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类死亡
太小,和黑暗中人们晃动的影子混合在一起,于慧慈没有发觉,直到他的手掌碰到了她的脸,她才蓦然朝后一闪。
虽然只是这么短短一个瞬间的接触,但杜仲已经分明地感觉到,那张白板般的脸上,并没有戴任何面具,触手是细腻润滑的皮肤,带着一种异样寒冷的感觉。
灯光在这个时候完全熄灭了,教室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杜仲用力抽了一口冷气,猛然缩回手来,全身的汗水如同溪流般涌了出来,右手掌里还残余着于慧慈脸上传来的冰冷寒气,冷不防左边一只冰冷的手又伸了过来,他低声吼了起来:“啊?”
“是我。”萧雪晴颤抖的声音传来。
其他同学没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情,在黑暗中发出各种怪叫,有人装出女人哭泣的声音,有些鬼灵精怪的女同学伸着冰凉的爪子到处挠人,嘴里还发出“还我命来”的阴森声音,到处都是真真假假的恐怖叫声,几个男同学在教室后部的空地上互相追打着,身边不时有人走过,却不知道是谁。
只有于慧慈坐的地方,安静如死,一点声音也没有。
“于慧慈呢?”萧雪晴几乎把嘴巴贴在了杜仲的耳朵上。
“不知道。”杜仲用喘气般细小的声音回答道。
从于慧慈坐着的地方,传来一阵一阵的寒气,仿佛有谁打开了冷库的门。
“怎么这么冷?”后座一个男生大声喊。
“鬼来啦!”有人怪叫一声。
全班都炸了锅。
灯光蓦然一亮。
从灯光变暗,到灯光复明,只有短短几分钟时间,杜仲却觉得格外漫长。在他右手边的座位上,于慧慈全身沐浴着明亮的灯光,坐得笔直。杜仲用力擦干脸上的汗,朝前探了探身子,假装不经意地看了看于慧慈的脸。
她的五官又回来了。还是那张漂亮得有些怪异的脸,只是表情已经改变了,那种招牌式的露齿微笑,被淡淡的忧愁所替代。她朝萧雪晴递过一张纸条,萧雪晴有点不敢接,看了看杜仲,杜仲点了点头,她这才接了过来。
“我病,了不,能说,话。”纸条上写着这么一句话。如果这句话没有标点,萧雪晴觉得自己完全能看懂,但是加上了标点,意思似乎就不对头了,念起来也喘吁吁的,她将纸条递给杜仲,杜仲也觉得怪,转头问:“你病了,所以不能说话?”
于慧慈的头朝上一昂,仿佛被人强行抬起了下巴。杜仲和萧雪晴还没明白过来她这是干什么,她的头又用力往下一低,似乎被人猛然按了下去,随后才恢复原状。这个动作又让杜仲他们不理解了,他们也没敢再问,杜仲讪笑着道:“明白了。”
刚说完这话,他觉得眼前一花,于慧慈脸上的哀愁蓦然消失,又换上了那副招牌式的露齿微笑。从忧愁到微笑,这两种表情之间没有丝毫过渡,仿佛两副面具之间的替换,又像是一段连续播放的录影带,缺少了中间的几桢,只留下开头和结尾,造成一种“闪入”的效果,让人感觉突兀不已。杜仲从来没看过有谁换表情能换得这么快而彻底,对方雪白的牙齿让他眼前有点发花,他低下头,从桌肚里掏出自己的杯子,招呼萧雪晴:“萧雪晴,你去倒水吗?一起去吧。”说完起身朝教室后的饮水机走去,萧雪晴紧跟在后面。
和于慧慈拉开距离后,杜仲小声问萧雪晴:“刚才黑灯的时候你看见她的脸了吗?”
萧雪晴点了点头,声音还有点发抖:“摸上去是什么感觉?”
杜仲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她,萧雪晴的眼神更加恐惧了,她似乎快要哭出来了“怎么办?她今晚就要住到我们寝室了,还是住我的下铺!”
“你多留意点,她确实太怪了。”杜仲同情地说,“万一碰到什么事,就给我发短信。”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萧雪晴说,“是不是得了什么怪病,所以才会那样?会不会传染啊?”
“不知道。”杜仲摇了摇头。
王老师走了进来,他们赶紧走回了座位,其他几个四处游荡的同学也连忙归位了。有同学报告了刚才的停电事件,王老师点头说知道了,便负着双手在教室里巡视。萧雪晴心头打鼓,有好几次想叫住从身边走过的王老师,把于慧慈的事说出来,但考虑到老师不会相信这样的话,便强行忍住了。
杜仲满脑子也在想着于慧慈的事,无论从哪方面看,这女孩身上都透着古怪,甚至连她写的那张字条也很不对劲——他将字条展开在自己的课本里,看了又看——除了断句不对之外,于慧慈的字可以算很漂亮,甚至是漂亮过头了,就像她本人一样,每一笔划都异常公整,横的水平,竖的笔直,乍一看和印刷体差不多,方方正正的,没有丝毫出轨的地方。这一切都让他觉得不对劲,他刻意朝于慧慈那边靠了靠身子,想再次确认那种寒冷的感觉,但却感觉不到了。再没有寒气从于慧慈那边传来,那种与季节不协调的寒冷,仿佛只是黑暗中的错觉,连同那张白板般的脸,似乎都只是错觉。
但那都是真的。
正常人绝对不会那样。
杜仲忽然心头一动:于慧慈,会不会也和周旭文他们一样,得到了亡灵花的礼物呢?
想到这里,他凝视了于慧慈好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知道亡灵花吗?”
话音还没落,于慧慈就飞快地摇起了脑袋,她摇头的速度非常快,头发跟着飞了起来,在脑袋周围形成一圈黑色的晕,这让她的头看起来像个硕大的毽子,有点可笑,但又说不出的恕?br /> “真不知道?”杜仲咽了口唾沫又问。
于慧慈的脑袋摇得更快了,仿佛上了电机一般,疯狂地左右摆动着,似乎自己没办法停下来了。这么摆动着,谁也看不清她的脸,旁边的人都吃惊地望着她,林国柱抚着胸口道:“于慧慈,你别吓人了,脑袋都快摇掉了!”其他同学的目光集中过来,王老师也走了过来,见到于慧慈的动作,他也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怎么回事?你哪里不舒服了?”
于慧慈猛然停了下来。
她说停就停,头发和脑袋迅速恢复正常,脸上还是那副漂亮的微笑,王老师吓了一跳,连忙把手缩了回来,小心地问:“要不要去医院?”
“那顿饭吃得很平静,我甚至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被他们忘记了。然而,就在吃过饭没多久,他们两人不知为何,突然对收拾房间来了兴趣,连饭桌也顾不得收拾,两个人就在屋子里忙碌开了。我也帮着他们一起收拾着,三个人收拾了好一阵,将所有不用的东西堆在客厅里,爸爸拿了个大口袋将它们一一放进去。妈妈随手拿起那一堆东西最上面的一个相框朝口袋里一扔:‘这也不知道是谁的照片,扔了吧。’我眼尖,一眼就看出那是我的照片仿佛是有某种东西猛然刺了一下,我清醒过来,呆呆地看着那一堆东西,这才发现,那全都是我的东西,我的衣服,我的照片,我踢过的足球,等等等等。
“‘那是我的照片。’我说。妈妈听了这话,将相框拿起来看了半天,笑了起来:‘你看我糊涂了。’便将相框放在一边。我勉强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诅咒已经发生了,我知道自己无力阻止些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
“爸爸和妈妈又用了好几个大口袋,将屋子里所有与我有关的东西都清理了出去,那个相框最后也被扔了。屋子里一下子空了许多,他们两人团团转着望了一圈,终于松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我看着他们从屋子里众多的物品中挑出属于我的东西,每扔掉一样,我就感觉自己的某个部分被他们遗弃了。爸爸看了看我,愣了半天才笑着说:‘你看我一时记不起你的名字了儿子,你的名字是什么来着?’我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收拾完屋子后,我们坐在一起闲聊。聊到我小时候的事情,我发现他们有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几乎完全忘记了过去的我是什么样子,甚至连我在哪所大学读的书也不记得了,他们不断地跟我道歉,说人老了记忆力就不大好,可我知道那是为什么,那不是他们的原因,那是我自己的原因。幸好他们还记得我是他们的儿子,趁他们还没忘记我之前,我想起自己必须补办一个身份证,便找妈妈要家里的户口本。妈妈在家里找了很久之后告诉我,户口本不见了,估计是在刚才清理东西的时候一起扔了。我苦笑了一下这很正常,因为户口本上有我的名字。
“我们三个一起到了派出所,爸爸妈妈很快就申请到了新的户口本,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来拿,但是户口本的样本我已经看到了,那上面只有两个人的名字爸爸和妈妈的名字,我从他们的户口中消失了。我提出要加上我的名字,他们全都奇怪地看着我,爸爸和妈妈也奇怪地望着我。
“‘你是谁?’妈妈警惕地看着我说。我心里骤然一痛,无可奈何地转向爸爸,还没有问他什么,看到他那陌生的眼光,我就明白了和妈妈一样,他也忘记了我是谁。我短暂的幸福就这么消失了,以后再也没有属于我的家了。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我以为自己能够平静地对待这一切,可是不行,我还是忍不住难受得蹲在了地上。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当我重新站起来时,爸爸妈妈已经走了。我要求民警给我办个身份证,却没有户口本,我报出原来的身份证号,民警在电脑里查了查,我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号码出现在屏幕上,然后,当着我的面,民警将这条记录从电脑里消除了,然后他就告诉我说,电脑里没有我的身份证号码。
“我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存在着,可是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这个社会没有给我一个基本的存在符号,我不再属于这个社会了,那么我算什么呢?一个真正的流浪汉,连工作也找不到。笑完之后,我又哭了很久,一个人沿着马路走着,边走边哭,反正这也没什么丢人的,没有人会记得我哭过,我甚至嚎啕着在那个城市最繁华的路段中央打滚,周围的人们偶尔投来惊讶的目光,但是没有人长久地注视我我总算理解了那个当街脱衣服的女孩的心情,那不是堕落,只不过是刻骨的孤独,只不过想要获得一点点关注而已。
“我在那座城市里东游西荡着,有些地方弥漫着熟悉的恶臭,我就知道,在那里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我渴望亲近他或者她,却无法克服这种恶臭。我和我的同伴们互相避让着,依靠那种恶臭,我们互不相干。
“后来,天黑了,我摸了摸口袋,发现家里的钥匙还在,便坐车回家了。打开门之后,爸爸正在客厅里看电视,他看见我,惊慌地站起来问我是谁看他的表情,似乎认为我是破门而入的强盗。我什么也没说,不需要解释,我只是飞快地钻进自己的房间,爸爸看不见我之后,也就忘了曾经有这么一个我走进他的家门。
“我就这样在家里住了几天,每天穿着爸爸的衣服,每天将自己用过的纸巾、牙刷什么的都扔掉,然后再去超市拿新的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奢侈,可是我总有一种类似本能地冲动,想要毁掉属于自己的一切东西。因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爸爸妈妈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他们照常过着平静的日子,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过一个儿子,有时候他们会叫一些老朋友来家中玩,那些人都是我认识的,他们乍一见到我,都会热情地招呼我,让爸爸妈妈深感疑惑,然而,不过是一转身之后,他们就忘记了我是谁,也忘记了我存在过。我不断穿梭于我自己的家中,每次他们看到我,都会感到惊慌,问我是谁,每次他们也很快忘记房间里曾经出现过这么一个我。
“一个星期之后,我离开了家里。那已经不是我的家,再继续住下去,只会让我更加伤心。更重要的是,我心中越来越强烈的思念在呼唤我离开,去别的城市,找别的人,继续新一轮的被忘记。
“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寻找着一个又一个熟人,经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女人,不断给你打电话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你放在最后,我希望你是最后一个忘记我的在流浪的时候,我生活得很好。起初我不知道自己该住到什么地方去,幸运的是,在离开家之后的第一座城市里,我找到一个熟人的家中,他一打开门,我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恶臭,我看到他身后的房间里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我们隔着我的那个熟人互相凝视着。那个熟人还认识我,招呼我进屋,我拒绝了。我问那个女人是谁,他说他家里就他一个,没什么女人。那女人在他身后回答说她并不认识他,只不过是寄居在他家里。看到我露出惊讶的神情,她耸了耸肩膀:‘这很正常,我们这样的人也得找个窝,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