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7 深圳之心





江楠绝望地看着我,没有再说一句话,而是毫不犹豫地拉开房门果断地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孤寂的斗室里痛苦万分。第二天我在桌子上发现她留给我的一万块钱和一张纸条,在纸条上她嘱咐我保重身体,希望我找个工作。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知道我又一次被她抛弃。也许这次是我的过错。我痛苦地想,是我的嫉妒和狭隘的独占欲望毁了我和她的感情;是我的贪婪和自私伤了她的心,她对我绝望了。她对我唯一仅存的留恋是过去那个英姿勃勃的我;是那个充满激情幼稚冲动的我;是对她爱得毫无所求的我;是那个雄心勃勃不知道什么是失败的我;是那个思想奔放意志坚定的我,而现在,一个被女人供养、不修边幅、懒惰、贪吃、嗜睡、意志消沉、语言刻薄、自私、狭隘、浑身上下满是妒忌气味的一个失败主义者,我这个活在世上只知消耗生命的寄生虫还有什么脸面得到她的亲睐。我此时无话可说,她的离去已让我明白自己在她眼里的地位。



在以后的两个月中,我象是在云中漫步,我开始酗酒,整个思想处于极度混乱当中。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看到她的影子。有时我两三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墙壁说话,满房子里全是啤酒瓶子。我没有饥饿感,不知道时间,我神态猥琐、下贱,与小店里的小姐调情,故意坦胸露背,说污言秽语。有时我在饭馆里大喊大叫耍酒疯,漫骂别人,被人鄙视和厌恶。

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刻来临了。

有一天我从酒馆出来,大概是夜里一点,我哼着小曲摇摇摆摆地在街上走。当时我感觉天上的星星在闪烁,夜空中散发着血腥的异味,在遥远的北方夜空我看到一颗流星滑天而过。此时在这个繁华的都市当中我是个极其孤独的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没有地位,没有金钱,再过几天我就要被房东赶出寓所了。但我没有丝毫担忧,因为酒精已经麻醉了我的神经,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我看到一片红色的云彩向我飘来,看到可爱的脸蛋,江楠的身影,我很兴奋,于是向她冲去,但我立刻就飘了起来,在空中翻滚,就象在云中自由飘荡,然后我落入深渊,不断掉落,掉落在无止境的黑夜之中。



当我醒来,看到周围一片白色,空气中充满刺鼻的药水气味。当我试图要立起身体,但感到腿部的巨大疼痛,我下肢和腹部都被固定起来,似乎打着石膏绷带。

我这是怎么了?我问自己,我在哪里?看样子象是在医院里。可为什么我要到这里来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还活着吗?这一系列涌到我脑袋里的疑问使我恐惧和紧张,于是东张西望。我看到周围的病床,但全部是空的。

突然一个护士走了进来。她要给我换药,但发现我醒了,于是立刻跑了出去。一会来了三四个人,他们围在我身边,其中一个人在问我问题,但我听不见,我发现自己耳聋了。

我又在医院里躺了有十天,听力才得到恢复,于是明白了自己悲惨的一切。我出了车祸,双腿断了,韧带拉伤,肋骨也断了三根,脾和肠子破裂,颅骨损伤,双臂肌肉撕裂。

医生告诉我象我这种伤情,能够从死亡中回来是多大的幸运。

第十四章 生命的意志



我躺在医院的十天一直有一个人陪我,是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我后来知道年轻人叫胡凯,是肇事司机的手下。肇事司机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胡凯是受了老板的委托来照顾我。

我的苏醒使胡凯的老板大松了一口气。这是一个大腹便便神情傲慢的中年人,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那种很喜欢摆谱的家伙。他见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我表白自己对我营救的态度,他极力给我一个正派慷慨的印象,但却并不使我欣赏,我心里明白这个男子无非是在笼络我的感情,让这次事故不以法律方式解决。其实他不应该如此做作,虽然他的行为对我造成严重伤害,但我不至于对他无意的行为进行恶意的报复,我对这个男人没有把我丢在路边溜走已是充满感激了。

与肇事者形成对比的是胡凯坦率真诚的态度,也许是年龄的缘故,我和胡凯沟通起来非常自然。胡凯后来告诉我他的老板在出事之前喝了不少酒。

胡凯是辽宁沈阳人,中学退学以后在家里无法忍受继母的冷眼,愤而出走,来深圳闯天下。

有一天,我问起胡凯过去的经历。他似乎很不愿意回忆往事,只是不断地说我终究有一天要衣锦还乡,要让我继母看一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想成为怎样的人?”我问。

“当然是有钱人。”

“怎样有钱呢?”

“做生意!”

“靠什么来做?你应该和我一样一无所有。现在的社会没有金钱和关系白手起家很难。”

“这我知道!所以我现在努力攒钱。我准备和朋友明年开一个饭馆。”

我点点头,因为胡凯的计划很实际。

“你的想法不错,如果以后真开起来别忘了通知我一声,我倒很想加入。”

“你觉得我可以这样干?”

“当然!这又不是什么上天入地的事情。”

“这么说有成功的希望?”

“怎么说呢!事情总要干一干才知道是否有结果,世界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成功。”

胡凯笑了,“你这人够朋友!我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给我打气,以前我一说做生意别人就说丧气话。”

“为什么?”

“我运背呗!没人认为我将来有出息。另外我也没有什么特长。”

“人人都有自己的特长!一个人在这方面不行,在那方面就会很优秀。你擅长什么?”

“我除了很能打架外没有其它的长处。”

胡凯的话使我很惊讶,因为胡凯腼腆的样子不象是很厉害的人。

“哦!看不出啊!”我打量胡凯。

“你不信了吧!”胡凯把衬衣解开,指着胸脯和胳膊上的刀伤说,“看这!”

我点点头表示信了胡凯的话。

“象你这样的读书人不会有这种经历吧!”胡凯得意地说。

我不置可否,因为少年时期的打架和受伤我太熟悉了,直到大学时期,这种用暴力解决问题方式依然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与他比这个有什么意义?我心里想,让他在我面前保持这种荣誉感吧,人毕竟要有一些值得自豪的东西。

“多数男孩子总是喜欢用武力来解决无法用语言解决的问题。上中学时我有些朋友就很喜欢打架,在学校里很霸道。”我说。

“他们后来怎样?”胡凯问。

“有的进了监狱,有的上了大学。”

“他们还能考上大学?”胡凯惊讶地问。

“这有什么!难道喜欢打架就不能上大学?”

“喜欢打架学习能好吗?”

我很可笑胡凯提这样的问题,“打架是某些男孩子显示自己原始肉体力量的方式,而学习好坏在于头脑,尤其是对人生的正确认识。一个完美的人在肉体和思想上都应当是强健的。”

“这倒很新鲜!我那里的男孩子就不是这样!学习好的学生从不打架,而打架的学生学习都不好。”胡凯说。

“一般来说是这样。这可能是人们用以区别好学生和坏学生的标准。但实际上这种标准很可笑,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是好坏参半的,即便最无耻下流的人也有光明的一面。小时侯我喜欢在看电影的时候问大人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当我长大以后才知道这种对人的看法是多么可笑。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一种是对自己有利的人,一种是对自己不利的人。所以人对人来说只有敌人和朋友的区分,而没有好坏的区分。有一种比喻很能说明问题:在海上一艘船失事了,剩余的人们逃到一艘救生艇上。于是这群人处于一种微妙的关系当中,这种关系就是每一个人相互都可能是同舟共济的朋友,又可能是你死我活的敌人。这里有两中看待人的标准,如果为了战胜恐惧和孤独大家都应当是朋友;如果为了获得有限的食物和淡水则大家又是敌人。在每一个人的心目中朋友和敌人这两种矛盾相互交织在一起,所以每个人都是痛苦的。在开始的一两天大家都能做到彬彬有礼,这是因为死亡的阴影还没有抓住人们的心,但过了一段时间后,当食物和淡水成了大家都关心的事物的时候,求生的欲望会使谦谦君子变成食人的恶魔。所以在人的身上好坏绝对不是你死我活的,其实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灵中善恶相处得非常融洽。可以这样说,善与恶其实是一种事物的两张脸,它显露微笑还是丑恶的原因不在它自己,而在于它要面对的事物。”

胡凯很惊奇我这种非同寻常的观点,“每个人都是如此吗?”

“一定会是这样!毫无疑问。”

“那么你也是这种人?”

“对!在人的本性中,一半是善,而另一半则是恶。”

“我也是如此?”胡凯问。

“你也是!只不过你身上的善似乎更多一些。”

“不会吧!我应当比你要坏得多。你上过大学,应该比我好。”

“你错了!象我这种人知识如果越多,那么灵魂中的邪恶就越深重。好了!不谈这些没有意义的话题,谈谈你的打算!”

“我希望自己能多学点东西。”胡凯说。

“你有这种想法很好!积累力量的第一步就是学习。只有拥有了知识的力量才能向别人证明你的价值,尤其是曾经藐视过你、轻看过你的人,知识能引导你获得成功,而成功是让他们痛苦的最好方式。”

胡凯对我点点头,“对!就是要让我继母看看我是怎样一个人,在深圳混不出一个人样我决不回去。”

“很好!男人就要有这种性格。”

我的腿突然疼了起来,疼痛使我晕厥。痛苦从我的脸上暴露出来,胡凯很是紧张。

“需要我帮忙吗?”胡凯试图帮助我。

“你帮不了我!”我说,“把拐杖给我,我想下地走走。”

“那不更疼?”胡凯不理解地问。

“疼痛能磨练人意志,人没有坚强的意志,会什么事也干不了。”

胡凯于是把拐杖递到我床边,然后扶我下床,在胡凯的搀扶下,我拄着拐杖走了几步。

“真他妈倒霉!”我一边走一边骂,“我怎么会成了这副样子?我要是没有一副好的身体,以后怎么去面对他们?”

“面对谁?”胡凯问。

“我的对手!那些要打垮我的人,那些支配我命运的敌人。”

“是谁呀?”

“没有谁,是我随便说说而已。”



以后的几天里我一直在痛苦的边缘徘徊。残废对我来说难以接受,我的梦想当中没有残疾这一课。当我努力使自己的思想变得充实的时候,从来未曾设想如何面对残疾生活。真不能走路了吗?我把这种问题不断提给医生,得到的答案是恢复的概率很小。但这种回答不能使我满意。我决不能成为依靠拐杖生活的男子,在世俗的冷眼下接受怜悯。我时常这样想,我必须要靠自己的骨骼和肌肉站立行走在这个世界上,要完成我的梦想,去周游世界,去体会自然给人类的挑战,攀登雪峰、征服沙漠,我要与心爱的女人在海滩徜徉,在大海上畅游,在暴风雨中颤抖,我要领略飞翔的快乐,呼吸自由世界的空气。对我来说,残疾是不可能阻挡我完成这种少年的梦想。

我开始练习走路。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第二次学习走路,不知道我第一次开始走路的是什么力量促成的。对于婴儿时代的经历每个人都应该没有什么印象,当真正能有意识的时候,我已经开始东奔西跑了。而现在,当我开始重新站立起来,艰难地在地上如爬虫蠕动的时候,生命的意志在不断与疼痛搏斗,这种肉体的疼痛真是难以用语言表达。如果我不曾有过强壮的身体,不曾跳跃奔跑过,我如何也不会象此时万分羡慕有健全肢体的人。一个人仅仅有睿智的思想又有什么用?肉体对人类思想的舒展原来是如此重要,不成为一个残疾人真是难以了解其中的真理。

我住院的所有费用都由胡凯的老板负担。在这一点上我还是幸运的,我没有被扔在大街上,或是为没有金钱治疗伤病而苦恼。其间,医院让我通知家里,但我拒绝了,因为我不希望母亲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两个月后,我可以下地拄着拐杖四处走路了。我感到自己继续住在医院里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于是与胡凯老板达成协议,他除了支付我住院期间的医疗和生活费外,另外再给我五万元的残疾补偿。

胡凯老板很满意,对我没有狠敲他一笔而感激涕淋。

我出院的那天,胡凯帮我办理了出院手续。当走过医院大厅时我在门厅的玻璃上看到自己弱不经风骨瘦如柴的形象,于是唏嘘了许久。

胡凯老板亲自开车送我。在车上胡凯问我今后的打算。

“你下一步要干什么?准备找工作吗?”

“你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