,我打着一把印着银行商标的折了一根骨的破伞,出现在苏北小城一家十分别致、中西结合,还卖新疆羊肉串的西餐厅门口。
  【下】
  正月里餐厅人不多,我一眼就被大堂正中央那位拼了两张椅子还包不住腚的中年男子销魂的坐姿吸引了注意力,这一身憨态可掬的动物本能气质和徐佳完全是一路货色。
  错不了,就是他了。
  眼见我走过来,两张椅先生缓缓起身,渐渐笑逐颜开。
  西装穿这么笔挺,皮鞋擦这么锃亮,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以前没打扮过人样啊?
  我礼节性地打了招呼,自报家门。
  “你好你好!哎呀,你比佳佳给我的照片上漂亮多了!”
  废话!徐贱佳莫不是从我妈那儿挖到一张我羞于见人的照片,她能给你看?
  “会不会太暗,我开下吊灯吧。”他站起来抬手去捞月。
  “太高了,你恐怕够不着的。”我眼见他伸长的脖子冒出的青筋,给了他善意的提醒。
  “不会,我比佳佳男朋友还高一点五厘米呢。”僵持了两分钟,他终于举白旗,“还是让服务员来吧,这灯可能就不是由客人来控制的。”
  服务员走过来一抬手轻松打了灯,我终于可以定睛瞅一瞅眼前这只米其林牌北极熊。
  稍微带点儿修辞地说,他要坐着不动的话,你从他左脸颊那颗大黑痣看到他右耳后的污垢,需要五秒钟。已经给你直径了,剩下的自己算吧。
  服务员上了菜,北极熊开始挥着熊掌自我介绍。他说自己也在上海工作,上个月刚跟前女友分手,那女的到现在还死活赖着他。我阴阴地笑看他,真想现在就去问问那位万中无一的前女友:姑娘你是爱上他能吃吗?
  可不是吗?两根烟不到的功夫,一桌子油腻的中西式餐点,熊爸爸已经开始刮盘子了。天地良心我真不是对肥胖人士有什么偏见,我是对肥胖还不自重的人有偏见。
  我心想你都吃光了,我现在走人应该不会太失礼以至于要我付账单吧?
  言语推搡一阵之后,北极熊红着脸问我要电话。我慷慨激昂大笔一挥,把来的路上在电线杆上顺手抄的卖梅毒偏方的手机号默写给了他。
  临走前,我含情脉脉依依不舍,在耳边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记得Call我哦!”
  出了门我急速前进,在确定没有人跟踪之后,抽手取出电话,拨通了那串我以为这辈子要带到阴曹地府去的号码。
  彩铃唱到“你做了别人的小三”时,机主戏剧性地接听了。
  “哎方槿是你啊!刚想给你打电话来着。我那哥们不错吧?我跟你说绝对的钻石王老五,这都是看在老同学还有咱妈多年情分的面子上,我亲表妹我都没舍得给介绍呢!你们还在一块儿吗现在?”
  “徐佳,咱能别整这些尸臭的场面话了么?说句实在的,你闹这一出,是真觉得我能遂了你的心跟那只米其林配上么?” 妈的要不是给你姐姐随过份子钱还没收回来,你以为我能忍到今时今日?
  “哎哟,你这话我可不爱听了。方槿你以为你谁啊!”
  “是,我谁啊?我这种货色肯定是配不上他的,他这么好要不你上呗?不是说比你那位小人国的暴发户还高一点五厘米么?”
  那边沉默了有十几秒,我刚打算挂掉电话,突然听到一阵无比尖酸却略带哭腔的吼声劈过来。
  “方槿我告诉你,全世界都有资格刻薄我,就你他妈,没,有!”嘟——嘟——嘟……
  一声惊雷过后,突然全世界都安静了。
  我垂下手臂,环顾周围,才发现自己横冲直撞走进了一堆正在拆迁的废墟中。
  断墙上的涂鸦、折断的椅条、散落在地的心形瓷砖……这地方让我有种熟悉的陌生感,我那仿佛远在一百年前的花季雨季,忽然脉络渐显,变得有迹可循。
  人生轨迹惊人的轮回性总会提醒你,不论你走得多久多远,那颗旋转不息的陀螺,有一天将带你回到背负尘缘债的时空节点。
  我已经遗忘在记忆深渊里的那段和宋明浩的分手故事渐渐明晰起来。多年前,在这个现在即将拆建成游乐场的老公园里,我扇过宋明浩一巴掌。
  之前我说过,徐佳唯独没跟我抢过男人。现在好像有点明白,倘若你真爱一个人,是不会去争夺的。徐佳爱宋明浩的方式,就是等。而且一等就是五六七八九十年。
  她只是一味地等,一味地对他好。可当年的我,眼里连这点沙子都容不下。
  我后来零散地听说过一些后续片段,现在拼凑起来重新阅读。
  宋明浩在与我分手之后无比消沉,大概是在网游世界杀红了眼,竟然迁怒于徐佳。始乱终弃恶言相向都没把她赶跑,徐佳依然默默守候。直到多年后宋明浩一次酒后真言,道出了他拿徐佳当武器报复我的真相,她才明白自己成了一个笑话。
  在这个蹩脚的童话故事里,宋明浩是匆匆路过邻邦的小王子,徐佳是为了换得双腿被毒哑的美人鱼。如今王子要娶公主了,美人鱼忍痛跟了老富商。而我站在废墟中,感喟自己失手造就的蝴蝶效应,才终于知道,原来我一直扮演的角色是灰姑娘那位猜疑多忌的老姐姐。
  是啊,猜疑多忌的,老姐姐。 
  我们仨十几岁时的单恋、初恋、相恋和绝恋,曾经在此地共同经历过一段风雨飘摇。现在这里只剩下残垣断壁,逼着我去追悔一段年少岁月里,被自己残忍抹去的好时光。
  柳永在《少年游》中问: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所有的少年都会死去,死在自以为会永远年少的天真中。然后成长为大人。我知道有人谋杀了时光,也杀了过去不为现实所动的爱情和理想。
  也罢,哪个姑娘的青春,没有痛经过?
  徐佳,我们的友谊和情分,在没有完全建立并彻底决裂以前,是谈不上修复的。但我现在知道了,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互为仇敌,那是因为我不仁所以你不义。
  二十四节气的雨水到了,但真正的雨还没有来。我站在摇摇欲坠的墙根眺望幸福,像费穆的电影《小城之春》里,“人在城头上走着,就好像离开了这个世界,眼睛里不看见什么,心里也不想什么。。。”
  我知道节气过后的雨水会很丰沛,可我怕这仍然不足以种植我的爱情。
  微暖的南风开始抢占季节的高地,但我突然觉得今年的早春,真他妈的冷!
                      
作者有话要说:  




☆、五、惊蛰:行走江湖步步惊心

  (惊蛰——古称“启蛰”,在3月6日前后太阳到达黄经345°时开始,这时天气转暖,渐有春雷,动物入冬藏伏土中,不饮不食,称为“蛰”,而“惊蛰”即上天以打雷惊醒蛰居动物的日子。这时中国大部分地区进入春耕季节。)
  【上】
  这一趟回家受得刺激不轻,半个月来惊魂甫定夜夜难眠。
  其实近几年都这样,我在外面的世界里好不容易攒得一点点情商和智商,回一趟家都会被拉低。可能一个人浸淫在虚情假意两面三刀的药水里太久了,人性中不自觉裹上蝇营狗苟的细胞壁,突然呼吸到单刀直入剥皮去腥的空气,反而需要时间去适应。
  这一天又像所有的昨天一样,雾霭沉沉沉不到边,庭院深深深不见底。我常常不记得正在过的一天是星期几,但是满满有个好习惯,她有七套颜色各异的内衣,严格按照指定顺序与她肌肤之亲。如果我为今天的日期想要顶风作案,四下人不多的时候,她真的会扯开前襟让我一探究竟。她这种癖好深受爱戴,七个品牌的七种颜色,也成了内衣店老板对她的昵称。比如,今天是爱慕靛蓝。
  晚上加班九点回到家,灵魂出窍恍恍惚惚地第四次把满满的夜宵热过头,三明治里的秋刀鱼糜、沙拉酱和番茄汁溶化搅合在一起,正是传说中的猫屎咖啡色吧?
  满满支着下巴站在厨房门口斜眼看我,那眼神里满是“你他妈怎么不去死”的爱恨情仇。
  “那,我本来想,你这么一把年纪了,给人当知心姐姐都有些超龄,还需要喝心灵鸡汤吗?现在看来,你还是时不时会抽风。”
  满满泡了杯热牛奶,猛扯我的衣角生生把我拖到客厅。
  “难得今儿我有闲空也有闲心,你给我讲讲。过了个年是被自己垂垂老矣的残酷现实打击得一蹶不振还是怎么着?来来来,说出你的故事。”
  “其实没啥,就是……唉,算了。”我像只丧家犬一般整个人摊坐在沙发上,有一种只能言尽于此的绝望感。
  满满上下扫了我一眼,轻轻挑了下眉毛,然后点点头,也坐下来。
  “方小槿,你知道有这样一种让人进退两难的情况吧?”
  “嗯?”我没大明白。
  “你看,就比如我现在已经吃掉了三明治的一半吐司,你这时候告儿我说那片面皮上洒过猫尿,那现在剩下的一片和中间的夹心,我是该大义凛然一口吞下还是自己撒泡尿给它浇匀了让你吃?”
  我当即从沙发上滚下来,双膝跪地夸毗以求皇恩浩荡饶臣不死。
  事无巨细地向圣上交代了初九那天的丰功伟绩,重点描绘微臣如何悬壶济世拯救失足弱智男青年,至于故地重游旧怨未偿的心路历程仅仅几笔带过。
  满满全程都没有正眼瞧我,一味抠着脚底的死皮,好像我只是放了个响而不臭的屁。
  “就为这么点屁大的事儿至于把你磨砺成被奸污少女的德行吗?我还当你是让天桥底下某个行为艺术家给糟蹋了。早就跟你说过了,绝交这种事一定要趁热打铁,还藕断丝连等什么?等着都嫁不出去好凑一股线,织成蕾丝边啊(Lesbian)?”
  “唉,可能我这人就是心胸狭窄。”
  “你不是心胸狭窄,你是胸狭窄,要不你现在早嫁出去了,也不会在这里哼哼唧唧嫉婚如仇。我跟你说,激励你活下去的应该是报复心而不是嫉妒心。”
  “也是,妈的死丫头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找了个土肥低能的矮人大叔!老娘以后——”刚要说下去,突然意识到满满也嫁了个叔叔辈的男人,立刻觉着额头上挂满黑线,于是很自觉地低头蹙眉无言以对,也开始扣脚。
  不一样不一样,学富五车风度翩翩英俊倜傥的表姐夫,徐佳从二手市场上捡的甩货哪儿能跟他同日而语!
  满满目视前方没有骂娘,她抽了张湿纸巾搓手,“你这个脑子啊五毒俱全,才会看全世界都在埋汰你。不过呢,自个儿的心自个儿疼,你再这么嘴硬,难道是真想落得个晚景凄凉?”
  看到我一脸的怅然若失,满满也有些不忍,凑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小眼神温情脉脉:
  “其实啊,你要想独身到底也不是没辙。你要么傻,但是有钱,要么聪明,而且有钱。”
  说完她就起身回房敷面膜去了,留我一人端坐在那儿五味杂陈。
  唉,我的钱,我的剩余价值,全用在维持基本生存了。至于自作聪明和卖笑装傻,我已经可以开坛授法了。
  可是,这个社会的非人法则还在对我步步紧逼,我退一步它得寸进尺,我忍一时它变本加厉。
  其实,若只是因为徐佳,那还真不至于。年纪还轻的时候,就是可以仰仗年轻的资本,做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值得被原谅,反正至少值得被我自己原谅。
  让我耿耿于怀情难自抑的是,那天回家之后,跟我妈一场天雷地火的交锋,我负伤惨重东山难再起。
  就地仰面躺下,双腿挂在沙发上,像一条饿了半年的蛇,目光呆滞吐着信子,眼神直勾勾盯着天花板。我还在咀嚼,咀嚼初九那晚的战火硝烟……
  那天傍晚从废墟公园走回自家小区,谁打招呼都没理,推了门径直冲到厨房打开橱柜,拔开春节那天没喝完的葡萄酒,咕噜咕噜一口下肚,然后龇牙咧嘴眯着小眼,胃里边又酸又苦又涩又凉。最后在我眼前和记忆中,所有的人事都逐渐迷离慢慢消逝,好像没有真正存在过一样。
  回房倒头就睡,在梦里,肥肠脑满愚眉肉眼可是腰缠万贯的米其林、虚情假意嫉我如仇却情比金坚的徐佳、养尊处优朝三暮四但修成正果的宋明浩,都挨个让我骂成负荆请罪的老廉颇。不对,你们给廉颇将军提鞋都不配,只配给我提!
  醒来的时候已经夜里十一点了,周围静得可怕,床头灯幽幽的光泻下来打在我后脑勺上,墙上巨大的影子诡异地注视我——我在注视我。
  气氛有些惊悚,但空气暖暖的很像置身花房,我抬头一看原来是空调开着。床头柜上有一张字条,上书“给你留了晚饭在冰箱,要是醒了热一热吃了再睡。”
  白天跟那二愣子吃饭,嫌恶心没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