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7 深圳之心






江楠不断地摇头,在我恶毒的反击中流泪。她的眼光中开始闪烁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似乎是天使对魔鬼的蔑视,如同救世主对世人的怜悯。

“你太可笑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你。我只给你一个提醒,让你知道我离开你决不是你想像得那样。但这个秘密我会带到坟墓中,让你一生都被这个秘密所煎熬,让你为这个秘密痛苦一生。这就是我给你的最后诅咒,让你一生都摆脱不了这个恶魔的问号,让你在死的那一天都要被你的误解和偏见所折磨,让你生不如死!”她说完把手中的支票撕个粉碎,然后转身离开,在疯狂的咒骂和叫嚣中消失了。

我跌坐在椅子上,突然眼前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了。我不知道是否地狱降临了人间,我身体中的所有分子和原子都四处飘散,灵魂在冰雪的荒原中游荡。我像一头孤独的野狼,形只影单凄惨地站立着。没有了思想,没有了意识,寒风不断从我的耳边吹过,发出呼呼的吼叫。整个世界像是成了一座坟场,一片寂静苍凉。在远处似乎有野狼在嚎叫,穿过天空的黑暗,撕开漆黑的夜幕,我听懂了那是在对我呼叫,是我的同类企求我归来,我受到无比的诱惑,像是僵死之人残存的唯一一点亮光,一股从腹部升腾的气流冲击我的喉咙,在口腔当中产生共鸣,尖利嘶哑的怒吼从齿缝里爬出,在漫天的大雪中久久回荡。

必须知道她话中的含义,关于她离开我的原因已经压抑在我心里有六年了。虽然我猜想她是因为自私离开我,但在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反驳我的猜想,她今天终于向我表白她有一个重大的秘密,这是所有幸福离我而去的最关键秘密,我必须揭开这个谜底。

江楠没有说错,她给了我恶咒,而且比她想像的要痛苦得多。这种痛苦使我彻夜难眠,在绝望中体会生命不断消失,苍老一夜之间上了我的头顶,强健的身体顷刻间垮掉了。我病倒在床上,不吃不喝,过去的幻影在我眼前飞过,那个如冰山一样巨大的问号压在我的心头,不断地消磨我的生命。如果生存对我来说还有意义的话,那就是揭开斯芬克司'7'的谜底,我必须在生命还尚存于人世的时候揭开它,否则灵魂在地狱的烈火中燃烧也无法麻痹这种彻骨之痛。

一个星期后,当已经疲惫不堪的我踏上她门口的台阶,敲击她的家门的时候,我有了一个使她屈服的计划。

门开了,是她,我的爱人,那个注定要毁灭我的女人,那个早被道士预言过的女人,我生命的克星,她就站在门里,一身的黑衣,如当年我第一次见她一样,那个模样一点没变,寒冷的目光带着蔑视和麻木,毫无生气,就像我死后带领我的灵魂走入地狱的魔鬼。

“你来了!”她的语气如表情一样麻木。

“对!我来看你。能让我进去吗?”我喘着气说。

她让开路,我走进她的家。这已经不成为一个家了,我看到所有的东西都在打包,似乎要搬走。

“怎么?你要搬家吗?”我问。

“我已经没有家了,这个房子要卖掉。”

“为什么?”

“为了还你的赌债。”

“对!我怎么忘了,欠债还钱理所应当。”我说。

“你今天来我这干什么?”

“我来向你提个问题。”

“什么?”

“就是你要带到坟墓中的秘密。”

“你想我会告诉你吗?”

“你会的!”

“你怎么那么自信?”她讥讽我。

“因为我有你的救命稻草,”我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叠纸。 

“这是你丈夫所欠赌债的欠条,一共是二十九万八千,加上你曾经为我悲惨命运补偿费,一共是五十九万八千。你前期给了我五千,扣除以后一共是五十九万三千元。”我喘了一口气,“好了!我现在提个建议,如果你把秘密告诉我,这个账从此一笔勾销。”

江楠长时间地看着我,不说一句话,那种对我的凝视几乎像是用了一个世纪,最后她笑了起来。

“你的价钱真是很公道,我同意了。你先等一下,我想喝一口水,然后我们再谈细节。”她说完进了厨房。

当她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她脸色异常苍白,浑身在颤栗。她手中没有拿水杯,而是把手放在口袋里。

“你很想知道我离开你的秘密吗?”

“对!”

“可为什么?”

“不为什么?因为它使我感到好奇!”

“那么──你就到地狱里──好奇去吧!” 她说着在我面前亮出一柄雪亮的餐刀,向我的胸前扎了下来,我感到钢铁的冰冷钻进身体,血在我面前喷涌出来,胸前有一种刺骨的疼痛。我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从江楠手中跌落在地被鲜血染红的餐刀。

尽管遭到重重一击,我的神智却依然很清醒,在餐刀扎向我的那一刻,我没有躲避,而是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因为我需要这种解脱。

血不断地从胸前的伤口中渗出,但似乎没有立刻要我的命,因为在扎进我胸膛的那一刻,我感到她突然出现的犹豫和软弱。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她心慈手软,我不明白她刚强、坚定的个性中如何会有这样的软弱,难道是她对我依然存留的爱使她难以置我于死地?如果我们换个角色,我是会把这柄刀扎到底。

血染红了我的衬衣和外套,染红了地面。我开始急促地呼吸,感到左肺被餐刀扎穿了,但我的心脏依然在澎湃地跳动。此时我丝毫不感到疼痛,因为心中的伤口比刀伤要痛苦得多。我惊讶地看着她为我做的一切,她的行为使我意识到她对我的恨有多么深。我嘴巴大张,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瞠目结舌地看着沾满鲜血的手。此时我对她没有了任何怨恨,痛苦和悲伤撕咬着我的神经透过我的目光暴露出来,绝望使我感到世界末日的来临。

我张开血迹斑斑的手,挣扎着身体,颤抖嘶哑地对她说:“你为什么不扎狠一点,或者再给我一刀?那样我就可以一了百了,我不会在这个世界上残喘肉体而痛苦了;也不会在对你的期望和等待中忍受煎熬了。来!勇敢点,我的爱人,把刀拾起来,看准我的心脏,你这次可不要再扎偏了。”我的眼泪要流出来了,但我竭力控制住它汹涌澎湃。

江楠早已呆了,她被自己的残忍吓傻了,被我面临死亡吐露的真言感动到极点。当她从施暴的冷酷中清醒过来,跪在地上抱着我痛哭失声。

“你为什么不躲开?你完全是可以躲开的呀!我这是干了什么呀?我这是干了什么呀?”她喉咙哽咽难以清楚表达自己的思想。

“躲开?你不要开玩笑了!”我苦笑着说,“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啊!如果我能够死在你的刀下,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令人幸福的了。我的爱人,不要再犹豫了,快再给我一刀,我现在痛苦地要死。”

“你不要再说了!我不会让你死。”她绝望地把我放开,然后癫狂地从抽屉里翻找,我看到她拿出了棉花和纱布。

她到我身边,把我的衬衣撕开,试图把我的伤口封住。

“你滚开!”我把她推到一边,“让我死吧!与其在生存中忍受煎熬,不如在死亡中体会快乐。”

“我求求你不要这样!我求求你!”她悲痛欲绝,疯狂地捕捉我的身体。

“如果你不愿了结我,那么我来了结自己。”我弯下身体去抓扔在地上的餐刀。

“你不要!”她把我已经抓住的刀子从我手里夺走,扔到墙角。

“让我死吧!”我悲愤地说,“我多么希望在冰冷的世界里沉睡。”

“你不要!你不要!我求求你,你不要这样!”她浑身颤抖,恐惧使她丧失理智。

“那么你就答应我一件事!”

“可以!可以!”她不住地点头,“我什么都可以答应。”

“告诉我你当年为什么离开我?”

“我是爱你呀!”她哭诉着,眼泪如大海在咆哮。

“爱我?你是在说疯话。”我冷冷地说。

“我不骗你!我没有说假话。我向你发誓!”

“离开我是因为爱我,你编的谎言谁能相信?”

“不是谎言!离开你是因为命运。”她哭喊着说,眼泪伴随着极度的痛苦。

“你什么意思?”

“我有病!我不能给你生孩子。”她几乎是在昏厥当中给我解释原因。

“为什么?”

“你先不要问为什么,让我把伤口包扎上。”她拼命抓住我挣扎的身体试图给我包扎。

“你必须告诉我!”我止住她的手。

“是先天的。”她痛苦地说。

“怎么可能?”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过去的婚姻,你知道我为何离婚?就是因为我不能生孩子。”

就算她说的是真的,但仅仅因为这就离开我未免难以说服我。

“这不能成为你的理由。不能生孩子就能使你离开我去和那个傻瓜结婚?”我喘着气说。

“我离开你是因为你告诉我你喜欢孩子,你不会娶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做妻子。而我所能做的就是离开你,让你能够有常人的家庭幸福。其实那时我还没有和高畅结婚,我只是不想连累你和我过痛苦的生活,你不知道不能有孩子的日子是多么难过。第一次婚姻给我的伤害太大了,我再也不想看到男人那种绝望痛苦的眼神。你如果理智一些也应该想明白我怎么会在一个月内就和高畅结婚,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但你毫不怀疑我对你的欺骗,我没想到你那么天真,竟然就这样离开了我。”她一边给我包扎一边呜咽。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能娶不能生育的女人做妻子!”

“你说过!”她挺直了身体,像是重新恢复了活力,两眼冒出愤怒的火焰。

“我从来没有!”

“你撒谎!你难道不记得那年春节过后,我回到深圳的第二天早晨你在我的寓所里告诉我的话,我把你推醒时问你的那些话。你是怎么回答我?难道你忘了?我当时就是要得到你给我的承诺。如果你不是那样冷酷地告诉我你决不接受不能生育的女人做妻子,我如何会痛苦地离开你,难道你一点都没有发现我当时痛苦地要死!”

我像是被重锤猛击天灵。我呆了,我傻了,我不知道自己是生还是死。所有的秘密都揭开了,命运让我的一句玩笑毁了我一生,我的调侃和嘲弄终于向我报复了,原来在人类的幽默当中还有死亡和破灭伴随其间。当一个隐藏在心底的秘密被我用死亡挖掘出来的时候;当一个女人面临爱人的死亡吐出灵魂深处最痛苦的记忆;当我明白一个女人牺牲自己最珍贵的爱来让我得到幸福和满足,难道还怀疑她的爱吗?

突然我感到昏眩,是真相的打击还是失血过多就不知道了。我再也难以支撑下去,刹那间我失去知觉。

当我们再次交谈的时候,是在医院里。她就在我的床前,我看到她温柔如梦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我,像从前她给我敞开心扉那一刻的神情。

“你醒了?小男孩。”她微笑着这样问我。

我没想到过了五年她仍还能这样亲切地叫我,我想笑又想哭。

“疼吗?”

“有一点。”

“是我伤害了你。”

我摇摇头。

“你还恨我?”她问。

“你为什么不问我是否还爱你!”我说。

“你还爱我吗?”

“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你。”

她笑了,笑得甜蜜幸福、令人陶醉。

“我想问你个问题。”她说。

“什么?”

“是什么力量让你如此爱我?”

“我不告诉你!这个答案我要带到坟墓中,要让你一辈子忍受秘密的煎熬。”

她听出我在挪喻她,在嘲笑她以前对我的恶毒咒骂,感到害羞,在她脸上绽开了笑容,如盛开的灿烂花朵。

“我也有个问题。”我说。

“什么?”

“你为什么非要嫁给高畅不可?既然你已经欺骗了我,已经达到了你的目的,为何还要嫁给他呢?”

“我嫁给他是你我第二次分手以后。其实这是我所有希望破灭后无奈的选择。我那时心如死灰,只希望有一个安静的地方来舔尽满身的伤口。”

“你嫁给他就不感良心的谴责么?”

“谴责什么?因为我与你的关系吗?”

“不!我指的是生育,你同样也不能给他带来孩子。”

“高畅有孩子,他有过前妻。”

我明白了,于是对她点点头。

“你还想问什么?”她问。

“我想知道你和他幸福吗?”

“谈不上幸福,但生活就是这样。”

“你不想改变它么?”

“改变什么?”

“生活!”

“你认为我还有权利改变自己的生活么?”她问。

“当然有权利!你为我做出那样大牺牲,我一定要给你补偿。你愿意嫁给我么?”

“是求婚吗?”

“对!非常正式的求婚,我要实现曾对你许下的诺言。”

“已经太晚了!如果这一天能在三年前出现,我一定会接受,可我现在已经是别人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