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65-燕子
随着她进了阁楼,我就问她:“荣恩呢?怎么不见人影?”
“轰走她了,”二哥先是遍地找烟灰缸,找到之后又忙着开启电脑,直到进入网络,她才神态悠闲地说:“那只蟑螂,黏住我了,我这里又不是蟑螂屋。”
我一听不喜,说:“二哥对荣恩的评价好像不太高?”
二哥露齿笑了,她连按键进入几个屏幕,才回答我:“那是你低估了蟑螂,我对蟑螂的评价才高了。蟑螂要比我们强得多。”
还没分清二哥的语意,她又加了一句:“你跟荣恩住,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不懂。”
“也没什么意思,只是好心提醒你,荣恩弄错了一件事,她以为住在一起的人,就是她的亲人。”二哥的房间真拥挤,她直接从电脑前回身,单手在床头几上冲咖啡,她冲了两杯。
我已经渐渐明白,二哥这人说起话来越含蓄,其背后的隐喻就越加大摇大摆,这次我没答腔,因为完全领受了她的暗示。二哥点了烟,一手端咖啡一手夹着香烟,她开心了起来,兴味盎然地瞧着我,她问:“听说教授赶你出去过一次?”
端过甜得腻人的咖啡,我据实以答:“没错。”
“那你还回得来?”
“回得来。”
二哥更开怀了,她不胜畅快地说:“教授人都要死了,又再碰上这种学生,也算是她的报应。”
“教授人还没死,我也不是故意气她的。”我说,“二哥你怎么能说这种风凉话?”
“阿芳,”二哥懒洋洋地将长腿搁上床铺,说,“做教授的学生,就要先懂得她这个人。她这个人并不介意学生造反,越有反骨的人,她越爱,所以我说她报应没错,你要不相信,明天我当着她的面再说一次给你听。”
“不要不要。”我赶紧说,“教授病成了这样……”
“病成这样,都要怪你呀。”说到这里,二哥已经完全无法忍俊了。
“怪我?”非常吃惊,我差点打翻了咖啡。
“对呀,怪你,”二哥连酒窝都灿然而现,她说,“也怪龙仔,教授要是真死了,也是被你们两个宝贝活活气死的。等她挂了,你再和龙仔一起去给她上香,那才叫风凉。”
我急了起来,顾不得和二哥口舌较劲,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二哥。”
二哥连抽了几口烟,才终于笑完了,伸个懒腰,她说:“教授这个门派你还不懂吗?她编的舞为什么都不分男女?她有没有警告过你们,登台以前不准跟人上床?”
“有。”
“这就对了啊,阿芳,你们怎么都这么钝?对教授来说,性欲就是一切的原动力,她要你们保持最大的动力,尤其是跳双人舞,两个舞伴要是上过床,对她来说就是破坏了张力,那就不必上台表演了,我讲得够清楚了吧?”
“可是我们没上过床啊。”虽然这样分辩,其实我已经了解二哥想说什么。
“那是两回事。你没那么笨。”二哥扬起眉睫,眼前的她总算正经了起来。“禁止你们上床就是要你们在忍耐中凝聚爆发力,可是你跟龙仔根本不忍耐,你没有一点情欲,龙仔不要别人碰他,那要教授拿你们两个怎么办?伤透脑筋了她。”
“……”沉默良久,我说,“二哥不是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吗?”
二哥叼起香烟,双手齐敲电脑键盘,不久她将屏幕推送向我,说:“不要说我不帮你,教授给你出的题目,你自己看看,在这里能不能找到答案。”
二哥就径自下楼淋浴去了。
二哥是左撇子,我先将鼠标连垫板整个搬移到电脑右方,再操作屏幕。
这是中文的网站,一个艺文性质的沙龙,二哥已经给我登注进入发言区。略一浏览,我就明白了这是时髦的故事接龙游戏,网站已写好了开头,之后由网友发挥,看起来这网站标准颇高,每隔一周,才在数百篇作品中甄选一篇续文,预订四段式的故事,目前已进入第二段落。
对这种全民写作意兴阑珊,我耐住性子阅读开头。
篇名是刻意制造的异国风味,叫做《沙巴女王》,乏味中我操作鼠标,看第一段。
“沙巴女王”是一个奇异的统治者,女王无比美丽,永远年轻,她无上富贵荣华,女王拥有一个在空间上无边无缘,在时间上无始无终的国度,在这个国度里,住着永生不死的子民,阳光普照大地,富庶与安详不足以形容这里的生活,这里的子民,从来都不哭泣,没有人知道缺憾的滋味……连着几千字,都侧写了所谓幸福的最高想象。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卓教授的舞团(10)
有点意思了,我敲键进入第二段,匆匆看过数十篇竞争文章后,直接选读惟一入选接龙的作品。
这篇作品里写着,在无边无缘的空间,无始无终的时间里,永生不死的子民们徜徉在无尽的幸福之中,以最纯洁的爱意臣服于沙巴女王,这是一个圆满的世界,直到一个裂隙出现,裂隙出在于子民之中一个人,这个子民某一天偶然想到了,什么是“不是幸福”?这个问题是个开端,因为无人能解何谓“不是幸福”,所以大家第一次尝到了茫然,茫然改变了国度的空气,震动宫廷,沙巴女王怫然不悦,召唤子民前来,询问子民为什么不满足?子民思考良久,回答,永恒的天晴日丽,没有人见过雨雪,不知雨雪,算不算幸福?沙巴女王于是一挥衣袍,雨雪降临国度。
所以子民再度快乐了,快乐并且茫然,既然能够呼风唤雨,愿望无缺,那么“不是幸福”还是无解。
正看上了兴味,二哥就回了阁楼。一见手表已是凌晨两点多,我关上电脑。
二哥已换上浴袍,见我要走,她说:“电脑你先拿去玩吧,我暂时不用。”
“不必了,我下周再来看续文。”
“拿去吧。说不定你也来写写看,不是一直想写作的吗?”二哥擦着湿发说。
“谁说的?”
二哥又开始遍地寻找烟灰缸,她说:“龙仔说的。”
还是拒绝了电脑,我下楼经过教室,看到龙仔正在卓教授指挥下舞蹈不停,深夜苦练至此,难怪龙仔上午不进教室,但是卓教授这病体,怎么堪得起日夜无休?见我流连不走,卓教授瞪我一眼,那十足气魄,我感到有些回光返照的嫌疑。
回到套房,打开灯,荣恩双眼亮晶晶正坐在我的床上,罩着我的克什米尔羊毛衣,她甜蜜的脸孔上净是怒气。
“你整晚都去哪里了?”荣恩嘟起嘴这么问我。
“都在教室里啊。”
“你骗人,我刚刚去看了,教室里只有姥姥和龙仔,你在二哥的阁楼里。”
“对啊,先在教室里,后来才去阁楼。”
“你们在做什么?”
“上电脑。”
“真的上电脑吗?”
“做什么不需要告诉你,你非常无聊。”我将荣恩推下床,至于我的毛衣,只有算了。
“……”荣恩不再说话,我很清楚她是这种遇强则弱的典型。
荣恩楚楚可怜地坐上自己的床头,怀里紧紧抱着我送给她的小说。
一整天的练舞,此时我身心俱疲,疲惫地在荣恩身边坐下,她也知道我是这种遇弱则无计可施的人。
“你送我的书,我今天读完了。”荣恩的音调哀伤。
“有什么心得没有?”我从她手中接过《麦田里的守望者》,果然添了一些铅笔眉批。
“有啊……有啊,我读出了很多东西。”
“比方说什么?”
“比方说这个世界没有人你可以相信,你看那个男主角,那么倒霉,只要是他相信的人,都是要占他的便宜,男的也是,女的也是,年纪越大的人越恶心,连做老师的人都是色魔,相信别人不如去相信一只狗,我觉得这本书写得超级天才。”
荣恩再一次令我目瞪口呆,呆了半晌,原本送她这本书有个美丽的用意,只是想告诉她,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为她所爱,就算这个人远在天涯,那么她就不是在流浪……但现在我的一片深意全军覆没。
荣恩得意非凡,她开始了冗长的诉说:“我犀利吧?告诉你我其实很会读书的,而且我还可以读出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以前看过一本书,书上说,在非洲有一座最高的山,山的名字我忘了,那座山上永远都是一片冰雪,在山的最顶端有一只花豹的尸体,躺在雪堆里,它死了多久?没有人知道,问题是一只花豹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么高的山上,它怎么会死在那里?也没有人知道,它就这样悲哀地躺在那里,像是一个悲哀的谜,读到那里我就哭了,因为只有我知道花豹死在山上的原因,它是被带上去的,谁带去的呢?那是一个悲哀的宿命,这只花豹天生就要追任何会反光的东西,越亮的它越爱,山上的雪,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亮成那样,花豹看了就越爬越高,爬到了一只花豹根本不应该到达的高度,可是爬到雪山上的结果是什么呢?结果就是,它自己站在雪中,就不可能再看见反光了,它一不小心就穿透过去,和光源在一起,就回不了头了,所以花豹就在反光中活活地冻死了……”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快乐的日子(1)
“我的天,”我暴躁了起来,“明明是海明威的小说,被你篡改成这样!”
“你都不跟人家说话,人家才讲故事的嘛。”
“你的故事乏善可陈。”
“什么?”
“乏善可陈,就是很糟的意思。”
“随你,”荣恩微带着娇嗔说,“附带再告诉你一个故事,因为我这个人大方,从前从前,有一个人叫二哥,她叫二哥的原因,是因为舞团里面还有一个云从大哥,二哥和云从大哥跳双人舞,跳上了床,被姥姥抓到了,就赶走了云从大哥,二哥那时候和荣恩住——”
“等等,你以前和二哥住过?”我的好奇心陡然而生。
“对,我哥就是我的室友,全世界只有我了解她,我哥不会喜欢你这种人的,你不要打断我,云从大哥走了以后,哥就变了,变得很多,我受不了她天天写信给云从大哥,一直写一直写,没有见过写信写得这么狠命的人,像是把她自己撕成一页又一页的信纸,一点一点寄出去,她写得越多话就讲得越少,我只觉得,如果她是一支笔,她就快要写干了,云从大哥,你相信吗?一直没回信,一封也没有。
“我天天早上起床,看我哥一眼,就觉得她又变了,那真的很可怕,先是穿得越来越像云从大哥,然后是发型,然后是说话的样子,她本来就帅,结果又更帅了好多,她变得好强壮,到最后她连笑起来都不是我哥了,她还长高了七八公分,你不知道有多恐怖,我好像在看变蝇人,她最后变成一半像她一半像云从大哥,然后她就不再写信了,她很气姥姥,可是她跳得比以前更好,从来没那么好过,跳得太好了,她就出国去了。”
“荣恩,你又在胡扯了对不对?”我放低了音量。
“——对。”天真烂漫的笑意涌上荣恩的眼眉。“我是在胡扯。”
黎明,荣恩睡得正甜,我却一夜不得安枕,冒着寒冷的晨风来到教室,放胆从气窗爬了进去,已被虚构成天堂的教室里面一片幽暗,一片宁静,宁静中我做了一个更大的冒险,推开卓教授的办公室门扇,花了片刻,我就找到了那卷录像带。
当初卓教授曾经给我和克里夫共赏过的录像带,我开启放影机,回带,屏幕中又出现了往昔的教室光景,我又见到了教室窗外,枝繁叶翠的梧桐树,二哥和那个男舞者的双人舞令人深深动容,张力岂止万千,情意岂止缠绵。
双人舞者之间的关系,大概只有双飞的燕子才能了解吧?
录像带已经长了霉,后段几不见影像,音轨也消失了,只剩下片片雨雪中的朦胧舞影,我退出带子,见到影带侧面上以细笔写了“云从·风恒·一九九四”,是卓教授的字迹。
如今已云流风散,两相忘了吧?什么是动力?什么是张力?在创作中,卓教授错以为她自己就是上帝,一个作品的背后,狂妄得毁灭了多少东西?现在她又逼迫着我仰望天堂,但是为什么我只越来越感受到,她的天堂却是个下坡路?
定装的日期来临,我们都穿上了剧装,卓教授严禁我们显出嬉戏之色,七彩斑斓的诸神,相遇在粗糙的天庭里,手里端着热咖啡,几个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