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何为言少钱





  “若是解开封印,又会如何?”越微人才不管什么帝星孰强孰弱,眼下最要紧的是解开那莲花印给少千去蛊。
  “这……”韩赣显看看燕少千,又看看燕礼恭,犹豫的神色让越微人的心又揪了一把。但还是要问清楚的,于是极是客气地说:“太傅但说无妨。”
  “取而代之。”简简单单四个字如一阵霹雳,划开了燕礼恭的心头,“谁封印了她?”
  失神一问得到的答案似乎也是合情合理,“先帝吩咐,臣从命。”
  不过,燕礼恭没这么好糊弄,想这韩太傅提起孟燃嫣时的神色,应当也是陷入情劫未出之人。要封印这孩子,孟燃嫣这个做娘的怎么会舍得,那韩太傅又怎么会舍得呢?必是有更难堪的事在背后。
  再说了,厉帝是什么人,他这个做儿子的怎会不知?斩草除根才是正道。
  于是也就继续这发问的势头:“条件呢?”
  想不到燕礼恭还会深究,韩赣显愣了愣,但谁让他先前自己允诺不会有半点隐瞒呢,所以老实说了三个条件:“一、六皇子戍边二十年,未经传召不得回京;二、微臣效忠陛下,直到陛下亲政;三、孟燃嫣死。”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韩赣显的眼神又躲闪了一下,大概也就是他把孟燃嫣放走的。
  燕礼恭忽然间也似乎看透这封印背后的意思,厉帝当政的时候,六皇子凭着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性子笼络了朝中的大半人心。
  虽说有子如此,做父皇的应当倍感欣慰,可厉帝却是极不甘心,总觉得有这六皇子在,自己的江山皆由别人说了算。
  这样也就罢了,连这皇六子的孩子也是紫薇入命,还是个女娃儿,大暨的江山如何也不能交到一个丫头的手里,如是便只有杀了这孩子以绝后患,但视孟燃嫣如命的燕礼慈又怎会答应?爱孟燃嫣过己的韩赣显自是也不忍心,于是便有了莲花印这东西。
  不过看样子,韩赣显对这孩子是真的喜欢,莫非爱屋及乌这种事的发生的确是毫无理由,不然怎么连情敌的孩子也这么关照。更何况,这孩子险些要了孟燃嫣的命。
  然后,“思虑过甚”的燕礼恭又问出了一个令人咋舌的问题,但这却是燕少千最想问的,“你和孟燃嫣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是往事不堪回首?这就是!
  元宵佳节,游街偶遇,才子佳人,甚好。
  不过当佳人只有一个,而才子却有两个时,便甚不好了。
  尤其是当前面两个人已是你侬我侬、情意渐深之时,那便更是不好了。而且,这第三者是有钱有权、有才有貌的六皇子殿下。
  平日里,燕礼慈谦恭礼让、风流倜傥,可孟燃嫣就是他的业障,越是得不到,越是执着不已。终于,酒后乱性,霸王硬上弓,孟燃嫣从此就成了六皇子的人。这还不算完,珠胎暗结这样的事也顺道一起发生了。
  事后的梦娇娘也不寻死觅活,只是恨燕礼慈入骨,但产下燕少千后,便突然通透了起来。初为人母,眼里只有这孩子,其他的便是浮云了,都随风散了吧。
  如果韩赣显没有随厉帝来到肃王府,浮云就是真的散了。可事情总与人的意愿背道而驰,继而南辕北辙。
  故人重逢,原是乐事,不然人生三大乐事中怎会有“他乡遇故知”?但加上一个孩子,还是厉帝准备赐死的孩子,那就不是乐事而是悲剧了。
  要保那孩子,只有一条路,契约与封印,老奸巨猾的燕胤隆容不得自家小儿的心思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素来好色的厉帝看到孟燃嫣又是一股酸味上涌,非杀了梦娇娘不可,不得已,燕礼慈与韩赣显铤而走险,使了一记“金蝉脱壳”,才让孟燃嫣多活了六年光景。
  这一段辛酸往事韩赣显才说完,燕少千便扭头就走了,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她也没必要再留在这长安城,那什么帝星不帝星的,跟她有什么关系,反正她是全然不在意的。
  不过,越微人就不同了,半月相仍在燕少千身上,他不能冒险。
  燕礼恭也有另一番心思,不将燕少千困在掌中意味着他帝位不保,而且内心那少许的不舍与留恋又悄悄冒出头来……

  第二十八章 离魂变

  于是,才走出三步的燕少千停住了。
  痛,痛到浑身的每一寸都背离了自己的意识,肉体从里到外都在遭受着凌迟般的痛楚,她动不了,一切的力量都用来阻止自己叫喊出声,所有的意志都用来忍受将要昏厥的感受。
  是的,燕礼恭催动了半月相,他不能就这样让一个不愿成为隐患的隐患自由地离开,这对于他来说不仅仅是威胁,还是一种失败。
  越微人则是处于两难的境地,如果他舍不得燕少千痛,那么结果就是燕少千带着半月相回到慕华山庄,然后他们一起等待着一个极有可能出现的可怕情形。
  可他若放任燕礼恭折磨燕少千,那么更痛的显然是他自己,所谓“打在儿身,疼在娘心”说的便是他了,只是如今换成了“伤在徒儿身,疼在师父心”。
  最终还是心疼燕少千的心思占了上风,可他刚要阻止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停住了,“菡萏池”中水浪翻滚,红莲怒放,燕少千身后辉光大盛,隐约可见巨蟒之形。
  燕礼恭也很吃惊,但他依然没有放过燕少千,一定要让她晕过去,否则他必是满盘皆输。
  瞥了越微人一眼,那般美丽的男人,原是令他惊艳的,那般强大的男人,原是让他敬畏的,不过此时他却陡然生出了几分不明的厌恶。
  也许,只因为,那个男人太过关心自己的侄女。
  燕少千终究还是支持不住,她一倒地,燕礼恭就对着旁边两个紧张的男人吩咐了几句话,不错的,是吩咐,用帝王的口吻、客气地命令道:“劳烦韩太傅准备车驾,稍后朕要回宫,太傅就先在府中歇着吧,这几日早朝就免了。至于你,请便吧。”
  越微人震怒,方欲发作,燕礼恭便阴翳地一扫,阴冷道:“你想拿少千赌一把吗?”
  无论是怎样无敌的高手都有自己的命门,一旦击中,就如同蛇被打了七寸,必死无疑。而越微人的死穴正是燕少千,无论是作为单纯的师父,还是再复杂一点的男人,他最在意的永远都是这个陪伴了自己十三年的女子。
  所以,他不敢赌;所以,他只能按捺住自己内心最愤怒的心情;所以,他只能看着燕礼恭这小子把痛得昏过去的燕少千带回皇宫。
  重新回到昭德殿的燕礼恭突然涌起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不过他很不愿意“事事休”发生在他身上。再次坐在那张刻了九龙的椅子上,燕礼恭不知到底该如何形容他方才所受到的刺激。
  看了看侧卧在地的燕少千,他说不清自己有什么打算,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打算。
  燕少千还没有醒过来,他有一点担心,但他很快否决了自己的想法,他只是担心这个潜在危险的存在而已。
  燕礼恭蹲下身来弄醒了燕少千,眼光隐晦,“你给朕好好呆在这皇宫,做满三年的御前一品带刀侍卫,否则,朕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你在吓唬谁?”燕少千一脸不屑,她当初留下来,一为韩家父子,二为身世之谜,绝不是因为蛊虫在身。如今,燕礼恭拿这来威胁她,算是用错了方法。
  “朕是警告!”眯起的眼眸明显地昭示着极度的不悦。
  燕礼恭该怎样描述他此时的想法呢?他很想杀了她,一为她大不敬之罪,二为一劳永逸地绝了后患;然,他又抑制不了那种内心涌动的亲切感,他隐隐约约地有些舍不得,但很快又自我解释为:璞玉未琢便要碎了,甚是可惜。
  燕少千依旧故我、不屑地无视融帝的愤怒,甚至,她开始挑衅:“怎么害怕了?怕我夺了你的帝位吗?”
  薄情的唇角勾出一个讽刺的笑,燕少千不阴不阳起来也是煞有介事:“不用担心,我不会跟你抢的。”又觉得不够,于是加了一句:“我不稀罕。”
  她成功地唤醒了燕礼恭内心的阴霾,燕礼恭毫不客气地给了她一巴掌,“放肆!”
  燕少千依旧笑得很讽刺,“恼羞成怒了?我以为修养上佳的融帝是个耐得住性子的翩翩佳公子呢,也不过如此。”说着站起身来,固执地朝昭德殿外走去。
  燕礼恭也不拦着她,因为他知道那人走不了。果然,还未走上三步,燕少千就倒下了。
  “不要试着挑战朕的耐心,这样,受苦的肯定是你自己。”看似善意的奉劝,配上那阴翳的脸色,正在告诉燕少千他绝不是在说笑。
  然,燕少千是什么性子,倔犟起来又岂是一句话就能摆平的?此刻她又站起来,继续朝殿外走去。同样,还未走上三步,又倒下了。
  也许有人会怀疑:燕少千怎会如此不济?事实上,这不是济与不济的问题。血液奔涌,却如刀锋般剖开筋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有除了痛之外的任何感觉。
  但,她不能屈服。或者说,她不愿屈服。
  一次又一次因无法支撑而倒下,一次又一次因挣扎而站起,从殿中央到大门短短百步之遥,竟走了一个时辰有余。
  子夜了,昭德殿内寂静无声,还有两步,燕少千便可以迈出殿门,可她已经筋疲力尽了。黑色的天蚕锦被汗水浸得湿透,粘在她的身体上,勾勒出起伏的曲线。
  燕礼恭此时已经彻底失去了看热闹的兴致,缓缓地踱步到燕少千跟前,扬手就是一巴掌。“朕说的话,你听不懂吗?”
  “是人话都是听得懂的。”气喘吁吁的回答,其言下之意明显就是“你说的不是人话。”
  挥手又是一巴掌,“向朕低头有这么难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半眯着,冷光四溢。
  燕少千不语。
  “都痛成这样了,都不肯向朕低头吗?”挑起燕少千的下巴,燕礼恭紧蹙的剑眉显示着一种难言的困惑,言语中泄露出不易察觉的温柔。
  依旧沉默。
  “朕是很心软的,至少,对你是心软的,你痛朕也不好过。”诱骗似的开口,两个人,没有谁相信这是实话。
  只有天知道,那里面有十二分的真心。
  “只要你开口求朕,朕就饶了你,君无戏言。”引诱的姿态,哄骗的口气,燕礼恭都快佩服自己的耐心了。
  唯独燕少千还是无动于衷。
  不是她想无动于衷,而是,身体里一种奇异的感觉让她忘记了周遭,甚至,没有听到燕礼恭的说辞。她伏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自我保护的姿态。
  长发披散开来,露出雪白的脖子,上面有蛇鳞浮现而出,与此同时,一道墨黑的影子出现在燕礼恭的面前。是燕少千的样子,却如冥灵一般,透过去可以看到后面的门,一瞬间又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影子消失了,蛇鳞却没有消退,燕礼恭呆呆的看着蜷缩着昏睡的燕少千,一种恐惧感袭上心头。
  她会死吗?她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吗?她的灵魂会消失吗?她的肉体将会被其他东西侵占吗?燕礼恭脑海里徘徊的都是这些问题,与帝位无关,与亲缘无关。
  他一瞬间忆起燕少千与自己一道用晚膳时曾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燕少千看着满桌子的菜,问他:“极少有时鲜上到桌上,为什么?”
  他凉凉地反问一句:“若朕吃时鲜上了瘾,不是正当季节的时候,朕又想吃得紧,御膳房该当如何?”
  燕少千撇了撇嘴:“真是不痛快。”
  “岂有你想的那般容易?这天下虽是朕的,可朕还不是任天下人摆布?”他开玩笑般说出最不堪的事实,微微耸了耸,故作轻松。
  那时的燕礼恭着了一身宝蓝色银丝盘龙锦袍,金冠束发,有一点瘦削的样子,若是那琥珀色的眼睛里沾了泪光,必是单薄又孱弱,不过,那样的燕礼恭似乎是不存在的。
  又过了片刻,燕少千举起酒杯,闲闲地吐出几句话:
  一杯酒
  二人对饮
  三分明月映
  连影四人举杯
  五巡过后情思醉
  六月天
  七星闪烁
  八仙围桌坐
  清冷九重云霄
  十分羡慕平常人
  “这诗算我送三十七叔的吧,名字就叫思凡。”
  没有人说过与她一样的话,没有人能像她这般懂这滋味的难耐。
  从未有人与她一般和他朝夕相伴、同饮同食,从未有人可将他这一国之君视作平常人。
  也从未有人能如她这般明了他每一字每一句的心思,只,她的心从不在自己身上……
  现在重新念来,确有几分思凡的意味。“十分羡慕平常人。”燕礼恭冷笑一声:“十分羡慕平常人,朕如今就是思凡,恐也没有什么回头路可言了吧。”
  良久,他又喃喃自语了一句:“你若是平常人,便是最好了。”尾音颤动,是一声轻叹,哀了碧落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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