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爱上她





  想到这里,我觉得我责任重大,心里负担像块大石头。
  我又想到刚才小芸悲伤的面孔,流下来的眼泪。
  她是的确需要朋友的,不然的话,她不会重视我。
  我大概是她一辈子里唯一的朋友了,小芸不是无可救药的。
  至少她诚实,我记起她说过,骗我也是一种罪名。
  这样讲来,她是很值得原谅的了,我不能置她不理。
  这个时候妹妹走进来。「哥哥,你怎么了?」
  我连忙拉住她的手,「没有什么。」我觉得妹妹很好。
  她忙坐在我的床沿,「妈说你—回来就不高兴。」
  「没有,我只是累了,我累了的时候样子很讨厌。」
  妹妹笑了。她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但是我一直忽视了她。
  我对我妹妹够好了吗?我们之间很有一点隔膜。
  她说我对她凶,并下是夸张,我实在没有好好的跟她玩过。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对妹妹也不对了。
  在这两个月之前,我心里有无限大的抱负志向。
  到今天,我只希望我可以对家人好一点,那就够了。
  这是代表成熟,我的确长大了不少,也学会了不少。
  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这徒然使我更痛苦罢了。
  我低下了头,不出声,不说话,妹妹觉得太奇怪了。
  她也变得温柔起来,声音小小的,「哥哥,你没不舒服?」
  「没有,你出去吧,我躺一会儿就会好的。」我说。
  第二天起来,我装得像没事人一样的去上学。
  放了学,找就到了小芸的祖父母家去弯了一弯。
  他们看见我很欢迎,陪我说话,与我讲笑,又说我长高了。
  年纪大的人老喜欢说孩子长高了,但是我问起了小芸。
  我把我们在学校裏的对白说了一遍,然後看着他们。
  老先生马上沉下了睑,借故走开了,老太大结结巴巴。
  小芸说的,很明显是事实,清楚得不得了,我看得出。
  但是我觉得老太太很是护短,她一直怪小芸的後母。
  老太太显然根本上对那个後母就是不开心,然後把罪名加在她的身上。
  说不定小芸的误入歧途,也是他们两老纵容出来的。
  所以在真相末明之前,很难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他们两老锺爱孙女也是有的,但是却没有想到後果。
  小芸的祖母终於说:「这件事情的确是有的。」她承认了。
  「但是——」
  「那时候小芸的年纪实在很小,」老太太说:「不能怪她。」
  就是因为年纪小,才显得那种罪行与放肆特别可怕。
  但是他们却一直以「年纪小」来掩护小芸,处处维护她。
  我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情应该怪谁呢?我都被弄得糊里糊涂了。
  「这社会的风气不好,孩子们容易交上坏朋友。」
  是的,近墨者黑,但是物必自腐,然後虫生啊。
  「她家裏环境又不好,得不到什么温暖。」她又说。
  但是哪一家的父母不管教孩子呢?也是为了孩子好。
  「小芸已改过了,她现在多么的好。」老太大又说。
  「是的,她已经改过,这我也看得出来。」我说。
  「她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运气真不好。」老太太说。
  现在我发觉,小芸的话,一半是从她祖母处学来的。
  以前她一直期艾她的命运,那种口吻,就与老太大相似。
  「我不相信命运。小芸要是好好的下去,一样很好。」
  「但是她得不到信任,得不到朋友。」老太大说。
  「不会的。」
  「全世界的人都不原谅她。错过一次,以後都输了。」
  「不会的,老太大,你相信我,你不该这样消极。」
  她不响。
  「最不好的就是,你也把这种消极带给小芸。」
  「否则怎样呢?我一直劝她小心做人。」她说。
  「她应该忘记过去,你不该去提醒她。」我说。
  「你看见她後母怎样对她了?那态度多可怕?」
  我不出声。人做错了一次,真的大家永远不会忘记吗?
  太可怕了。我决定原谅小芸,使小芸真正的忘记。
  忘记与逃避不同,我要使小芸知道,她并没有丧失一切。
  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她一定要知道得清清楚楚。
  这样子小芸才可以恢复正常,不必冒充百分之百纯洁。
  她应该接受事实,我会帮助她做到这一点,尽我所能。
  「不过你是唯一对小芸好的人。」老太太忽然说。
  「不,老太太,对小芸好的人很多,即使是她後母,也想对小芸做一些事情,只是不得其法而已。」
  「我不相信。」她真是一个固执的老太太,太难了。
  「你必须相信,也要令小芸相信。」我老实的告诉她。
  「不会吧?」老太太说,「小芸的後母一直与她作对。」
  「在你的眼睛看起来是作对,但是我不觉得。」
  「你以後还会与小芸做朋友吗?」她问非听答的。
  「会。」
  「你不介意?」老太大的脸上有不置信的表情。
  「不,老太太,我跟小芸依然是朋友,我请你把她交给我,我会使她开心起来,问题是你肯不肯?」
  「我肯,我看得出你真正的关心小芸,我知道。」
  「那就行了,小芸受你的影响太深,一脑子灰色。」
  老太太抬起了头,不以为然的看着我,很不服气。
  我笑了,「对不起,但是你确实如此,恕我直言。」
  老太大沉默了一会儿,然後说:「我也有错。」
  我松了一口气,有谁肯自认错误的呢?她肯就行了。
  「让我们想办法补救吧,相信我,是有法子的。」
  「阿国,一切都靠你了。」老太大忽然哭了起来。
  她的确是爱小芸的,但是也爱得不得其法,太可惜了。
  他们一家人,简直就是个大悲剧,叫我看了心疼。
  但是我得想法子补救他们才行,这真是个大难题。
  在事情解决之前,我不想告诉妈吗,她是一个敏感的人。
  这样年纪的人,总是很固执的,她不会轻易原谅小芸。
  但是这也不能怪妈妈,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近来我也算得是相当忙,上学与补习占了不少时间。
  但是我终於抽空到小芸的家里去了一次,看她的家人。
  我这样去是很冒昧的,他们未必会欢迎我的探访。
  不过我觉得自己不算是一个太讨厌的人,或者会有收获。
  我去的时候是下午。
  小芸的继母替我开门,的确是惊异得不得了。
  我微笑,「伯母,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小芸的朋友。」
  「是,我记得,你请进来。」她北想像中和蔼。
  但是现在我对她比较了解了,以前的恶感已经消除。
  每个人都有真实的一面,没有看清楚之前,最好什么也下要说。
  有一种人,外表看上去很是好看,几乎,十全十美。
  但是这种人的内心却未必就这么好。「人不可以貌相。」
  但是小芸是那一种呢?我也弄不清楚,我坐了下来。
  小芸的继母,把家裏收拾得十分乾净,一尘不染。
  有两个小孩子很文静的在做功课,他们看着我。
  小芸的继母笑说:「上次的误会,真是对不起。 」
  「没有关系。」
  「唉,一个朋友告诉我小芸与一个年纪轻的男人在一起,我就以为是那种人,我太过虑了,对不起。」
  「我明白,伯母。」现在我当然是十分明白了。
  「做继母,是为难的一件事。」她很感慨的说。
  我看着她。
  「对孩子责备了,人家会怪我刻薄,不责备,又怪我姑息,两边都不是。」她轻轻的说:「再加我是急躁点。」
  「小芸把她以前的故事告诉我了。」我坦白的说。
  她有点惊异。「是吗?你知道了一切?她告诉你的?」
  「是的。」
  「其实是我间接害了她,她不肯接受我。」她说。
  「她的想法是错误的。」我说:「继母不一定狼心狗肺。」
  「但是她那么小,怎么会相信一个陌生女人呢?」
  「她现在很想博得你的信任,你愿意吗,伯母?」
  她迟疑了一会儿,不出声。她心裏是有点矛盾的。
  「也许你可以让她回来住?给她一个机会?」
  「你年纪很轻,你不会明白,这是我们的家事,而且非常复杂,三言两语间,解释不清楚。」
  「伯母,你不会怪我多管闲事吧?」我抱歉的笑说。
  「不会,小芸有你这样关心她的朋友,我也高兴。」
  她的说话很合理。正如她说,做继母也不容易。
  「听小芸说,她父亲对她很恶感,是不是?」我问。
  她苦笑,「你不会相信,她父亲根本不愿意提起她。」
  「啊!」 ;
  「小芸的祖父母以为是我离间的结果,叫我们怎么说呢?放假,我不是不让她回家来,但是她不肯,祖父母也不肯,她们总觉得我刻薄,叫我怎么做呢?但是小芸又认为我故意不让她回来见父亲!」
  她皱着眉头,向我诉说着原因,她是很难做人的。
  我相信她,这是她的难题,三代之间的隔膜。
  开头我认为小芸祖父母,是她唯一的运气。
  但是现在我想法又不同了,祖父母的固执,对她有害。
  「谁不想一家子和和气气呢?」她问:「是不是?」
  「是的。」
  「我也尽了力了,真是没办法,小芸使我们太失望。」
  「她现在很有自卑感,老觉得你不原谅她。」我说。
  「你不知道她当年的所作所为,我受了多少气,流了多少眼泪,我无意说一个孩子的坏话,但是即使我有不对之处,她父亲可是爱她的呀,她也得替她父亲想想。」
  「她说她进了一年感化院。」我说。
  「现在还得守行为的。这并不是有面子的事情。」
  「过去还是算了吧。伯母,这对大家都好一点。」
  「可是我们很心灰,特别是她父亲。」她摇摇头。
  我很难堪。也许作为一个继母,她已经尽了力量。
  正如她说,她假如太努力管教小芸,大家反而怪她。
  上次不是吗?她怕小芸与阿飞来往,去看看情形,却几乎是被小芸的祖父母赶出去的。
  人情之常,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谁也不爱做。
  难怪她渐渐的灰心了,不愿意再做这些事情。
  小芸到底不是她亲生的女儿。我不会怪她。
  「你是她的朋友,你劝劝她吧。」小芸的后母说。
  我叹一口气:怎么责任又在我的身上了?我奇怪。
  我无可奈何,只好告辞出来。我不可以坐得太久。
  从他们家裏出来,我觉得很惆伥。谁可以帮小芸呢?
  现在好像谁都有错,又谁都没错的样子,真是难搞。
  或者我们可以把责任推在社会的身上,但这又不对。
  可怜的小芸。
  她错得这样厉害。怎么办呢?我心裏只有同情。
  除了同情,我什么也没有了,我的能力也很有限。
  我去过她的祖母家,又去过她的父母家裏谈话。
  可是事情好像一点进益也没有,很叫我难堪。
  她的继母说:「这是我们家的私事。」我只是一个房客。
  我的天,现在我甚至不是一个房客,我搬离那裏了。
  这是一个难题。
  当然我可以放下小芸,完全把她忘记,装成没事一样。
  我可以这样做。
  但是我又不忍心。小芸整天生活在凄惨愁云裏。
  如果没有人去好好的开导她,她会永远这样下去。
  这样子的生活会使她的性格大变,对世界仇视。
  无论她做过什么,我都不想她这样子痛苦下去。
  我原谅她。
  我还是要去找她的,我至少要给她一点希望。
  我在心裏已经决定了。就是照这样子办吧,我想。
  星期六,我放了学直接去找小芸,途中花了一个小时。
  她没有离开学校。这次那个校役认得我,我顺利的见到了她。小芸出来,那表情是奇特的。
  「你好吗?」我给她一个微笑,笑是壮胆子的。
  她点点头。
  「星期六下午与星期天,你都留在学校?」我问。
  「是的。」她小声答。
  「不出去走走?」我问:「有时候娱乐也很重要的。」
  「同学借了两本小说给我,我可以看两个晚上。」
  「我们到校园去好吗?坐在这裏说话,怪闷的。」
  小芸站起来,陪我走出会客室,经过走廊,来到校园。
  校园内花草都种植得很好,但是学生都回了家。
  「你为什么还会来看我?」她问:「你不怕吗?」
  「你又不是毒蛇?」我反问:「我怕些什么呢?」
  她用舌头舐嘴唇,「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比那个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