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眠不醒





  “我可不相信这是什么善意的提醒。何况,”她短促地一笑,“你过时了。”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你的卧室里有摄像头?”我问。
  “我亲爱的老公,他做得太明显了。他的表现让我明白,他知道我在卧室里的举动。我不是笨蛋。他怀疑我有外遇。但是,”她波光闪烁的眼睛浮动了一下,“我问心无愧。记者小姐,我得说,他是太爱我,害怕失去我,所以用这种极端的方法。我原谅他了。”
  我疲倦地把头向后一仰:“咱们别再在这儿扯淡了吧,如果你也这样认为的话。”
  她的大眼睛一闪:“你又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你往他母亲的牛奶里放了什么。”
  面前的身体猛然僵直了。“你都知道什么?”她轻声地问。
  “你会喜欢我们的计谋的。是我故意让你丈夫做出明显的样子,让你知道你的卧室里有摄像头。再让他表现出怀疑你有外遇的样子。如我们所想,你开始集中精力对付卧室里的那只摄像头,却没发现别的地方有更隐蔽的眼珠子。这可能挺让你发火的。然后我又想,你为什么不和你的丈夫哭闹撒娇,或者偷偷拆掉,却宁可放着卧室里的摄像头不管。这一切可以让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浮想联翩。对我来说,你是在制造你的不在场证明。”我冲她友好地一笑,“我在录像里,看见你往她的牛奶里加上了什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那是什么了吗?”
  吴雪紧闭着嘴唇,那形状让我想起精致而冷酷的手术刀。“安眠药而已。”她干涩地说。
  “安眠药而已!”我端过她面前的红酒,“如果是安眠药,她就不会从落地窗往黄泉走了。是兴奋剂一类的玩意。你暗示她可以从落地窗出去。所以她走出去了,拿着乞讨的碗。她是个惹人厌的老乞婆,专门往汽车前面钻。而你,在床上喝喝红酒,等着她被某个飙车的人撞死。几率很小,不过,总有一次会成功的。”我透过红酒看着她血红色的脸,“她会被碾死,就像现在一样。但是,摄像机拍到了你下药的瞬间,法医会在她的身体里检验出兴奋剂的痕迹,从而推断她什么时候被下了药。”
  她的脸色却不那么紧绷:“她确实是被碾死的吧?”
  “为什么不是?”我反问。一刹那的寂静,只有香烟灰的发抖声。
  突然她大笑起来。
  “亲爱的小姐,”她甚至笑出了眼泪,“如果我告诉你,你大错特错了,你怎么办?”
  我没做声。错了又怎么样?我本来就与此无关。我又不是冤鬼路上的老乞丐。
  “我知道你的计谋,你逼迫我自己承认,充当最后的证据。问题在于,你全错了。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你错了,但是我不能信任你。可是,”她若有所思,“你所说的录像也是一件糟糕的事。你喜欢钱吗?”她倾身向我微笑。她微笑的样子非常迷人。
  “没有人不喜欢钱。”我回答。
  “我给你钱,现金。你销毁那些录像。”她诡异地一笑,“然后,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你大错特错。”
  “我猜你不知道我曾读过化学系。” 她从口袋里掏出瓶子,近乎自恋地看着它,等着我的反应。
  “没必要知道。”意识到我得说一句她才会继续说,我不得已回应了一句。
  “现在你就会知道这有必要了。”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我很高兴我们现在不是在那些该死的眼珠子下面。这是DMN,学名二甲基亚硝胺。它是一种化学致癌物,可溶于水,毒性极强,只会对肝脏造成损伤,而且不会在尸体中留下任何痕迹。所以,亲爱的小姐,从尸体里检验出它是不可能的。除非你使用高性能液体色谱法分析DNA,但我相信这里的法医没有那么大想象力。”
  “你想伪装成癌症。”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它。
  “正确,又不正确。DMN用量大的时候,会使患者立即死亡,看起来就像肝病发作一样。对于一个不看病的老乞丐来说,那是不稀奇的。”她短促一笑,“你认为我会喜欢给她付医药费吗?”
  “你保留了摄像头,不是想制造不在场证明,而是因为你确实有外遇,而你想让梁柯放下疑心。那么,杀死你丈夫母亲的动机,应该是你丈夫在报纸上信誓旦旦承诺要放在他母亲名下的财产。”
  “你很聪明。”
  “谢谢夸奖。”我冷冷地看着她。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她依旧微笑着,“事实证明,她必定要死,即使没死在DMN下,也还是死在了车轮底下。从一开始她就是个错误。现在,江离,记得我们的交易。如果你毁约,希望你料得到后果。”她的微笑迷人极了,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猫头鹰的眼睛。
  “没有人不喜欢钱。”我重复了一遍,转身走下黑暗的楼梯。
  没有人不喜欢钱。
  我回到破旧而昏暗的公寓,穿过一扇扇门牌破碎的门,打开我没有门牌的房间。各种臭味的混合味在房间里快活地翻滚。我把皮箱扔到床上,拨开纽扣,一叠叠钱像石头一样滚落在我的床上,艰难地滚了一下,就再没有声息,冷淡得像一颗颗砍下的头颅。
  我没有开灯,钱的味道其实就是细菌的气味,每一双手的汗臭味,验钞机里冰冷的电离味,每一颗脑袋里贪婪、冷酷和自私的气味,像幽灵一样在我的房间里打转,也在每一个最道貌岸然的地方,和每一位贞洁清白的女人亲密地跳着交谊舞。
  那个从没有人关心的老乞丐,也许在她痴呆的大脑里,还有一丝儿子的影子。
  她幸运地得到了儿子的温暖。而她的儿媳为了钱,决定杀死她丈夫的母亲。
  吴雪的眼睛像红酒中的宝石一样闪亮。
  而我现在,和钱同床共枕。这是件多么美妙的事啊,我突然觉得暴躁起来。
  你毁了我,你要的不就是这个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恶狠狠地咕哝着。然后我便和满床的钱一起沉入空白的梦乡。
  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去,房间里的空气污浊着我,使我不知日夜。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真正醒来的。反正当我打开电视,便在晚间新闻中看见了吴雪宝石一样闪亮的眼睛。
  著名富豪、慈善家梁柯的妻子吴雪已被逮捕,涉嫌下毒谋杀梁柯的母亲,王兰。据说是一份法医鉴定书显示,王兰在被汽车碾压之前,就已经中毒死亡。而当天梁柯整天整夜不在家,只有吴雪和王兰共处。当吴雪被叫去询问的时候,她显得十分惊愕而慌张,在强大的心理攻势前很快承认了罪行。而因为导致王兰死亡的是吴雪,因此警方停止了对碾压事故的侦察。而且,摩托车上没有撞击的痕迹,也印证了王兰被碾压前就已经死亡的说法。
  记者没有忘记复述一遍梁柯感人的寻母故事。王兰就是那个痴呆的老乞丐。
  我记得,原先警方已经逮捕了摩托车的主人,然而那个人死活不承认是自己压死了王兰,还喊叫说,他去方便,把没熄火的车停在路旁,回来就没有了。有可能是谁把它骑走,又压死了老人。
  我坐在床上,思考了一会儿。
  一支枪孤零零地顶在了我的脑后。一个陌生的男声在脑后响起:“别动。”
  我的手停住了。枕头下有两支枪,我的反应又迟了一拍。
  那个声音带着嘲弄:“也许你有枪。但是小姐,你太慢了。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呢?你的生命就要结束了。而我很擅长给将死的人最后的礼物。”
  我回过头去,看见一张英俊的脸:“我猜是倒霉的吴雪叫你来送的礼物。”
  他弯起嘴唇:“是啊,不过,她也慢了一拍。看来你还是让她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低低地笑了:“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必要来杀我呢?她已经必死无疑。”
  “小姐,我收了她的钱,我就得对得起那堆钞票。”他漫不经心地说。
  “那么你现在的目的也就是钱了。那么,我想你也愿意对得起我的钱。如果你愿意放过我,床上的这些钱就都是你的了。”我用手一指。
  他把头向后一仰,一阵肆意的笑声在整个房间里撞击出无数回声:“小姐,你真是傻得可爱!你该比我更清楚你的对手,她难道会让你死后这些钱留在这里?不,亲爱的,你死以后,这些钱就都是我的了。这是我的雇主给我的另一半报酬。”
  “你拿不到的。”我举起枪,一声闷响,我听到他的痛呼,我在他的枪落地之前将它捉在手中,“你是个菜鸟。连我都知道,熟练的职业杀手不会把枪悬空地顶在目标的后脑勺上。那样就像空手握了一条泥鳅一样容易让目标滑脱。你的语气显示你过于骄傲。而且,真正的杀手是不会冒着被目标听到而做出防备的危险,把锁着的门给撬开。”我看了一眼被他撬开的门,“而我,我当然早就知道,美丽的吴雪会跟踪我到这里,然后雇人来杀我。”——因为她已经用钱来收买了我,根本没有必要告诉我真相。这样无所顾忌,恐怕是因为她相信“死人不会开口”的真理——“我当然知道她不会叫杀手把钱带回去,而是给杀手做报酬。你嘲笑我的时候,我拿到了枪。”我注视着他痛苦地握着自己的手臂,扔给他一卷绷带,“把手包好,没有人喜欢血滴在自己的房间里。你应该庆幸我没打断你的骨头。”
  他没有动,嘴唇紧闭。
  “你是想让我给你包扎伤口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粗糙得像坟墓上的泥土。
  “你这样会引来邻居的。”他终于开口。
  “在这里你可以做任何事,开枪,拿酒瓶砸别人的脑袋,虐待或者谋杀妻子,没有任何人会来阻止你。你可以走了。再不走的话,就不会只是手臂了。”谈到这里的事使我烦心。我想让他尽快离开。
  他打开门。
  “还有,”我叫住了他,他回头,“把你这张漂亮的脸用在别的地方,只是别用来做给死人的安慰。这让我恶心。”
  门无言地关上了。我浑身酸痛,感到自己就是一只被人捏握在手中的大白鼠。我很想再睡一觉,睡到世界末日,睡到等我走出去整个世界只剩一块浑浊的地壳为止。但我站起身,刻意避开那些血迹,把自己陷入了走廊中无穷的黑暗之中。
  “你知道吗,一个装着钱的信封被放到了局里,还有一个要求说,用这些钱做一个DNA鉴定。”烟雾缭绕的小饭馆里,隔着一堵飘忽的雾墙,我听见对桌的一个人对同伴迫不及待地说。
  “到哪里都有烧钱的人。”另一边传来含糊不清的抱怨声,似乎对方正在起劲地咀嚼着什么,“那么,是什么DNA鉴定?”
  “那个慈善家梁柯,听说过吗?”传来一声模糊的应答,“那你肯定也知道他最近刚找到在当乞丐的妈妈的事了。这封信就要求说,做一下梁柯和那个——是叫王兰吧——的DNA亲子鉴定。”
  “我不认为随便认一个老妈对他有好处。”另一个人终于吞下了食物,清晰地讽刺道。
  “但是——你们知道吗——事实就是这样!局里的法医因为好奇——当然不是因为那钱——给他们做了亲子鉴定。结果是这两个人根本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那帮记者已经爆炸了,估计今晚的头条少不了。”消息的传播动者显得激动不已,就像自己要上报纸了一样。
  这可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我倒没有料到会在这里提早听到消息。
  那边又换了话题,开始讨论局长的儿子曾因偷窃入狱,谈论最近上头对刑警队特别关注而严厉。而对我来说,这已经够了。
  我看见局长下车,关车门,锁车,掏出钥匙。他儿子的车已经停在车库里,像一具尸体。他走过拐角的时候,正好经过我的身边。而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四肢已经不能够动弹,而我在俯视着他。
  “你的法医已经告诉了我一切。”我直视他的眼睛,“而且,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梁柯冒认母亲的阴谋暴露的事情。”这是我在昨晚的报纸上看到的。几位记者同时收到一封匿名电子邮件,他们打开附件中的音频文件,却听见了梁柯与什么人交谈时的声音。那个声音承认说,自己冒认母亲,是为了引诱他的妻子谋杀“母亲”,然后他就可以借机离婚,使这桩离婚不损害反而会提升自己的名誉,而且也可以向法院申请不分给吴雪财产。他说,他知道吴雪会去谋杀,因为吴雪要的就是他的钱。所以他故意不停地在报纸上说,要把大笔钱放到他母亲的名下。
  消息用最耸动的标题和最痛心的文字,如同当初讲述那个感人肺腑的故事一般,发在报纸的头条。只是我注意到,音频文件中的另外一个声音被抹去了。
  而当我轻而易举地查出那名法医的住址之后,我在昏暗的楼道里从他的背后悄悄逼近他,勒住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