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渊by ciel mu(攻死了be)





桓王在他们落座后才掀帐而入;神色如旧淡然。郑渊却觉得他较之白日军前,无端的容易亲近许多,只是说不出缘由。桓王进来的时候,眼光无意间落向置于案上的流羽凤纹剑,很快又移往别处。邵阳在那一瞬间有些窘迫,悄然将剑拿下案几,却仍是放在自己膝侧。
邵阳是桓王一手成就,所学所想尽皆相通,论起战况来自有一番旁人所不及的默契。然而这样的默契之下,却掩盖着邵阳的拘谨愧疚和桓王的保留审慎。郑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微微惊讶于桓王面前的邵阳同平日里神勇而肃穆的将军如此不同。他想到邵阳在监国府之时,桓王政务缠身,只怕往往到深夜才有空闲。他二人想必也曾如此这般秉烛夜谈,讲学古今兵法。桓王在齐虽然广有民心,却并非亲善之人,当日竟将一个平民少年接入府中悉心教授,可见对邵阳必定赏识至极。而今终于待到雏凤振翮高飞,两人却累得这般心存芥蒂相互试探。这样的转变,莫说是内心温和的邵阳,即使定泊清冷如桓王,也定然会觉得些许怅然无奈。
离开的时候,邵阳同往日一样,起身送至帐外。桓王在临去前忽得慢下脚步,转向邵阳道:“你早些休息。”
他人前人后对邵阳一贯以将军相称,这是第一次改用了“你”字。邵阳闻言浑身一震,抬眼望去,大约是想说殿下也早些休息之类的话,最终却只是低低应了声“是”。
郑渊不得不叹服桓王操纵人心的手段。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拾回了往日师生间毫无隔阂的信任,又兼有随意流露的体恤关切。不论曾有过多少怨虑不满,阴谋诡划,此后沙场之上,便是生死相托。

翌日尚未破晓,齐军奇袭魏军西营。魏军依河扎营,西营距离齐郑联军最近,有魏宁国侯夏远率部镇守。夏远是魏国老臣,在天祺帝时代就屡著功勋,累官至爵。他用兵沉稳,疏于变化,却适合于这样硬碰硬的长期防守,因而被魏离委任掌管最直接面对齐郑联军的西面大营。邵阳用兵素以迅奇著称,正碰上老成持重的夏远,临阵但排方队,以不变应万变,又因地理所限不能绕道攻击,反弄得计无所出。
夏远对齐军的这次突袭并没有太过惊慌,以为又是以往那样的扰民之策,只是再次嘱咐军士们不可自乱阵脚。不料他吩咐未落,竟听到外面哀号四起,轰乱一气。他大惊之下,紧步出得帐去,却见不知何处而来的箭雨迎面扑来,密集纷然,由空而落。西营守军皆披厚重胸甲,普通弓箭不易射穿。然而那些从天而降的箭镞比一般努箭更为长大,箭头扁平极为锋利,再加上在下落中增加了速度,轻易就能够穿透士兵们比较薄弱的头盔和肩甲。魏军本来已探知齐军来袭,料得他们要在片刻之后方能到达,此时正在抓紧备战。不料齐军竟有射程如此之远的奇异弓弩,一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四散逃窜。
夏远的军队本来治军甚严,即便战况突变,也能保持严整的队形。只是如今黑压压一片箭雨转眼将头顶天空遮了个严严实实,呼啸而落令人无处可躲无法可防,仿佛鬼魅妖法,竟不似人力所为。魏军顿时人心大乱,本来令夏远最为得意的紧密方队变成了士兵们奔走相踏之所。再下一刻,齐国的数千骑兵卷土而来,将本以慌乱魏军冲得七零八落;紧随的齐军步卒随后一拥而上,酣然砍杀。
不过二个时辰,魏军西营几乎被连根拔起,宁国侯夏远率残部望东而走。在近四个月的僵持之后,齐郑联军终于依靠这一次神话般的胜利,将大军向前推进了二十余里,粉碎了魏军的外围防守,转而直接对垒魏军的核心力量。

瑾鑫帝魏离在听完宁国侯断断续续的描述后长眉微挑,冰冷的目光顺着他挺直的鼻梁滑至略显凉薄的唇角,在不真切的晨光里使得他看起来像是一尊冰冷燃烧着的神像。他将目光由夏远身上移开投向远处,又向袁尹檀这边看来,语调很是随意:“你怎么看?”
袁尹檀似乎也为夏远的慌乱所震慑,沉默片刻后才回道:“臣曾听闻,齐国碾尘轻骑除了普通弓箭之外,另配有特殊长弓,弓架前圆后平,以初冬伐取的紫杉木同苏方分造内外两侧。弓手需要自幼苦练,临阵朝天开弓,可于远处射穿战马——而今看来,真有此事。”
“碾尘轻骑?”魏离重复一遍袁尹檀的话,无比俊朗的脸上却露出一抹令人心颤的微笑来:“那么说,齐桓延也来了。”
他站起身来,挥手让老泪纵横的宁国侯下去休息:“既是碾尘轻骑,朕不怪你。老将军速去休息吧。”
夏远踉跄狼狈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魏离才收敛起笑容,转过脸来问袁尹檀道:“要破碾尘轻骑,你可有办法?”
袁尹檀一愣,他知道陛下一旦这样询问,往往已有破敌良策。因而只是轻轻摇头答道:“没有。”
魏离的眼睛中显出些许笑意,愈发衬显出平时看不真切的墨绿瞳眸:“是么?朕也没有。”
不等袁尹檀回答,他又顾自轻吟道:“不是有句话么,‘奇谋妙计莫称神,千军万马惧碾尘’。”
袁尹檀不语,静静地等待魏离的下一句话。魏离心中一颤,只觉得袁尹檀简直过于了解自己,以至于有些可怕。他不再多说,而是悠悠踱向帐口:“一支军队也许无法击败。一个人,却可以很轻易的死去。”他顿了顿,将手探向墙角悬着的箭囊,从中抽出一支羽箭轻抚,微笑着望向袁尹檀,语气索然,眼神却如冰凌般锐利:“齐桓延若死,碾尘自败。”


那一日,郑渊在放晴的晨光里迎来了凯旋而归齐郑军队。久违的胜利,还有碾尘轻骑不可置信的威力,令军士们重拾了消磨殆尽的信心和勇气。碾尘军带有长短两种弓箭,短弓所用之箭悬于马侧,长弓所用弓箭要沉重许多,却是斜背肩上,方便取用。一战下来,众人肩上已被箭囊皮索勒出血痕,也只有这般,才能保证箭囊不左右滑动。碾尘军一经回营,便纷纷去取肩上箭囊。而箭囊一旦卸下,白衣上的红痕更是赫然在目。郑渊眼见是邵阳翻身下马紧步上前,桓王见他候在旁边,也只是微微一笑将箭囊递去。郑渊只道是少年将军果然心无挂碍,当真以为如今又是当年师生融洽的日子。
那天夜里,在众人按耐不住的喜悦兴奋中,齐郑军营中有了一场不算正式的庆功宴,一扫连日来的阴霾气氛,迎来了众将期盼已久的喧哗呼喝。齐人尚武,虽不及魏人好战,比之郑人却要豪爽许多。郑渊不善饮酒,只坐在旁边远远看着大家畅饮高吟,击筑而歌,一时间时光倒错,仿佛回到了幼年时候,那天恣意狂欢的璘霄,竟不像是身在简陋孤寒的军营之中。 这种想法另得郑渊眼前的一切由熟悉贴近变得疏远陌生,他的面前仿佛筑起了一道水晶屏障,看得清却触不到,听得见却无法理解。与之相对的,是静坐一隅的桓王,即便在举杯同饮的时候动作亦是简单干脆,看不出一点情绪,却奇迹般的同周遭洋溢着的欣喜融合的完美无瑕。宴席的最后,已有些醉意的齐国众将围着桓王要殿下一展神弓绝迹。桓王拗不过,起身执弓而出。郑渊不记得他这一箭是要射向那里,又或者落在了何处,他只记得那一箭离弦的时候,桓王白日征战过后不及仔细梳理的墨色长发随着震荡的空气,以一种奇妙的静谧姿态飘洒开去,仿佛无休止延缓了时间。他仿佛听到月光下一缕断续的琴音,温柔冰冷的好像旖旎春梦,醒转已是百年。
这时候郑渊才蓦然发觉,邵阳并没有像别人一样走出营帐,而只是立在帐口远远看着被簇拥着的桓王,目光好像那枝箭一般一去再也没有回头。

西营一战,魏军尚不知碾尘轻骑的到来,疏于防备以至溃不成军。而后数次交手,魏军存了小心,虽不至损失惨重,却也寻不出击溃碾尘轻骑的方法。从表面上看来,齐郑联军仍然同魏军处于僵持状态,而事实上,齐军充分利用了碾尘轻骑的第一战,重新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再次将魏军逼为守势,从而使得整个战局得以改观。
后来的军事学家们评论说,弓骑兵兼具速度和冲击力,以及步兵战车所不能比拟的远程射击能力,本就是冷兵器时代最难防范的军事力量。而齐国的碾尘轻骑又凭借其所向披靡的长弓,弥补了弓骑兵攻击能力较弱的不足,成为六国历史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单兵部队。而在齐郑联军灭魏的战役中,碾尘轻骑的神勇更是被发挥到了极致。每每谈到这里,他们都习惯引用流传于六国之中,起源已不可考的一句名谚作结:
奇谋妙计莫称神,千军万马惧碾尘。

随着冬日的推进,对峙的双方都开始焦躁不安。冬日道路难行,粮草运输不便,齐都瑶京又守备空虚,成为宣明帝的心头大患。而魏国大部产粮之所已被齐郑联军侵占,现下罗渡的守军全靠存粮度日,也正面临着同样的粮草问题。齐郑联军同魏国彼此都清楚对方对长久的拉锯战无法支撑,却又彼此虚耗着希望对方先露疲态。与此同时,不论是邵阳郑渊还是魏离,都寻找着契机能够尽快将对方一举击溃。
十二月时候,从西面传来了陈卫二国企图乘虚而入攻击瑶京,收复故土的消息。这一消息真假莫辨令齐军将领开始恐慌,他们猜到这定然是魏军挑拨所至,为的是要陛下调回碾尘轻骑。一直处于桓王庇佑下的宣明皇帝,是否有能力独自面对这样的险境, 邵阳为此前去询问桓王的意思,他说殿下尽管放心回京,魏国这里有我。
当时桓王正将一方当地土人所绘的罗渡地图在面前的案几上展开,他的手指并不像寻常武者那般骨节粗大,而是十分纤长,甚至有几分端庄的秀气。这样的手指总让邵阳想到淙淙溪水,无声息的流淌打磨溪底圆润的卵石。尽管他知道这双手能拉开百石重弓,同溪水这样柔弱的事物根本毫无干系。桓王的眼睛并没有因为邵阳的出现而离开案几,他只是平静答道,陛下已经不是个孩子。这些变故,他应付得了。接着,他仿佛察觉到邵阳局促不安的情绪似的,抬头向他浅然微笑:“将军不用担心,瑶京不会有事。”
邵阳却知道桓王比他更清楚瑶京如今的不堪一击,他心中的担心,决不在自己之下。因而这样毫不做作的安抚微笑令邵阳更为沮丧,他垂首道:“若是早日夺下湘城,如今也不会这般窘迫——都怪我一时妇人之仁,累殿下两头挂心。”
“不,湘城一役,你做的再好不过。”桓王将案上地图推在一旁,认真抬眼望向垂首而立的邵阳:“湘城之计虽妙,确是太过残忍。唯有最先的犹豫,方能彰显仁义之心——当日陛下下诏催你速破湘城,也正为了成就你仁爱之名。如此一来,你是身为人臣尽忠行事。哪怕百年之后,也不会有人说你欠失道义。”
邵阳还要再说什么,桓王站起身来走近他,放柔了语调:“你要明白,智者治人,仁者治心。要做千秋万世的名将良臣,非仁者不能为之。”
“可是,邵阳不想求千秋万世。”他小声说,生怕被身旁的人听清,却又生怕他听不到。
“我知道你不在乎。”桓王笑起来,清洌的凤眸中浮起一层暖意:“可是,若非如此,又怎能尽忠报国?”
邵阳皱了皱眉,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他在片刻之后又轻声问道:“殿下近日休息得可好?”
桓王轻轻答了一个“好”字,眼底换上了一贯的优雅从容,清淡如冬日的雪雨。
邵阳点点头,正要再问,帐外有碾尘军将于佘求见桓王,他便只好转身离开。他见到于佘略带敌意的眼神,知道出帐之后,同桓王的这番谈话,会在军中被传成是他想要劝说桓王返回瑶京,放手魏国战场的尝试。
千秋万世,尽忠报国,那都是别人的事,同他又有什么干系——自小长于齐陈边境,他从来也不觉得齐陈有什么不同。而百年之后是毁是誉,他也再也听不到。他不过是个出生乡野的平凡孩子,从来也没想要拜将封侯。他只偷偷祈求一个人的平安喜乐,哪怕能让那个人再开心一点点,怎样险恶的修罗场他也敢提头去闯。
只是这般心思,尽是独自低回婉转,从不敢教人觉察。他总想那个人当是知道的,可即便知道又当如何,他永远永远也配他不起。再加上中间隔着这许多伦理教条,还有个比天都大的宣明皇帝,难不成还真能握得住他的手。若能如此这般远远看着,守得他一辈子,也便远远胜得千载流芳万世英名。

待到邵阳走远,桓王才唤帐外之人进来。于佘是他的副将,随他身边已有八年。平时负责碾尘轻骑的操练筛选,深得桓王信任。他见左右无人,才紧步上前向桓王低声道:“王爷,属下找人问过,军中准备箭弩之人确是陛下数月前借故新换的人手——要不要……”
桓王只淡淡道:“别让邵将军知道。”
于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