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





  手忙脚乱地弄了三个钟头,总算做了三菜一汤,中西合璧,刚坐下来冲杯咖啡松口气,张家明倒先来了,他按铃,我替他开门,他买了好些鲜花来。
  〃你早了。〃我说。
  〃不早,六点三刻,因为交通不挤,所以早了一点点。〃 
 


  
 
 
  
 

第八章 
 
  我猛然才想起,比尔迟到了,他说好五点半下课的,怎么拖到现在!然而他是个忙人,以前我有功课不明,放学也一直拖住他问长问短,三两个学生一搞,就迟了。
  张家明走进屋子来,〃唷!我没看错吧,这么干净!几时收拾的?真不容易,我还准备今天来帮你忙呢。没想到你还顶会做家事,出乎意料。晤,这香香的是什么?牛肉汤?我最爱肉汤了,乔,其实你妈妈根本不必替你担心,你好能干。〃他说了两车话。
  他是一个活泼的青年人。
  我被他说得笑出来,跟他在一起,颇有点如沐春风的感觉。
  他和气地看着我,〃要当心身体,别老生病就好。〃
  〃以后也不会了。〃
  〃我肚子好饿。〃
  〃我们再等一个人,他来了就马上开饭。〃我说。
  〃谁?〃张家明问。
  我说:〃不是跟你讲了,今天还有另外一个朋友,家明,我知道你这次来,是受人之托,可是我无法对你坦白一点。这个人是我的教授,比我大十多二十岁——〃
  〃请教授吃饭?〃他扬扬眉毛,〃你不是早毕业了?〃
  〃可是现在他——〃我刚想解释。
  〃门铃,你先去开门。〃家明说。
  比尔回来了,他一脸的歉意站在那里,我先笑,〃对了,一大堆漂亮的女孩子围住你,你简直无法脱身,是不是?我当然原谅你。〃
  他吻了我一下,抬头看见了张家明,他笑说:〃我们有朋友?〃
  〃是,这是纳梵先生,这是张家明先生。〃我介绍着。
  比尔说:〃我马上下来,肚子饿得不得了,是肉汤?香极了,真了不起,乔。〃
  我摇头笑,煮这顿饭总算值得,没吃就被人称赞得这样。
  家明是聪明人,他脸上微微变了色。他明白了。他有点失望,但是风度还是好的。
  他一边帮我开饭一边说:〃乔,我还以为我有机会的。〃
  〃什么机会,你们好好的男孩子,哪愁找不到朋友。〃我笑。
  〃我喜欢你,〃家明也低着头笑,〃世界上的事情是很难讲的。〃
  〃可是我不久就要结婚了。〃我说。
  〃他是一个很动人的男人,气宇不凡,真是你的教授?〃他问。
  〃是真的,我爱他。〃
  〃看得出来,他比你大很多,一直没结婚?〃家明问。
  〃不,他刚离婚,〃我坦白地说,〃现在我们住在一起。〃
  他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想清楚了?〃
  我点头。
  〃我不太赞成。你总要回家的,他未必肯跟你回香港。当然如果肯的话,不愁没工作,但是——这当中自然很有点困难。你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
  〃我都想了,但是你听过这话: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我的天,乔,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家明不服气,〃哪里就这样了?〃
  〃这话对。〃我说,〃但是你不明白。〃
  〃不明白爱?〃家明问。
  比尔下来了,拿着他的烟斗。
  我把饭菜都摆好,他们坐了该坐的位置。家明很礼貌,他说他是我家的朋友,有事来看我。比尔听了很释然。他总算相信家明不是我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了。
  饭后我做了咖啡,洗碗。这样子的功夫偶然做一次倒还可以,当过年过节的大事件,做多了就实在不妙,为了一顿饭花几乎五六个钟头,开玩笑。
  比尔大概晓得我无意做煮饭婆。我尊重会做家务的女人,但是我自己不高兴做,我有文凭,我能出去做工赚钱就是了,我又不花别人的。
  家明很快告辞了,今夜不是他想象中的一夜。
  在门口我说:〃家明,你没生气吧?〃〃生气?不会,你放心,我也不会跟你家里说,这是你的自由,或是这句话已经说俗了。〃
  〃谢谢你,家明。〃我说。
  〃你可嫌我婆婆妈妈,〃他酸酸地说,〃我是为你好,我并不相信外国人,他们与我们不同,他们有点畜牲味道。〃
  我微笑,〃可是中国男人的所作所为,有时候绝了的。〃
  〃说的是,然而我们是读书的人,再坏也坏不到什么地方去。〃他辩白。
  〃读书的人有时候是酸的。〃我说,〃想不通,不好玩。〃
  〃乔,我相信你爱他。〃
  〃嗯。〃我说。
  他走了。
  我关上了门。
  比尔说:〃你那小朋友好像不大放心。〃
  〃是的。〃我说,〃可是我认识你,似乎已经有半辈子了,比尔,他不明白,我相信你,你是可靠的,没有你,我好像没有附属感。我知道你是外国人,可是我一直在外国受教育——或者我们会有困难,那是将来的事。〃
  比尔喝着咖啡,他说:〃我可没想到国籍问题。〃
  他想到的只是家庭纠纷,可怜的比尔。
  他把行李搬了来,我帮他整了一个晚上,昨夜与今夜一般地累。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跟比尔说:〃比尔,你知道我还是得工作的,我们晚上怎么吃饭?〃
  他一怔,仿佛不大明白的样子,然后他微笑,〃我很喜欢你煮的菜。〃他说。
  他误会了,我倒抽一口冷气。老天,他以为每天我下了班还得煮那些菜?我连忙说:〃比尔,我不想天天煮,我不大喜欢这种工作,我们……买饭回来吃好不好?〃
  他还是一呆,说道:〃这是很复杂的现实问题。〃
  〃没有什么复杂的,〃我笑,〃要不就吃罐头,天天吃,十年八年之后,你就烦了,就把我从窗扔出去了。〃
  他拍拍我的手臂,〃在家,你不帮你母亲?〃
  〃我母亲才不煮饭!发穷恶的中国男人才到处向人诉苦,说老婆不会煮饭,我爸爸请了两个佣人,专门服侍我妈妈,我妈妈才不用动手,这就是东西方之别。〃我说。
  比尔怔住了,〃我的天,才说国籍不是问题哩。〃
  〃妻子是伴侣,又不是老妈子,我们这一边的女人,嫁了人之后,衣食住行零用,甚至是她的家庭开销,都是男人包办,你听过没有?〃我笑问。
  〃那不是成了寄生虫?〃比尔笑问。
  〃寄生虫有什么不好?〃我说,〃有人给我做这样的寄生虫,你看我做不做?可惜这年头,男女太平等了,所以女人不但要上班赚钱,回来还得煮饭,是不是?〃
  他不响,他说:〃你还小。〃
  〃我不小,比尔,我再隔二十年,也还是不愿意煮饭,我对这种工作没兴趣,你要是光为了炸鱼薯条跟我在一起,那你随便找哪个女人去,是不是?〃我撒赖似地靠在他身上。
  〃你还小。〃他坚持着。
  一切都很好。我们买了许多罐装、纸包、方便的食物回来。他没有抱怨。然而除了这个,我们也有很多小地方合不来。他坚持到处开着窗,我怕风怕冷,来不及地关窗,他认为不合卫生。我喜欢靠在床上看书写信,老半天不起来,他觉得床只是睡觉的地方,我爱喝点酒,抽烟,我的生活是不羁的,他每天固定一早七点半要起床,有时候他出门了我还在看小说。
  他很不习惯我的生活方式。
  他们英国人看不惯我这种闲逸放荡的日子。
  房子现在由他付着租,我找到了另一份半天工,每日只做四小时,赚得很少,却也够应付,下班回来,反而要比尔替我做茶冲咖啡。
  我不晓得他有没有抱怨,大概是没有,因为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深夜里也许会想他那典型的家庭温暖。然而十七年的家庭生活一定使他觉得乏味。
  跟我在一起,他有他的快乐,不然他怎会选我,他又不是傻子。
  我们有时候开车到南部海滩去散步,租了旅馆住,傍晚在大风中走一晚,第二天早上回家。有时候去看黄色电影,有时候吃意大利馆子。甚至可以想到的都值得试一试。
  他也说很开心。仿佛从牢笼里放出来了,轻松得什么似的,三文治当饭也不错,省时省钱省力,反正英国人的家常菜那味道更可怕。
  有时候看报纸喝着茶,他会跟我说:〃没有孩子真静。〃
  我开头以为他想要孩子,正在犹疑,不晓得如何答他,猛地想起,他原来是怀念自己的孩子了。
  他跟妻子约好,一星期看孩子一次。
  我没有陪他出去,我觉得我的出现是尴尬的,一向我应付这种场面都不是能手,他做什么,我都随他去,再也不干涉他的。
  他每次星期五夜里去,孩子们星期六不上课,可以晚点上床,其实他的孩子也不太小了。
  我从来不问他的孩子们好吗?妻子好吗?家好吗?何必这么虚伪,我如果真关心他们,也不会破坏他们的家庭,不如索性装小,好歹不理。
  我不问,他也不提。
  我发现凡是男人,不分国籍,几乎都是一样的,我是应该说:看穿了都一样。他这样的学问智慧,还是一个凡人,他的沉默,使我觉得他并不十分满意。
  我不多心,我喜欢跟他在一起。
  一个星期五傍晚,他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在家,有人上门来,是他的妻子。
  我很客气地说:〃你好,〃我没有告诉她,〃比尔不在家。〃
  她这样忽然之间上门来是极端不礼貌的,我又没有心理准备,她大概是看我惊惶吧?上了年纪的女人总有一手,我倒为了这个镇静下来。
  我请她进了屋子,弄饮料。
  她说:〃你好,乔。我刚刚走过这里,想跟比尔说一声,女儿有点不舒服。〃
  〃他不在。〃我说,微笑说。
  〃请你代我转告一声。〃她说。
  〃转告不清楚,请你隔一会儿打电话给他好了,他恐怕是在大学里。〃我婉拒。关我什么事,要我转告。孩子要真有事,她还这么空,坐在这里穷聊。
  女人就是这样,本来做得大大方方的事,一定要加条尾巴,弄得婆婆妈妈,她这样来一次,算是什么意思?
  她缓缓地问:〃比尔好吗?〃
  〃你每星期见到他,你说呢?〃
  〃他瘦了,吃得不好。〃她看着我。
  我答:〃中年人瘦点好,胖了血压高。〃
  〃听说你从来不做饭?〃她问。
  〃做饭,在我们的家,是女佣人的工作。〃
  我乱扯着,不过想压她的气焰。〃比尔并不介意,他要是介意,早已留在你那里吃炸薯仔,煎肉饼了,你不见得天天以鱼子酱生蚝伺候他。〃我一点余地也不留,留了余地,她就再不会饶我。
  她不响。
  我一直没有喜欢过她,因为比尔的关系。虽然她很爽直,但是开头我怕她,后来我就厌恶她。
  过了一会儿,她说:〃比尔的经济情形很坏,你知道吗?你既然与他住在一起,就该明白他的处境,他要负责孩子们,又要负担你,现在弄得很不舒坦。〃
  〃你为什么不对他说说?我觉得这些话我听了也没有用——啊,他回来了。〃
  比尔开门进来,见到他妻子,就呆住了。
  我连忙说:〃比尔,你太太刚刚说你经济情形很坏,既要养孩子又要养我,你们两个人商量商量吧。〃
  纳梵太太忽然就站起来骂我,〃你这母狗!〃
  我老实不客气一巴掌掴过去,她脸上结结实实地着了一下。
  我铁青着脸奔上楼上,关上了房门。
  人总是人,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样的,外国女人出名的大方,不过大方成这样,中国女人温柔,不过温柔成我这样。她不该骂我,她根本不该上门来的。
  过了一小时比尔才上楼来,我后悔得很,无论怎样,我已经得到了他,我该让让她。
  可是我并没有勉强比尔,她凭什么活了几十年,一点道理也不懂,跑来给大家没脸,我让了她,她就会带孩子来哭闹,更不得了。
  比尔上来,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我旁边问:〃你为什么打她?〃
  〃是,我打了她,我要赔命不成?〃我反问。
  〃她不该骂你,全是我不好,可是乔,你一向文文雅雅,天真娇怯,怎么今儿这样?〃
  〃问你自己。〃我说。
  〃全是我不好,我负责任,全是我不好。〃他深责自己。
  〃你女儿病了,她说的。〃我提醒他。
  比尔不出声。
  他坐在我床沿,只是不出声。忽然之间我疲倦了,我说:〃比尔,我们要如此度过一生么?如果你要离开他们,索性离开他们,我们到香港,寄钱回来,叫孩子也到香港玩,可是让我们远远离开这里,到香港,到香港一样可以做教授。〃
  他抬起眼来,眼神是深沉的。
  我叹口气,〃我从没求过你任何事,但是我只建议你做这件事,好不好?〃
  〃我的半生,是在英国度过的。〃
  〃说谎。〃我说,〃你去过美国。〃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