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女郎





    “呃,对的,”克劳蒂亚说:“她在一家室内装潢设计公司工作,有时会被派到乡
间去送图样。”她露出一丝浅笑,解释说:“我们三人在这儿各过各的生活。出出进进
没有一定,彼此也懒得留话,不过,她回来我一定记得把书交给她。”
    这样随意的解释,是最容易打发事情的了。
    奥立佛太太站起身来。“那么,就多谢你了。”
    克劳蒂亚送她到门口。“我会告诉家父与您见了面,”她说:“他是个侦探小说
迷。”
    关上房门之后,她回到了客厅。
    那女郎法兰西丝正靠在窗口。
    “对不起,”她说:“我出纰漏了吗?”
    “我刚告诉她诺玛出去了。
    法兰西丝耸了耸肩膀。
    “我真想不通。克劳蒂亚,那个女的到底在哪儿?她星期一怎么没回来?她到哪儿
去了?”
    “我也想不出来。”
    “她没在家里住吗?她不是回去度周末的吗?”
    “没有。我打过电话,当然是要打听一下。”
    “我看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反正,她——她有点怪异。”
    “也不见得比别人怪了多少。”但语气却不很肯定。
    “哎,当然,她当然很怪,”法兰西丝说:“有时候她令我浑身发毛。她有点不对
劲,我告诉你。”
    突然,她放声大笑起来。
    “诺玛不正常!你知道她不对劲,克劳蒂亚,虽然你不肯承认。我猜,你是对老板
太忠心了。”
    
  








 






第四章



    赫邱里·白罗沿着长麓村的大街走着。以长麓村来说,这也是名副其实唯一可以如
此称之的大街。这是个似乎愈伸愈长而毫无宽度可言的村子。这里有一座塔尖耸立的教
堂,堂院中矗立着一棵老迈而凛然的紫杉树。村落各式各样的店铺,全坐落在这条街上。
有两家卖古董的,一家摆的多半是杉木剥落的壁炉屏风;另一家堆满了古董的地图、缺
口的瓷器、虫蛀了的橡木柜子、满架子的玻璃杯、一些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银器,由于
地方不够,都胡乱地塞在一块儿。两家小食店,都看起来够恶心的;两家很可人的篮子
店,陈列着各色手工制的家用器具;一家附带邮局的杂货店;一家布料行,卖的多半是
女人的帽子;一家儿童鞋店与一家应有尽有的大百货店。另有一家兼卖烟草、糖果的文
具与报纸的小铺子。一家毛线商店,想必是此地最上流的店铺了。两名白发、一脸严峻
的女人看守着架子上摆满的针织材料,另外还分出一个柜台,专卖刺绣与缝纫的花样与
图案。几家旧式的杂货店,一下子随着风尚改装之后都自称起“超级市场”了,架子上
摆满了铁线纲篮,里头堆着彩色花纸包装引人的货品,从麦片到卫生纸样样俱全。一家
只有一扇橱窗的小铺子,窗上花哨地写着“莉拉”的店名,展售的一件时装是一件法国
的女用宽大上衣,用的宣传字眼是“最新流行的帅劲”,一件蓝色的裙子和一件标名叫
“套装”的紫色条纹毛衣。这些衣物都像有人随手一扔地展示在这个橱窗内。
    对这一切,白罗只是无动于衷地浏览着。如果他那没有耐心的朋友奥立佛太太与他
同行,必定会质问他何以如此耗费时间,因为这儿距离他要去拜访的那家人家,还有四
分这一哩的路程呢。那么,白罗就会告诉她说,他这是在品味这里的地方色彩,这些景
象都是很有意义的。走到村落的尽头,景色突然又有了转变,被马路挡住的一边,是一
排镇公所新建的国民住宅,前面一长条草坪,每户人家的大门都添了不同的颜色,倒也
平添了一些生气。国民住宅后头,又呈现了随风摇摆的田野与树篱,偶尔四下点缀着几
家房地产商所推荐的“优雅住宅”,每幢都有自己的树、花园与一股孤芳自赏、拒人于
外的风格。在他前面马路的顶端,白罗发现了一幢房舍,顶楼上盖了一个很奇特的球状
建筑物,显然是几年之前才加盖上去的。无疑地,这一定是他此行朝拜的目的地。他来
到栅门前,见门上挂有“克洛斯海吉斯”的名牌。他细心端详这幢房子。这是一幢该是
本世纪初建造的普通住宅,也说不上美或丑,平凡两个字该是最恰当的形容字眼了。花
园远比房舍本身来得漂亮得多,显然当年曾经细心照料爱护过,尽管如今已显得有些凋
零了。然而,草坪仍是修剪得绿油油的,花圃也不少,还有一些费心培植的菜园,多少
点缀了一些景色。这座花园的确是挺整齐的。白罗推想:他们一定是雇有园丁来管理的。
此外,也一定有人下了自己的心血,因为他注意到靠房子的一角,正有个妇人弯着身子
在花圃上工作,他猜想大概是在扎大利花。那妇人的头部展现着一团夺目的金黄发色。
她很高、很瘦,肩膀却很宽。他拉开栅门的门栓,朝着正房走了过去。那妇人转过头来,
然后整了整衣衫,转身朝他好奇地望着。
    她站在原地,等他发话,左手中垂落着一绺扎花用的麻线。他注意到,她脸上有些
疑惑的神色。
    “有什么事吗?”她说。
    白罗,全副外国人的礼节,摘下了帽子在身前一挥,躬身施了一礼。她的目光充满
神异地投射在他的胡子上。
    “芮斯德立克太太?”
    “是的,我——”
    “希望我没有惊扰您,夫人。”
    她嘴角露出一丝浅笑。“没有。你是——”
    “我答应要来拜望你们的。我一位友人雅兰·奥立佛夫人——”
    “喔,当然了。我知道你一定是白瑞先生。”
    “白罗先生,”他改正她,特别强调自己名字的第二个音节。“赫邱里·白罗,请
多指教。我路过此地,冒昧来拜访,是希望能有荣幸向罗德立克·霍斯费尔德爵士问
安。”
    “是的。诺蜜·劳瑞玛告诉我们你或许会来的。”
    “希望不会打扰你们。”
    “呵,一点也不会。雅兰·奥立佛上个周末到这儿来过的,她跟劳瑞玛夫妇一起来
的。她写的书很有意思,对不对?不过,也许你对侦探故事是不会喜欢的。你本人是侦
探,是不?——真的侦探?”
    “我是个如假包换的侦探。”赫邱里·白罗说。
    他注意到她挤出了一丝微笑。他就进一步地再端详她,她的容貌属于刻意妆扮出的
那种俊朗,她的金黄头发梳整得很硬实。他在想:会不会她内心里不自觉地抓不住自己,
说不定在装出一副在花园中忙碌的英国主妇身份时,表现得并不技巧。他有点不解她的
家世背景到底如何。
    “您这个花园可真不错。”他说。
    “你喜欢花园吗?”
    “可比不上英国人这么喜欢花园,英国人对花园真有天份。花园对我们可没有对你
们那么重要。”
    “你是说对法国人吗?”
    “我不是法国人,我是比利时人。”
    “喔,可不是吗。我记得奥立佛太太提起过你曾经在比利时警察界工作过?”“不
错。我嘛,是一只比利时的老警犬。”他很礼貌地笑了一声,挥着手说:“可是你们的
花园,我真佩服你们英国人,五体投地!拉丁民族的人喜欢大气派的花园,那种小型凡
尔赛古堡中的花园;当然,他们也创始了菜园。菜园是不能没有的,在英国你们也有菜
园,不过你们是学法国的,也不像疼爱你们的花卉那般照顾菜园。嗯?我说的对不对?”
    “是的,我想你说的不错。”玛丽·芮斯德立克说:“请到房里坐吧。你是来看我
舅父。”
    “我来,正如您说的,是拜望罗德立克爵士,但是,也是向夫人您问安的。而且,
经常有幸的话,也向美人致敬。”
    他又施了一躬。
    她略带羞态地笑了一声。“你真不要如此恭维我了。”
    她引路穿过一道敞开的法国式落地窗,他跟在后面。
    “我在一九四四年见过你舅父。”
    “可怜的舅父,他真的老得差不多了。我怕,他的耳朵非常重听了。”
    “我遇见他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大概早忘了我了。那是一次有关间谍与某种科学
发明研究的事,那项发明全靠了罗德立克爵士的创造才华。但愿他肯见我。”
    “喔,我相信他一定很乐意的,”芮斯德立克太太说:“在今天这种日了里,他的
生活也挺无聊,我得常跑伦敦——我们想在那边找个合适的房子。”她叹了口气又说:
“老年人,有时候是很难服侍的。”
    “我了解,”白罗说:“经常,我自己也是很难伺候的。”
    她笑了。“呵,怎么会呢,白罗先生,你怎么能说自己老呢?”
    “有时候,别人会这么说我的,”白罗说,叹了口气。“多半是年轻的女孩子。”
他颇伤感地加了一句。
    “她们这真是很不客气,我们女儿可能就会这么做的。”她说。
    “喔,你有个女儿?”
    “是的。起码也是个继女。”
    “希望有荣幸见到她。”白罗很礼貌地说。
    “这,很抱歉,她不在家。她在伦敦,在那儿工作。”
    “年轻女孩子,这年头都要工作。”
    “每个人都应该工作的呵,”芮斯德立克太太含含混混地说:“就是结了婚,还总
是有人劝她们回到工厂或学校去工作。”
    “有没有人劝您回去作什么工作呢?夫人?”
    “没有。我是在南非长大的,我随先生才到这里不久——这儿的一切——我还感到
很陌生。”
    她四周环顾了一巡,白罗发觉她似乎对这房中缺乏一种热忱。这屋中装潢挺讲究,
却很世俗,没什么个性。墙上悬挂的两幅巨大肖像,为屋中点缀了唯一的特殊气氛。一
幅是一个薄嘴唇穿一袭灰色晚礼服的女人。对面墙上的一幅是一个大约卅来岁的男人,
一股精力过剩的神情。
    “您女儿,我猜想,一定感到乡间生活很单调吧?”
    “的确,她还是在伦敦比较好,她不喜欢这儿。”她突然停下话来,之后,才很勉
强地挤出了最后一句话:“而且,她不喜欢我。”
    “不可能吧。”赫邱里·白罗一副老派殷勤地说。
    “怎么不可能!哎,我想这也是常事。我想女孩子总是不太容得下继母的。”
    “你女儿很喜爱自己的亲生母亲吗?”
    “我想她一定是的。这女孩子很难缠,我想多半的年轻女孩子都是这样的。”
    白罗叹了一口气说:“如今父母是更不容易驾驭女儿了,不如以前美好的老日子
了。”
    “可不是吗。”
    “我不该这么说,夫人,不过,我不能不表示遗憾,她们在选——该怎么说——呃,
男朋友,是不?可真是不谨慎呵。”
    “诺玛最让她父亲担心的也正是这个问题。不过,我觉得抱怨也没用,人总是不经
一事不长一智的。我得带你去见罗迪舅父了——他在楼上有自己的房间。”
    她带他走出了这个屋子。白罗扭头又回顾了一眼。真是个乏味的屋子,若不是那两
幅画像,真是一点个性也没有。从画中女人的衣服来判断,一定是许多年前的作品了。
如果那就是第一任芮斯德立克夫人,白罗心想:我也不会喜欢她的。
    他说:“这两幅画像挺不错的,夫人。”
    “是的,蓝斯伯格画的。”
    这是廿年前很出名,索酬极高昂,又被人超之若惊的一位人像画家。他那种细腻、
自然主义的风格,如今已经过时,自他死后,也投人再谈起过他。他的人像模特儿有时
被人嘲笑为“服装道具”,但是白罗却认为事实绝不止于此。他推测:在作品浑润的外
表之后,蓝斯伯格毫不费力却不露痕迹地掩饰了他所要表达的嘲讽。
    玛丽·芮斯德立克边说边走上了楼梯。
    “是刚从储藏室里拿出来,也清理过的,而且——”她突然噤声,人也一下子僵硬
地站住,一只手抓紧了楼梯扶手。
    在她上头,有一个人影正转入楼梯角落,朝下走下来。这个人影予人一种极不调合
的感觉,像一个穿着浮华的人,与这个住家绝不相配。
    这种人在不同的场合中,对白罗来说却是很熟悉的,他在伦敦的街上甚或酒会中都
常看到。那是这一代青年人的代表。他穿一件黑色大衣,鲜紫色的背心,贴肉的紧身长
裤,满头栗色的大发鬈在垂落在脖子旁。他看起来虽然很新潮派,却另一股美丽,得待
个几分钟才辨得出他的性别来。
    “大卫!”玛丽·芮斯德立克厉声说道:“你在这儿搞什么鬼?”
    这个青年人可没有一点惶怯的神色。“吓了你一跳吗?”他问:“真抱歉。”
    “你在这儿——我们家干什么?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