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人





  “也许吧,可是我不一定会回来。” 
  我们开到一个可以俯瞰全城的弯口。卡洛斯把车子停在路边,我停在他后面。烟雾笼罩着整座城市,把它染成了深棕色,像张发黄的旧相片。我们钻出车外,朝后望向那栋房子。 
  一团火像手指头似的环绕着它,窗户里迸出浓烟,接着挤出火焰。我们回到车上,往山下开去。这是我那天第二次逃难,不禁让我有点偏执起来,直到我想到一个原因才释怀:跟我发生纠葛的这些人,都是有能力住在城外旷野和大自然正面对抗的一群人。 
  这场火只有一个好处——它使得大家谈论起真正切身相关的事情。我问安密特太太她在那房子里住多久了。 
  “才四年。罗杰跟我从新港搬过来以后才把房子盖起来。本来这也是我们维系婚姻的一种努力,就跟生个小孩一样。” 
  “你们有小孩吗?” 
  “我们只有彼此,”她的声调里透着讥讽又说:“我真希望我有个女儿,我更希望我先生有个女儿。” 
  “是因为那个金发女孩吗?” 
  她倏然转身看我,一种压抑着暴怒的神态。 
  “你对那个女孩到底知道些什么?” 
  “非常少。我只见过她一次,而且是从远处看。” 
  “我根本没有见过她,”安密特太太说。“她的声音听起来怪里怪气的。不过,这年头要了解年轻人实在不容易。” 
  “本来就不容易。” 
  她还在看我。 
  “你说你是侦探?那个女孩做了什么好事?” 
  “我正在想办法弄清楚。” 
  “可是你不会随随便便就找上她的。除了把我的宾士车偷走之外,她一定做了什么坏事。她做了什么?” 
  “你去问你先生。” 
  “我正打算要问他。可是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对她那么有兴趣?” 
  “她带着一个六岁大的小男孩跑了,这等于是诱拐儿童。” 
  我没把其他的事告诉她。 
  “她干嘛要做这种事呢?”她看我答不上这个问题,又问道:“她是不是吸毒还是吃了什么药?” 
  “可能。” 
  “我想也是。”她的话带有一种刻薄的满足感。“她前天晚上爬得老高,最后跳进港口的海水里去了,逼得杰瑞不得不跳下去追她。” 
  “谁是杰瑞?” 
  “就是住在船上的那个男孩子。罗杰称呼他是伙计,因为他找不出一个更好的字眼。” 
  “那你怎么称呼他?” 
  “我称呼他的姓,柯帕奇。” 
  我想起我口袋里的那本书,扉页上用铅笔写着“杰瑞·柯帕奇”。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他是莱恩·柯帕奇的儿子,我们城里的一个房地产商人。事实上,我们山脊上那块地就是他卖给我们的。” 
  “你先生就是这样认识杰瑞的?” 
  “我想是吧,你可以问罗杰。”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先生。” 
  “很快,如果他人在海滩那栋房子里的话。” 
  我们的车开过市中心。大街上车水马龙,人行道上的人群也是摩肩接踵。看着大家各忙各的事,对城市边区的火灾并不流露明显的关心,那感觉很怪异;或许他们的动作还比平常更快,仿佛生命已经快马加鞭奔向终点,而且有戛然终止的可能。 
  卡洛斯开着宾士,我们跟在他后头弯进了海滨路,沿着海岸开到了一排环着海湾建造的海滩住宅。卡洛斯领着我进人房子后面的一个停车场,我把车停在宾士车旁。 
  “趁着我还记得,”安密特太太说。“我现在就付钱给你。多少钱?” 
  “一百块就好了。” 
  她拿出一个黄金做的钱包夹,钱夹的形状是$型。然后她把一张百元大钞放在我的大腿上,又抽出一张五十元加在上面。 
  “这是小费。”她说。 
  我收了钱,因为我需要钱支付我的开销,可是我隐隐觉得这笔交易有辱人格,好像我是个被买来卖去的人。这让我对罗杰起了点同情,虽然我还没见到他。 
  安密特家的海滩住宅是个灰色的浮木建筑,我们进门的地方是二楼的后面。我们穿过一个开敞的楼并,走进主卧房。里面的摆饰都是船上的东西,有铜器、壁上气压计,还有几张船长椅。 
  透过前头的玻璃落地拉门,我看到一个算得上年轻的男人坐在阳台上。他穿得很轻便,一件蓝T恤,一顶航海帽,可是他只是从远处看着海滩上的人,像个坐在剧院包厢里的观众。 
  “嗨,罗杰。” 
  安密特太太的声音变得不一样了,又轻柔又悦耳,好像她仔细听过自己的声音,特地调理过一样。 
  那个年轻人站起来,脱下帽子,脸上表情既不惊也不喜。 
  “法兰!我没想到你会到这儿来。” 
  “新月街的房子刚被烧个精光。” 
  他的脸拉长下来。 
  “连我所有的衣服都烧了?” 
  “衣服随时可以再买呀!” 
  她的声音半正经半开玩笑,等着由他去决定这次会面的气氛如何。他带点惋惜的说: 
  “房子被烧了,真可惜。你很喜欢那栋房子,对不对?” 
  “只要你喜欢,我就喜欢。” 
  “你有没有打算再把房子盖起来?” 
  “我不知道,罗杰。你说呢?” 
  他耸耸他厚实的肩膀,把要他负责的威胁扔掉。 
  “这一向是由你决定的,不是吗?” 
  “那,我想去旅行。”她故意说得很决断,像是一种即兴表演。“我可能会到南斯拉夫去。” 
  他转身瞪着我看,好像这才发现我的存在。他长得很帅,恐怕比他太太要小上十岁,健壮的体格里透着急躁。我注意到他的黑发渐渐稀了。而他注意到我的注意,于是用手把头发拨乱。 
  “这位是亚契先生,”他太太说。“他是侦探,在找那个上了你的船的女孩子。” 
  “什么女孩子?” 
  可是他注视我的眼神立刻露出不豫,而且脸红了。 
  “就是那个想飞向太阳还是月亮的女孩子啊!” 
  “我怎么知道?我跟她一点瓜葛也没有。” 
  “你知道她的全名吗?”我说。 
  “我想她叫做苏珊,她的名字是苏珊·葛兰多。” 
  他太太惊觉地粲然一笑。 
  “我还以为你说你跟她毫无瓜葛呢!” 
  “本来就是。杰瑞把她带上船时还被我痛骂了一顿,她的名字是他告诉我的,还是我硬逼着他讲出来的。” 
  “我听到的故事可不一样,”她说。“我听说她星期四晚上跟你一起住在船上,这种事情在码头这类地方可不是什么秘密,对不对?” 
  他神色阴沉,答道: 
  “我才不跟年轻小妞鬼混。星期四晚上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喝酒,那个女孩被带上船去我根本不知道,而且也没经过我同意。” 
  “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问。 
  “我实在不大清楚,杰瑞说,好像是南方哪个地方——” 
  他太太插嘴进来: 
  “你认识她多久了?” 
  他望了望她,眼神严厉而沉重。 
  “法兰,别像个破唱片好不好?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姓葛兰多的女孩子。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去问杰瑞,那个女孩是他的女朋友。” 
  “如果不是你让她用宾士车,那是谁让她用的?” 
  “那也是杰瑞干的好事。我不想把这些都怪到他身上,可是这是事实。为了这件事,我还把他大骂了一顿。” 
  “我不相信你。从现在开始,你不可以再开我的宾士车。” 
  “我管你去死。” 
  他走过她身旁,叭啦叭啦踏下阶梯到一楼去了。楼下传来抽屉打开又关上,还有衣橱门猛然甩上的声音。 
  这房子是个骨架子,椽木都露在外面,也没装隔音,所以愤怒的声响回荡在整栋屋子里。法兰·安密特被这些声音吓着了,好像那些暴力正施诸在她身上似的。我想,她怕她丈夫,可能也爱她丈夫。 
  她跟着他下楼去,神情看来既紧张又决然,像是一个自愿赴地狱的女人。他们的声音飘上阶梯,在阵阵海涌声中清晰可闻。 
  “你不要生气。”她说。 
  “我没有生气。” 
  “你还是可以开那辆宾士。” 
  “我开它是因为我需要交通工具,”他说话的声音很理性。“不是因为我打算上哪儿去。” 
  “你哪儿都不要去,你要陪着我。房子烧掉的时候,我觉得好害怕,好像我的生命也被烧尽了。不过其实不是这样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说要去南斯拉夫,这是怎么回事?” 
  “南斯拉夫有什么值得去的?” 
  “那我们就待在这里。你觉得这样好吗?” 
  “目前还好,”他说。“我大概对这个城市也腻了。” 
  “是因为那个女孩子?她叫什么名字来着——苏珊?” 
  “喂,我们一定要谈她谈个没完吗?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她。” 
  门关上了,他们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我开始听到比较私密的声响,于是决定走到屋外。 
  这天是星期六傍晚,海滩上处处人体横陈。这就像个对人类未来的预警:世界上每一寸土地都挤满了人。我在沙滩上找个地方坐下,旁边是一个拿着吉他的年轻人,正躺在一个女孩的肚皮上,我闻到她身上防晒油的味道。大家都像诺亚方舟上的动物,成双成对,只有我形单影只。 
  我站起身子,朝四周望了望。一层烟雾笼罩着城市的上空,可是它下面的空气却是异常的清净。低挂的太阳像个旋转的黄色飞盘,我几乎摸得到它,抓得到它。 
  游艇码头上一根根挺立的桅杆衬着西方落日的余晖,显得黑乌乌的。我脱了鞋袜提在手上,沿着沙滩朝那个方向走去。 

  
 

 
11



  一个由沙洲延伸出来的水泥防波堤,像只手臂般环护着港口和码头。几艘船正从海上穿过标有记号的水道进港来,其中有马达动力船,也有帆船。另外还有好些船停在泊台上,有赛艇、落伍的登陆小船,林林总总。 
  游艇码头和公共停车场被一面高大的铁丝网墙隔开。我沿着网墙往前走,墙上有好几个门,可是都被自动锁锁上了。我在防波堤脚下找到一个租船的船坞。我问管理员,要怎么样才能找到爱瑞亚蒂妮号。 
  看到我光着脚丫,鞋子绑在一起吊在肩上,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如果你要找安密特先生,他不在船上。” 
  “那杰瑞·柯帕奇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可以从这里走下去,到第三个门那里喊他几声。你在那儿就可以看到那条船了,大概沿着浮筒,在中间左边的位置。” 
  我穿好鞋,找到了那道门跟那条船。爱瑞亚蒂妮号是艘单桅帆船,看到它停靠在平静海上的模样,让我呼吸不禁加快了些。一个瘦瘦的年轻人满头纠结的头发,下半脸毛茸茸的,正在船尾修理备用马达。我从锁上了的11里叫他。 
  “杰瑞?” 
  他抬起头来。我向他招手,要他过来。他往下跳到平台上,光着脚丫踉踉跄跄的快步走过来。他的上身打着赤膊,伸着黑团团的毛脸往前走,像是想遮掩他男孩般的肩膀和瘦小无毛的胸膛。他的双手被引擎油弄得脏兮兮,好似戴了一副黑手套。 
  他透过铁丝网门沉着脸打量我。 
  “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的书掉了,”我拿出那本扉页上写有他名字的《绿色华厦》。“这是你的书,没错吧?” 
  “让我看看。”他动手打开网门,可是随即又把门重重关上。“如果是我老爸叫你来的,你叫他去死,你可以回去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 
  “我不认识你老爸。” 
  “我也不认识。我从来就没认识过他,而且我也不想认识。” 
  “那你老爸这段就解决了。可是我怎么办?” 
  “那是你的问题。” 
  “你不想把你的书拿回去吗?” 
  “如果你识字,就留着吧。这本书会让你的脑子长进点,如果你还有脑子的话。” 
  这年轻人可真冲。我提醒自己他是个证人,而且隔着铁丝网跟他生气也没用。 
  “那容易,我找人念给我听。”我说。 
  他很快的笑了一下。这个微笑镶在他略红的胡须当中,显得格外灿烂。我说: 
  “有个小男孩失踪了,他爸爸今天早上被杀了——” 
  “你以为是我杀的?” 
  “是你杀的吗?” 
  “我反对暴力。” 
  他露出的眼神倒怀疑起我是信赖暴力的人。 
  “那你就帮我把杀他的人找出来。你可不可以让我进去?要不然你出来谈。” 
  “我喜欢这样子谈。”他用手指摸着铁丝门。“在我看来,你像是会耍暴力的人。” 
  “我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