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爱上她





  「不要。」她答。
  「口香糖?」我问。我自己正在嚼一块。
  「不。」她还是说不。
  她的头发披下来,垂在肩上,乌黑光亮,这样漂亮。我应该早点看见她。奇怪,既然她是梨梨她们的朋友,我就很可能见过。假使见过,就下可能忘记这张睑。
  上次给我介绍的女阿飞,差点没吓死我。一出去就问我爸有多少财产,母亲有多少珠宝,还有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待听到我是独子的时候,马上咧嘴笑了起来。奇怪,我又不会娶她做老婆,她那么乐干吗?


  后来梨梨说:「她是女明星呢!」
  女明星?
  我从来没看过她的戏。大概是临记吧?
  好的女明星不是没有,但是梨梨介绍错了。
  她为什么不把後座的女孩子介绍给我呢?
  我不明白。
  今天我得好好的去提醒她一番。
  车子的行列略为松动了点,我连忙跟上去。
  我们缓缓驶过出事的地方,我探头看出去,地上都是碎玻璃,撒在阳光下,闪闪生光。出事的车子拖在一旁,车门上有血渍。
  这种风景是很残忍的。
  我急急的把车驶过。
  她问:「有没有人受伤?」声音小小的。
  「我看见血。」
  「他们应该当心。」她说。
  「是的。」我说:「为什么赶呢?」
  「我也不知道,每个人赶来赶去的,然后就碰上这种事。看在眼内,也没太大的惊奇,而且一大半开车的还埋怨交通受阻,对伤者也没有太多的同情,城市都这样。」
  「你喜欢乡村?」
  「太喜欢了。结婚之后,我就想搬到乡村去住。」她欣喜的说:「我希望有那样的机会。」
  「你一定会有机会的。」
  「与你说话太轻松了,」她说:「我原来是很紧张的,现在谈谈话,反而觉得好。」
  「谢谢你。」我脱一脱帽子。
  「你不是司机,是不是?」她笑问。
  我也笑了,「你怎么知道不是?」
  「你的手表,你戴了一只康斯丹顿。」
  我还是笑,「你的眼光实在很尖锐。」
  「那么你必须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得谢你,今天做了义务司机。」她说。
  「司机也可以戴康斯丹顿。」我还是不承认。
  「我有第六感,你真是不像。」她说。
  我把车子转了一个弯,半岛酒店到了。
  我说:「你上去吧,我停好车马上跟上来。」
  我下车为她开门,她也下车。
  她的个子相当高,到我身旁,风拂起她的头发,她看着我,上车时,那种稍微幽伤的表情,又出现了。
  「几点钟了?」她问。
  「九时四十分。」我说。
  「车子开了一小时。」她说。
  「你还是赶快吧,她们等你换衣服呢,告诉彼得,我马上就来。」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然後挽着一个小化牲箱进了酒店大门。
  我把车子停好,赶到他们租下的房间,在门口就听到人声。
  我推开门,那是一间豪华套房,里面挤满了人。虽然开着冷气,空气还是不好,香水味、汗味、烟、酒,什么都有,我找彼得。
  我看到他了,这家伙,他做伴郎,穿得笔挺,一直笑,这人,我怕他睑上的肌肉会硬掉,笑得太假的人宜注意这一点。
  我叫:「彼得!」
  他看见我,挤过来,「阿明!谢谢,谢谢!真是辛苦了,要些什么喝的?」
  「不用了,」我擦汗,「不会太迟吧?车子失事,交通大乱,拖延了时间。」
  「没关系,来得及。」他说。
  「彼得,」我把他拉在一旁,「这一下子你可得帮我了。」
  「你说!咱们还有分彼此的吗?什么事?」
  「什么事?」我微笑,「把一个女孩子介绍给我。如何?」
  「你说!那还不容易,她是谁?」彼得问。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说。
  「是不是?我早告诉你,这趟司机,不会白敞,你准能在伴娘、亲戚当中挑到一个。」
  「伴娘,是的, 她是伴娘。」
  「我叫梨梨来,今天一共两个伴娘,梨梨会认得,你指给她看就是了。」彼得到处用眼睛盯梨梨。
  「在那边。」我嚷。
  「谁?」彼得问。
  「梨梨!」我说:「叫她过来问问。」
  彼得把梨梨拉了过来,「阿明看中了其中一个半年。急坏了,非叫你玉成好事不可。」
  梨梨说:「是不是那个穿浅蓝长裙的?」她指给我看。
  「不!」我说:「不是她!」
  「另外一个穿粉红色的,站在窗口旁边。」梨梨又说。
  我看过去,「不,也不是她。」
  梨梨笑,「你到底看中了谁啊?不是伴娘吧?」
  我急道:「不是伴娘,难道是伴郎不成?我亲自把她送来的,停好车跟着我也到这裏来,转眼间就不见了她。」
  梨梨的笑容僵住了,她看着我。
  「那个女孩子呢?她穿白色裙子,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只想知道她是谁,告诉我好不好?」我一直问。
  彼得也看着我。
  他们两个人都不出声。
  「那才是我喜欢的女孩子,我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了。」我兴奋的说。
  梨梨开口了,「但是……阿明,她是今天的新娘,你不知道吗?她是新娘,你开车去接新娘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什么……?」我呆住了。
  「当然她就是新娘!」梨梨说:「我们告诉过你的。」
  房间裏的人一阵骚动,我抬起头来,我看见她来了。
  那些女人都围上去。她换好了衣服,化好了桩。身上是一层层的白缎,睑上覆着纱。她没有微笑,她垂着眼,她没有看见我。新郎在她身边,一个眫眫而高大的男人。
  的确是彼得的表哥,我没有去看他的脸,他不重要。
  我只是想,我是多么的不幸运。
  「阿明。」彼得走过来。
  「彼得,我的胃不大奸,锁匙在这裏,你去开车。用完了,退回我家去。」
  「一阿明……」
  「拿去吧。」我把车匙放在他手中。
  「……还有那么多的其他女孩子……」他说。
  「你们就要迟到了。」我说。
  他耸耸肩,跟其他的人走了。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
  他们都离开了。房间完完全全的静下来。
  在茶几上,有一个花瓶,瓶裏插着一大束玫瑰,而且都垂了下来,谢了。
  我看着这一束花,又看着透明的纱窗帘,又看着天花板。我心里到并不是哀伤,我只是觉得太巧合了。一个这样好的上午,我将如何消磨下午呢?
  我拿起一朵花。这朵玫瑰,也跟其他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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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不要爱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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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玫瑰蝴蝶

                  我有收藏贝壳的嗜好。


  在香港,集邮的爱好者多,但是集贝壳的,就此较少。在书房里,我有四个特制的大玻璃柜子,放满了贝壳,我不敢说那些收藏品是第一流的,但是的确也有很多「慕名」来看一看的朋友。
  在那几百只贝壳当中,有不少是「罕见」与「极罕见」的品种,但是我始终觉得有点不够。因为我找不到一只叫玫瑰蝴蝶的螺。这只贝壳,我经见过一次。也只有那么一次,以後在图片裏,到是常常可以看到,然而图片再美,怎么可以与实物比!这只全世界不会超过十二只的玫瑰蝴蝶(Murex Lobeckil)螺,曾给我太深的印象。事情是这样的,我必需从头讲起。 大概廿年前,当我还只有十五六岁的时候,在故居,我有一个好同学,他叫沈梅生,年龄与我相仿。


  梅生的家里有钱。他父亲,他的叔叔们,他的堂兄堂弟,全住在一间大屋子里,靠他爷爷一个人维持生活,梅生的父亲,可以说是二世祖,他是长子,那个时候,我们都嘲笑梅生是个三世租。
  他穿得好,吃得好,又有各式各样的奇特玩具,而我,顶多不过是捉捉蟋蟀,到城隍庙去逛一趟而已。
  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对贝壳发生兴趣,我会把一、两个月的零用省下来,买一只紫色的扇贝,放在抽屉里看半天。我的家境虽然不错,但是比起梅生,真是差一大截了。
  幸亏父亲认为集贝壳也算是正当消遣,故此有意无意间,也偶然资助我一下。
  我买了很多书来看,得到了不少关於贝壳的知识。当然那时侯的书本,图片印刷是差远了,不能与现在的比,但是我也看得津津有味,那些各种罕见的贝壳名称,都顺口可以背得出来。
  有一次梅生来找我,叫我教他做几条代数。
  那时候冬天刚到,梅生穿着皮袍子,围着绒綫围巾,一派少爷样子,这人,虽然调皮捣蛋,但是因为一张睑长得清秀,所以母亲很欢迎他。
  梅生在我那间小小的亭子间聊天,母亲弄了酒酿汤团给我们吃。
  梅生说:「这团子,我们家三四个女佣人,没有一个做得好,怎么能跟伯母的手势比!」
  我瞪他一眼,「你少拍马屁!」
  梅生笑了,忽然问:「听说你收集贝壳,有没有这事?」
  他问起了,我不必瞒,我有点骄傲,「是的。」我答。
  「从那裏得来的呢?」梅生问。
  「到店裏去买。」我说:「那来源是极困难的,又贵,早晓得,还不如集邮。」
  「都放在哪裏?」梅生问:「给我瞧瞧。」
  「你瞧管瞧,」我对他说:「可不准粗手粗脚的乱碰。」
  他有点不耐烦,笑着道:「得了,把宝贝拿出来吧。」
  我打开那只抽屉,展示了那几十只辛苦得来的贝壳。
  谁知梅生一看之下,轰然大笑,便弯下了腰。
  我急了,「喂,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好笑的?」
  「唉呀我的天!」梅生笑得几乎连眼泪都掉了来,「这叫做收集吗?恐怕到海滩去一次,拣回来的比你这些还多一点。」
  我连忙板下了脸,「三世祖!你说话当心点!」
  「别这样,阿杰,你听我说,我那爷爷,就是集贝壳的,我进过他书房,见过他那些东西,阿杰,真是密密麻麻,放满了几只大柜,那才精采呢!」
  我问:「真的?」
  我有点不大置信,因为从来没听梅生讲起过。 .
  「那有什么稀奇?」梅生一副不在乎的说:「我爸说我爷爷老了,真是有毛病,整天躲在那书房裏,对着一大堆贝壳,你想想,这不是疯了?贝壳!那算是什么呢?」
  但我已经听得呆了。
  我问:「你说有整整几个大柜子?」「有!而且都是直接问洋人买回来的,好贵一个!我爸说他如果有那个钱,必然多讨几个小老婆的,想想,放着世界上这么多好的东西,爷爷花钞票买几个螺!」
  我跺足道:「三世租!你与你爸爸是天字第一号俗物!」
  梅生并没有生气,他反而笑了,「你那口气,倒跟我爷爷一样,这样吧,你去拍拍他马屁,说不定他死了之後,就把那几柜子东西给了你呢。」
  我瞪起了眼,「你怎么青天白日乱咒你爷爷?」
  梅生撇撇嘴说:「他有心脏病,又不是我咒的,医生都说很危险,爸爸、叔叔他们,还天天盼他死呢。」
  我楞了半晌。
  哗,我想,整柜子整柜子的各种贝壳,能够让我瞧上一瞧,就好了——不过慢着!我还是不相信梅生,得问清楚才行。也许他噱我呢?他本是个滑头。
  「这样子,梅生,你说你进过你爷爷的书房?」
  「当然。」他笑道。
  「你把那些贝壳都看清楚了?」我问。「也不太清楚啦,反正有印象。」
  「那么我问你,有一种贝壳,那样子像鸭蛋,金黄色的,闪亮晶莹,你爷爷有没有?」
  「有!怎么没有!」梅生笑,「年前才弄回来的,爸暗暗的嘀咕了半天呢,所以我记得,背面是白色的对不对?叫作什么黄金,黄金?爸说老头子的钱就舍得他自己
  花!」
  「黄金宝贝。」我叹了一口气。
  「对了对了!」梅生嚷:「嗳,你倒是有研究。」
  看样子不错了,梅生没撒谎。那黄金宝贝,也算是上品了,他爷爷有,那些其他的,更是不用说了。
  「喂!阿杰,我们别老说这些好不好?」梅生忽然抗议。
  「你呀,梅生,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你,就天天坐在你爷爷的书房里,光看那些贝壳,就呆上半天。」
  侮生吐吐舌头,「爷爷?谁敢见他?他最近睥气益发怪了,见谁骂谁,还用拐杖打人,多怕。」
  我罕纳了,「那你进他书房干什么?」
  「老实跟你说了吧,阿杰,我是去偷钱的。」他笑了。
  「梅生,你也真是,你的零用还不够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