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圈





  霍桑点点头,沉着脸地缓缓将内衣的袖子重新舒展下来。 
  我又道。“什么伤?刀伤?还是——一” 
  霍桑接嘴道:“那是手枪伤的。” 
  唉,霍桑竟受过枪伤,我却丝毫不知!而且他又明明守着秘密!这事实怎能不引起我的注意? 
  “你怎样会受枪伤?莫非作新近曾经历过剧烈的案子? 
  霍桑忽又紧绷着双眉,摇了摇头。他将短褂穿上,重新坐到藤椅上面去。 
  “这是一件小小不幸的事,说出来也有些惭愧,故而我绝对不曾向任何人提起。不料昨天江银杯来,竟被他瞧破。今天我的手臂已经松得多了。若不是汪银林告诉你,我想你未必瞧得出。对不对? 
  我点头应道:“是的,但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莫非你得罪什么仇人?” 
  霍桑又摇头道:“也不是。事情是很简单的。今天是九月二十四日,星期四了。在上星期二,九月中五日的清早。我照常出去散步,走到柳荫路的转角,忽瞧见一件意外事情。我一时不忍,冒险上前去干涉,就受着了一粒枪弹报酬。” 
  一什么事? 
  “那是一幕绑票的把戏。那时我见转角上停着一辆汽车,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被一个中年的文件领着,从柳荫路松柏里出来。不料弄回有两个绑票匪伏着,突然上前抢夺那孩子,那女仆便大声呼叫、正在这时,我恰巧走到转角。那时我身上并不曾携带武器,但在这紧急关头,我也不顾利害,便凑到那匪徒的背后,用力在他的脑后打了一举。那人的身子晃了几晃,几乎站立不住,他的手顿时松了。还有一个匪徒,一见这种情状,也立即放手,先自拔脚飞逃。那被击的一匪旋转来向我瞧瞧,也急忙逃到停着的汽车前去。我当时正在自己庆幸,这样一件危险的勾当,竟想不到如此容易、可是在这一刹那间,骤然间一声枪响,那子弹早已飞到我的面前。原来那匪徒在开车的当地。从车厢中发了一枪,目的是在报仇出出气的。幸亏我的身子偏向一面,并不直对汽车。那枪弹只在我左臂擦过,伤了些肌肉和破裂了几根小血管。否则,我此刻也许不能见老朋友的面了。”他说了这番话,脸色依旧沉着,仿佛对这件事,他绝不愿回忆的样子。 
  我顿了一顿,又遭:“那匪徒当时就乘汽车逃走了?” 
  霍桑点点头,并不答话。他仍自顾自的吸烟。 
  我这:“你可曾瞧清那汽车的号数?” 
  霍桑忽放了纸烟,向我谛视了一会。 
  “这又何必追究?那孩子当时既安全无恙,我也只受了微伤。况且这班人所以铤而走险,或许也是因着生活的压迫。因此,我故意把这一页小小的不幸史轻轻翻过,不愿意再多生枝节。况且——”他说到这里,忽公然而止,把身子靠藤椅的背继续吸烟。 
  我等不耐,又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呀?” 
  霍桑皱着眉毛,答道:“这回事也不能不算是我的失着。当时我委实太轻意疏忽了。这里面确含有一种“骄必败”的教训。总而言之,这一页不幸史,也就是我的失败史。我所以不愿提起,这也是原因之一。” 
  “那末,那孩子是哪一家的,你可曾查明?” 
  霍桑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反问我道:“这也有查问的必要吗?我从中干涉,完全是为了尽一个市民应有的义务。我既不想报酬,又何必去调查这孩子姓张姓李?老实告诉你,连这手臂上的枪伤,也是我自己回来包扎的。我在这件事上牺牲了一件哗叽短捞,却换得了“轻教必夜”的教训,此外便绝对不值回忆和称道。现在我问你,你什么时候遇见江银林的?他的赌宏案结束了没有?” 
  我答道:“我刚才在公园外面遇见他的。他说那黄河路的赌徽日照了你的计划胜利了。他本叫我通知你一声,停一会他自己会来报告你。我觉得这件赌案足以暴露社会的病态和教育的失败,并且——” 
  霍桑突的从藤椅上坐直了身子,停着目光向外面倾听,接着,他丢了烟尾,向我摇了摇手。 
  他低声道:“外面有什么陌生人来哩。你不听得施桂正在向他要名片吗7” 
  我定神一听,’门口果真有一种粮难声音。施桂在向来客要名片,那来客却似拒绝不给,因此,才引起了争执。不多一会,郑争执的声浪,跟着难乱的脚步声,直送到霍桑办公室的门外。转瞬间,那来客竟毫无礼貌地破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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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唉!我怎能敌得过这些魔鬼? 
  那来客是一个少年,身材和我相仿,穿一件暗青色布的薄棉袍子,左臂缠着一块黑布,脚上穿上一双黑纹皮的皮鞋,襟角上扣着一支镀金箍的墨水笔,模样儿像一个学生。他的年纪在二十二三,长方形的脸儿,皮色苍黑,一副白金边的眼镜,罩着一双小眼,近视的程度似已很深。从他的外表上看,很像是一个用功的学生,原没有什么可疑之点。但我仔细观察他的行动,却发现了几种不近情处。第一,他进门时太觉自莽。第二,他既受过教育,应有相当的礼貌。但他进门以后、那顶颜色不甚调匀——估量起来至少戴过两年以上——的棕色呢帽,还依旧套在头上,没有除下。第三,举动更觉奇特。他把目光在霍桑和我的脸上瞅了一瞅,忽而连连点着头。接着,就把那办公室的门用力推上,并且把门上的小铁闩闩住,仿佛防什么人追踪进来的样子。 
  这时理桑也像我一般默默地向他端详,并无表示。我从观察上所得的结果,料想这少年一定怀着什么严重的问题,因此影响了他的神经。等到他开口以后,我的料想果真得到的明证。 
  他站在办公室的门口,把背心贴在门上,似乎还防有人推进门来的样子。他的眼睛仍在我们两人的脸上瞟来瞟去。他的头依旧不住的点动,嘴里还在自言自语的咕哈着;“我认识你们……我认识你们!这位是没先生……这位是包先生!”他这种模样,在胆小些的人的眼中,也许要把他认做是刚从疯人院中逃出来的人物。 
  他突然提高了声浪,说到;“霍先生,我妈死了——被人谋杀了!” 
  他的声浪由高而低,说到“谋杀”二字,忽把他的右手掩在嘴上。他的头颈也缩短了些,两只眼睛却仍灼灼地凝视着霍桑。 
  霍桑也沉着脸色点了点头,端重地说:“唉I这事情很严重。请坐下来谈……我还没有请教——” 
  那少年仍站在门口,摇摇头说道:“我没有片子。你们太贵族化了!”他的手又掩到嘴上,忙着改口:“唉,对不起,我叫王保盛。在南京中华大学三年级读书。现在我的母亲已被人谋死了,我自己的性命也有危险!霍先生,你必须给我解决一下。你不能推辞的!你若使推辞,那我一切都完了……霍先生,你能答应我吗?” 
  我暗忖他的变态的来由,就因着他母亲的被害。如果实在,他倒是一个孝子。因此,他的种种特异的动作,不但都能可原,而且还引起了我的深切的同情。 
  我抢着答道:“王先生,你请坐下来。你既然认识我们,应当知道霍先生的为人。你无论有什么困难,只要他能力所及,一定不会拒绝你的。” 
  霍桑缓缓走到那少年的面前,伸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同时发出一种父亲抚慰孩子般的声音向他说: 
  “你尽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尽力,这地方更绝对安全,你用不着顾忌什么。来,来,到这里来。” 
  霍桑拉着他的手臂,送到那只藤椅对面的安乐椅的面前,又扶着他坐下。接着他投去了办公室门上的铁闩,向施桂吩咐了一声,然后回过来,自己也坐到藤椅上去。那少年因着霍桑温婉的语调。似已引起了少许信仰,不过他的忧惧和紧张的神气,和进来时仍没有多大变异。他直僵僵地坐着,他的眼睛仍从眼镜背后钉着霍桑的脸。 
  “霍先生,你当真能给我妈伸冤吗?” 
  霍桑仍用温婉的语声当道:“当真,我一定给你尽力。但你现在须定定神,好好地给我谈一谈。” 
  王保盛仍答非所向地自言自语说:“我一定要给我的慈爱的母亲报仇!——我不能放弃这个责任!不过我现在已做了世界上无亲无友的孤零人了!我一定敌不过他们啊!——唉!我怎能敌得过这些魔鬼?” 
  我觉得这少年倒很可敬,在现时代委实不容易多得。我对于他的同情心,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增长起来。 
  我也慰藉道:“你用不着害怕。你有这样的孝心,我虽没有多大能力i也愿意助你一臂。眼前最切要的,就是你将经过的事情好好地告诉我们_” 
  那少年的目光移到我的脸上,眼眶中包含着晶莹的泪珠,兀自向我点着头,却不说话。我觉得在这种状态之下,要希望他作有条理的叙述,在事实上大概未必可能。霍桑也感觉到这个困难,便利用提示的方法,唤醒他的回忆。 
  他瞧着那少年问道:“保盛兄,你听着,你母亲怎样死的?” 
  王保盛的身子微微一震,抬起眼睛,和霍桑的视线相接,却仍不答话。 
  我又从旁解释道:“你说出来啊,你要人家帮助,不能不说个明白。否则,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他忽咬紧牙齿,屏着气说道:“伊是被人谋死的! 
  霍桑恒接嘴道:“这个你说过了。现在我要问的,伊的死法怎样?伊可是被毒死的吗?” 
  王保盛的头不自然地动了一动——这动作起初像是点头,接着又有几分像是摇头,真使人莫名其妙。 
  霍桑又道:“不是毒死的吗?那末,可是刀伤的?” 
  他的答复仍利用他的头部的动作,但这一次却是显明的摇头。 
  霍桑道:“都不是吗?莫非竟是枪伤?——” 
  王保盛忽像迷梦中醒转来的样子,大声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母亲的尸体有什么异状?” 
  “我不知道! 
  “那末,伊的尸体此刻在什么地方?” 
  “在斜桥路河南会馆里。 
  这一番问答,竟越发使人摸不着头绪。我开始怀疑这少年的神经,也许已到了完全反常的状态。霍桑也皱着双眉,低了头,不再发问,显见他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这时候施桂推开了门进来,手中捧着一只福建金漆的茶盘,盘中放着三玻璃杯沸热的浓茶。 
  尼桑说道:“保盛兄,你且喝一杯热茶,在这椅子上靠一靠。 
  那少年果真接受了霍桑的建议,接了茶杯,慢慢地喝着。 
  我一壁喝茶,一壁暗自私忖,我料想这件事一定是非常幽秘曲折的。但瞧他的精神错乱的状态,便可知他所受的刺激的厉害,因此可以联想到这件事所含的恐怖意味。他又说过“他们”和“魔鬼”的字样,又可见这里牵涉的人一定不少。不过他的说话既然这样子东鳞西爪地没有头绪,眼前若要得到一种有条理的叙述,似乎没有多大希望。 
  室中静了,霍桑喝了一会茶,又向那少年说: 
  “保盛兄,我看你最好先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养养你的精神。你的眼圈儿发黑,显见你昨夜一定失眠,况且你受了这重大的刺激!——” 
  那少年来客忽抢口道:“霍先生,我昨夜的确一夜没有合眼!不过我在给我母亲复仇的事情解决以前,我万万睡不着。霍先生,我不能睡!我不能睡!” 
  “不过你所希望的复仇,也不是一刹那间所能办到的阿。 
  “霍先生,你不能推辞! 
  “唉,可惜我不是幻术家! 
  “霍先生,你方才已应许我了啊。你是唯一能救助我的人,你不能使我失望!”这时他的端茶杯的手颤动了,眼眶里包含的泪珠,竟禁不住地从镜片后面迸流出来。 
  霍桑又温婉地说道:“不错,我果真已应许给你尽力。但第一着,我须知道这一回事的经过的情由,你此刻却不能说话,故而我劝你最好暂时回去休息一下,然后再到这里来商量。 
  王保盛喝了最后一口的余条,带着哽咽的语声,接嘴道:“我能说话!我能说话!我现在觉得安心得多了。只要你答应我给我妈复仇,我可以把一切的事情告诉你! 
  “好!我答应你了,假使你母亲当真被人谋死,我一定给你复仇。你可以完全信托我。” 
  王保盛放了茶杯,水汪汪的眼睛合成了缝、唇角上露出一丝笑容,分明霍桑的保证的说话,已使他产生了一种新的希望。他的神气,果真也振作些了。 
  “霍先生。你能如此,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你! 
  “那末,你此刻能不能回答我的问句?” 
  “能!——能! 
  “好,现在我问你,你既然说你母亲的尸体已进了会馆,分明已经棺殓,你自己既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