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





  “她一定也这么想,否则不会把钱留给你。” 
  莎拉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我完全不知道她会这么做。”过了一会儿,她说。莎拉一只手伸到发间,将头发向上挽。“我真的吃了一惊,觉得自己受人摆布,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点点头。“根据道肯的说法,吉勒拜太太要两位执行人严格保密,”他看着手中燃烧着的烟头;“不过,我们无法确定的是,她自己有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 
  “如果有,”莎拉说;“她可能现在还活着。当然,这是假设她是遭人杀害的。” 
  “也就是说,杀她的人不知道你才是遗产继承人,以为受益人是自己?” 
  她点点头。“差不多是这样。” 
  “这么说,就一定是她女儿或外孙女了?” 
  “这要看先前那份遗嘱。她可能另外又立了一份,有些人会为了更微不足道的钱而杀人。” 
  “但这是假设吉勒拜太太死于谋财害命,而且凶手不是你或跟你有关的人。” 
  “是的。”她冷静地答道。 
  “你是凶手吗,布莱尼医生?” 
  “如果是我,不会用这种方式,警官,我会慢慢来。”她轻轻笑了一声。有点硬挤出来的笑声,他心想。“毕竟,没什么好急的。我没有欠一屁股的债,也不想让别人因为遗产受益人是我而怀疑到我头上。”她的身体前倾,双手抱至膝前。“而且,我会让她死得很自然,医生本来就比较有条件杀人不露痕迹。先让她病上一段时间,然后再让她安详地死去,不会给她带上这种折磨人的玩意儿,这么戏剧化,这么残忍。”   
  毒舌钩5(3)   
  “或许这一切只是故布疑阵,”他说;“正如你自己说的,不会有人相信,一个医生笨到为了75万英镑,而杀害一个老太婆。” 
  莎拉毫不掩饰自己的吃惊,望着他。“75万英镑?”她缓缓重述一遍这个数字;“她有这种身价?” 
  “大约是这个数目,可能更多,只是保守的估计。道肯认为那幢房子和里头的东西,大约值40万,不过光是那几座钟,起码就值个10万,而且还是10年前的估价,我不敢想像现在会值多少钱。除此之外,还有那些古董家具、珠宝、拉斯勒太太伦敦的公寓,还有数不清的股票。你已经是个大富婆了,布莱尼医生。” 
  莎拉的脸埋在双掌中。“老天!”她说;“你是说,连那幢公寓也不是乔安娜的?” 
  “没错,那是吉勒拜太太的财产之一。如果这老太太有点概念,应该会想办法过户给她女儿,以避免巨额的遗产税。可是现在,国库从征收遗产税中得到的钱,可能不会比你少。”他似乎有点同情莎拉;“而且你必须决定卖掉哪些产业来缴纳税款。我在想,拉斯勒母女恐怕不会对你有什么好脸色。” 
  “这应该是本年度‘最客气的一句话’,”莎拉说;“玛蒂尔达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很多人会说她是财神婆。” 
  “包括你吗?” 
  “当然啰,我住的是非常普通的房子,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而且我老想着提前退休,带着老婆去环游世界。”他望着花园;“不过,如果我是你,可能也会和你有相同的反应。你并不缺钱,而且你的良知阻止你将这笔钱据为己有。她选择你,其实是挑对人了。” 
  莎拉静静地咀嚼这番话。“这是不是表示,你不认为我是凶手?” 
  他有点意外;“或许吧。” 
  “这么说,还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她说;“我本来还在担心这点。” 
  “不过,你的抚养人倒没有被排除嫌疑。因为,他们也和你一样,从吉勒拜太太的死获得好处。” 
  她显得讶异;“可是,我没有什么抚养人。” 
  “你有丈夫,布莱尼医生。我听说,他的生活仰赖你的收入。” 
  她用她那双威灵顿长靴拨弄着地上的落叶。“再也不是了,我们已经分居,我甚至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他拿出笔记本翻了一下。“这一定是最近才发生的事,拉斯勒太太说,他还出席了两天前的葬礼,结束后还到吉勒拜公馆喝茶,然后在六点钟左右要她载他回来。”他停下来看着她;“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分居的?” 
  “他就是那天晚上离开的,我在隔天早上看到他留下的字条。” 
  “是他提出分居,还是你的主意?” 
  “是我提出的,我说我要离婚。” 
  “原来如此,”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有什么特别因素,让你选择那天晚上提出这个要求吗?” 
  她叹了口气。“玛蒂尔达的葬礼让我很沮丧,我不断思索着那老问题:生命有什么意义。我在想,她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可言?忽然我发现,自己的一生还不是一样的莫名其妙,”她把头转向他;“你可能会觉得很怪,毕竟我是医生,投入这一行,多多少少有些使命感。就像你们当警察,我们也相信自己可以贡献一份心力,”她高声笑起来;“真是大言不惭,好像自己多了不起似的。这是说因为我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可是,现在我并不那么确定。医生之所以要拼了命救人,是因为法律规定我们必须这么做,然后我们也将生命无价喊得漫天价响,但是什么是生命无价?虽然我用各种药物减轻了玛蒂尔达的疼痛,但她的生活质量却不忍卒睹。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疼痛,而是由于她的孤单、失望、挫折和不快。”她耸耸肩;“在葬礼上,我认真检讨了自己和我先生的关系,我发现这些形容词也可以用在我们两人身上。我们两人也很孤单、失望、挫折和不愉快。所以,我提出离婚,然后他就走了。”她笑得很嘲讽。“就是这么简单。” 
  他为她感到难过,走到这步田地,当然不会简单,而且在他听来,她仿佛在赌桌上孤注一掷之后,输掉了。“葬礼之前,他有没有见过拉斯勒太太?” 
  “据我所知是没有,我自己也没见过,所以他也不太可能。” 
  “不过,他也认识吉勒拜太太,是吗?” 
  她朝花园望去,没有立即回答。“如果他认识她,一定不是我的缘故。他从来没提起过她。” 
  库珀对于杰克·布莱尼的失踪越来越感兴趣。“他为什么会出席葬礼?” 
  “因为我要他一起去,”她伸直了腰;“我不喜欢葬礼,但总觉得自己应该参加。病人死后就不闻不问,显得太无情无义了。而杰克倒是不吝于帮我这个忙。”突然,她笑了起来。“老实告诉你,我觉得他是喜欢穿上黑风衣的感觉,他喜欢装扮得像个撒旦。” 
  像撒旦。库珀警官咀嚼着这个字眼。道根·欧洛夫说,玛蒂尔达很喜欢布莱尼;拉斯勒太太形容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话很少、会开口要求别人送他回家”;鲁思觉得他“令人震慑”。相反的,当库珀找到牧师,向他问起关于葬礼上的人,牧师却有一番不同的评语。“杰克·布莱尼?他是个艺术家,虽然不怎么成功。可怜的家伙,要不是莎拉,他可能已经饿死了。说实话,我还蛮喜欢他的作品,如果他不要自视甚高,我会买他一幅油画,可是他不肯廉价出售自己的作品。他认不认识玛蒂尔达?认识,一定认识。我曾经看到他从她家离开,手上还拿着一幅画像。对他来说,她是个很好的创作题材,他一定无法抗拒这种诱惑。”   
  毒舌钩5(4)   
  他决定追问莎拉。“马修牧师告诉我,你先生当时正在帮吉勒拜太太作画,这表示他们俩一定很熟。”他又点了根烟,从烟雾中望着莎拉。 
  她静静坐了许久,眼光望着远方草地上的牛。“我本来在想,还是等律师在场,再回答你的问题,”她终于低声说道;“不过,我觉得这一定会让你起疑心。”他没有说话,于是她瞄了他一眼,那张脸上没有怜悯,只有一股自信的耐心,相信她一定会回答这个问题,不管有没有律师在场。 
  她叹了口气,说:“其实,我可以轻易地否认他曾经画过玛蒂尔达,所有的画都在他的工作室里,但是你几乎不可能认出哪一张是她的画像。杰克没有把脸画出来,他只画个性。你必须了解他对色彩的定义,以及他运用图像、层次和表达观点的方式。” 
  “可是你并不打算否认?”他说。 
  “杰克自己应该也不会否认,而且我也不想说谎,”她微笑了一下,眼神中露出热烈的光芒;“其实那幅画很棒,搞不好,是他最好的作品。昨天在你来之前,我刚找到那幅画,”她的脸扭曲了一下;“是鲁思说的一句话,让我确定有这幅画,鲁思告诉我,杰克曾经提到,玛蒂尔达说我是她的‘毒舌钩’。”她又叹了口气。“除非玛蒂尔达告诉他,否则他不可能知道,因为我从来没说过。” 
  “可以让我看看那幅画吗?” 
  她置之不理。“他不可能杀她,警官,至少不可能为了钱。杰克瞧不起拜金主义,对他而言,金钱惟一的价值,就是用以衡量他的天分。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从来没卖过什么作品,他对自己作品的评价,总是比任何人来得高,”她苦笑;“其实,这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只是这种不可一世的态度总让人气恼。他的逻辑大概是这样:一般人根本没有鉴赏能力,所以不管你标价多少,他们都不会买你的作品;相反的,如果是个识货的‘伯乐’,一定会不惜高价买下作品。所以,如果你真是个天才,你尽可以好整以暇地待价而沽。” 
  “别怪我说话太粗鲁,布莱尼医生。这根本是狗屁!”他有些生气;“他凭什么这么目空一切?有人说他是天才吗?” 
  “梵高去世前,也没有人说他是天才。”她心想,为什么杰克对自己一厢情愿的自信,总是令人不悦?是不是因为,在这个不确定的世界里,他的笃定让人备受威胁?“杰克是个什么样的画家倒不是重点,”她温和地说;“我倒认为他真的不错,不过那也只是我个人的想法。重点是,他不可能为了钱而杀害玛蒂尔达,就算他知道玛蒂尔达的遗嘱中把一切留给我。更何况,我不认为他会知道遗嘱的内容。她连我都不说,又怎会告诉他?” 
  “除非,他知道你将要和他离婚,而他会一无所有。” 
  “不太可能。这不就让我独享了所有甜头?如果我们离了婚,他又怎么能染指这笔遗产?”我要平分所有财产……她不让自己朝这个角度去想。“何况,两个星期前玛蒂尔达去世时,他还不知道我会跟他离婚,我自己都不晓得,他怎么可能知道?” 
  库珀不同意。“这种事情不会突然发生,布莱尼医生。他一定感觉到这段婚姻维持不下去了。” 
  “你太低估了杰克的自我主义,”她带着些自嘲,说;“他太过重视自己,不会发现别人的不愉快——作画的时候除外。相信我,我真的是临时起意。至于他,我不想知道。” 
  他一边沉思,一边抽着烟。“你认为他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他会回来拿他的画。” 
  “很好。我们所采集到的指纹当中,可能有一些是他的。如果能排除他的指纹,对我们将大有帮助。当然,还有你的指纹。星期三早上,将会有一组人到凡特威搜集指纹,我想,你应该不会反对我们取得你指纹的样本吧?调查完成后便会销毁。”他视她的沉默为同意。“你刚刚说,不知道你先生人在哪里,那么你知不知道有哪些人,可能和他有联系?” 
  “只有我的律师,他答应一有他的消息就会通知我。” 
  警官把剩下的烟蒂抛到浸着水的草堆里,拉了拉身上的雨衣。“没有别的朋友?” 
  “所有我能想到的人都试过了,他没和这些人联系。” 
  “那么,在我看那幅画的同时,能不能请你把那位律师的名字和电话给我,”他笑着说;“听你刚刚这么说,我真想试试自己的慧根。” 
  莎拉发现,他“鉴赏”这幅画的方式很有意思。他一言不发地站了很久,然后问她,杰克有没有画过她。她把自己的那幅画从客厅里拿过来,摆在玛蒂尔达画像的旁边。他再度站着不做声。 
  “嗯,”他终于开口;“你说得没错。我绝对想不到这是吉勒拜太太,也看不出那是你。我想,我已经能了解,为什么没有人视他为天才画家。” 
  莎拉对于自己听到这话的失望感到诧异。她能期望什么样的评语?他只是个警察,不是伯乐。她硬是挤出礼貌的微笑——这是每次有人批评杰克作品时,她的标准反应,她心想——当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为什么只有她懂得欣赏呢?她并不是被爱情冲昏了头,正好相反,她真的觉得玛蒂尔达的灵魂——画中那层层铺设出的半透明金黄色,在残忍和愤世嫉俗的蓝色和灰色间,闪闪发光;周围有一圈代表绝望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