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65-燕子





    “他听不见,你要用写的。”荣恩还翻着我的履历,她不经意地说。    
    见我并没有反应过来,荣恩耸了耸肩,“不然你以为我们怎么会叫他龙仔?”    
    那是聋子的意思了。龙仔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我听见从那边传来淅沥沥的冲水声,想来那边是淋浴间。直到今天,我还可以清晰地勾勒那股水流声,像雨一样滴滴冲激,越来越响,回音渐渐显微、扩大,澎湃成瀑布,汹涌在耳膜上,一生与水为伍,那时才第一次真正聆听见了水的锐利的声音。    
    “你来了就好,应该还赶得上,这半个月都是练基础舞步。”荣恩将履历还给我,临走前,她又说:“你的部分,都是龙仔帮你跳的。”    
    说得好像我已经笃定录取一样,她说这话时,满脸净是温柔。    
    天完全黑了,我还独自坐在窗台上,几个换回便服的舞者又从我面前经过,龙仔最后一个出来,他顺手关上了走廊边缘的灯光,这一回他注意到了我。完全出自于枯候的无聊,我朝他招了手。    
    冲浴完的龙仔,一身白色T恤与牛仔裤,极其普通的男孩装束,他背着一只中学生用的书包,我见到在他的脖颈上,用塑料绳悬吊着一本拍纸簿和一根原子笔,塑料绳都已经旧得千丝百缕。    
    我的自创手语令龙仔眼花缭乱,他于是咧嘴笑了,他也在窗台前坐下,与我保持着生硬的距离,隔得那样远,我还是接收得到从他身上放射出来的、收藏不住的滚滚精力,他的晶灿的眼睫让我联想到了安静的夜行动物,注视着你又希望不为你视线所及,他舞蹈时的流利气质此刻消失无踪,一双长手长腿不知该怎么搁才妥当似的,化为过度多余的细微动作,那是强烈的好奇与不安。在他的纸簿上,我说明今天是来面谈,角逐舞团工作。    
    “你可以叫我阿芳。”一停笔我就发现这个句子十分不妥,鲁莽极了,他怎么可能开口叫我?    
    “阿—芳。”龙仔却当真了,他比划出一个特别的手势,阿是一朵五瓣花蕊绽放,芳是鼻端前一道柔软的波浪,没想到我的卑微的名字,在他指尖可以出脱得如此优美,他的双唇也比拟着正确的口型,只是没有声音。    
    我是过了很久以后才知道,在手语的世界里面,中文并不尽然是逐字翻译,关于名字,意译的居多,这是龙仔当场为我取的一个手语名字,芬芳可掬的意思。    
    “你跳得非常好。”我写道。谢谢。他用手语说,这我看得懂。    
    “跳多久了?”    
    他比了两年。就我看起来,龙仔大约二十出头。    
    “没骗我吧?”我继续写,“刚刚见你练舞,以为你是从小练起的,怎么跳得那么好?”    
    浑然前辈的语气中,我感到了一些心虚,龙仔偏头仔细地看着我书写,我一停手他就接过纸笔,我们两人都非常谨慎地避开了肌肤接触。    
    “我只是,”他写,“没办法忍受下去的时候,再多忍一秒钟。”    
    我接回纸簿,久久端详着这句话。    
    这样年轻的孩子,可以挥洒出这种苍劲的力道,他贪快但不含糊,每一个笔划都张扬得清清楚楚,钩得性格,捺得深刻,撇得更见气魄,若是字体可以兑换成声音,这该是嘹亮得吓人的嗓子吧?我为这排笔迹深深着迷。    
    办公室传来了动静,我随即被喊了进去,再度面谒卓教授。    
    接过履历书之后,卓教授皱起双眉注视我的容颜。    
    “怎么这么年轻,”她仿佛不能相信似的,再瞄了一眼我的资料,“好年轻……”    
    我实在不算年轻了,已经满了二十八岁,方才在教室里见到的舞者,都明显地要比我幼小得多。卓教授撇开我的资料,不胜感慨的神色,她看起来有些迷离,我静了一会儿,开始怀疑她所凝视的是我面前的薄雾,雾的来源是她指间的香烟,随着烟束腾挪,她有如进入了潮水般的往事,我是一个呼吸窘迫的布景。    
    于是我自行报告,十九年芭蕾舞龄,十年现代舞经验,曾经跳过的舞码若干……    
    “行了行了,小潘在电话里都告诉我了。”    
    若不是刻意保持着肃然起敬,我不禁要莞尔了,潘老师年纪不小,在舞坛里辈分也高,这时倒成了小潘。我放胆观察卓教授的脸容,眉毛秃落了大半,其上刷以颜色浓烈角度耸动的黑墨,这是惟一的修饰,她连口红也未涂,血色缺乏的双唇微微抿起,牵动脸颊上疲软成叠的肌肤,她的稀疏的发隙中见得到苍白的头皮,我所终于晤面的是末路穷途的谬思,老了松了放弃了,只有嘴角的法令纹还顽强地维持着昔日的张力。卓教授脱下眼镜,“让我看看你。”她说。    
    知道她要审视我的肉体,所以我脱下衬衫,暴露出穿了紧身衣的曲线。    
    她大略看了一眼,在我的脖子和膝盖的部分停驻得久了一些。    
    “嗯,可以再瘦个几磅,刘海儿不要,你想办法留长它。”    
    就是这句话,她没有再理会我的意思。我非常的失望。原以为她会当场验收舞艺,所以我自备了一张安德鲁韦伯的音碟,已经赶着练好一支两分钟的独舞。


第一部分 隔阂我们的归程(4)

    “我现在很忙,你先看我们的练习带,多看几遍。”她回身喊人去取录像带,然后就戴回眼镜,埋首在她的办公桌前,一派送客的情境。我返身告退前,她又说:“还有,找龙仔给你跳几遍,好好学。”    
    回到教室时我十分不确定,这莫非是录取我的意思?潦草得令人无法置信。一个中年女人追上前来,递给我一盘录像带。“你不要管背景音乐,编曲老师说他还要思考,所以暂时只是简单的旋律。”女人交代着,她又送上一个夹板,上面是一叠复杂的文件,“我们舞团要签约,请你先好好读一遍,签了就不能后悔哟。”    
    语气是柔和的,但是她的双眼透露了一丝锐利之色,这个矮小的中年女人以超乎常理的力气握住了文件,她这时正细细瞧着我,瞧着我并且不放弃夹板,像是弥补着卓教授的错误一般地打量,隐隐使劲中,尴尬逼成了我满脸的坚决之色,她放了手,我的肘子撞击右胁,手中紧握着那叠合约书。    
    “好的。”我说,将合约书抱在胸口,我费尽了力气才压抑住满腔爆炸般的呐喊,不后悔,不后悔!    
    女人自行介绍,她姓许,是卓教授的秘书,她接连说明了练舞的时间表,从明天开始就要加入紧凑的课程,而眼前我还有个请辞不易的工作。因为住所并没有录像机,我向许秘书情商就在教室里看录像带,她帮我开启机器,我席地坐在教室边缘看带子。    
    整卷练习带趋向沉闷,都是一些循环的基础练习,好像蓄意要将舞者的深厚经验连根刨除一样,衬乐也只是简单的键盘音符,屏幕中舞影交错,配上那样近乎空洞的音乐,有时长长一整段音符消失无踪,连舞者也凝静如松,我反复切按送带钮,肢体复活在死寂中,我无限量加大音钮,又震惊于暴跳而出的一段琴音,忙乱地调整遥控器,我狼狈地一瞥左右。    
    所幸舞者们悉数离去了,只剩下一两个办公人员,有人开始拖地,我见到龙仔还没有要走的迹象,他远远席地坐在教室的另一端,什么也不做,就是屈膝坐着,因此特别引我留意,应该形容那是耐心还是呆滞?当他静坐时,几乎完全没有表情。    
    卓教授熄灯出了办公室,万分的机灵在龙仔脸上点燃,他爬起身来,卓教授瞥了我一眼便迎向龙仔,两人并肩步出玄关,卓教授显然懂得手语,只见两双手掌如燕翻飞,渐飞渐远,龙仔推开帘门时,卓教授的手就巧妙地栖落在龙仔结实的脖颈上。    
    帘外是漆黑的夜,我在最末的灯光所及之处,又见到了活泼但是沉静的手语缤纷,卓教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龙仔一仰头笑了。    
    他连笑起来,都没有声音。    
    我猛然想起来,应该找龙仔约时间帮我示范舞步,他的背影和卓教授一起就要隐没在深深的夜幕中,我才要开口喊他又作罢,茫然来到窗口,正好见到龙仔的亮白色上衣在漆黑中最后一现又消失,如同幽静潭水中乍然闪动的一片鳞光,帘外什么也看不见了,除了奇怪的错觉,我依稀见到夜色中一圈一圈荡漾开的浓黑色的无声波澜。    
     长久以来凭着印象,总以为卓教授是个不好相处的人,进入舞团之后我才明了,那是我还不够了解她,对于卓教授,应该用无法相处来形容。    
    半途加入舞团,我的前几天适应得格外辛苦,舞衣不对,发髻不对,脚位不行,手位不行,连别人的名字也呼错频频,卓教授将这一切归咎于我的迟到,紧张的折磨从此揭幕,只要我们一练舞,卓教授的火气就开始滋长,我的犯错或是迟疑更加为她火上添油,所以我总    
    是保留着一丝眼角观察卓教授。我留意着她的右手。    
    卓教授的右手永远夹着一根香烟,像是恒久长在枝头上一个冒火的水果,越是留意着她我越不能避免出错,一个踩步失误,我迅速瞥见她夹着香烟的手指猛地一拗,我本能地抱住头脸,从指缝望出去,卓教授强忍住了,她掩饰性地抽上一口烟,但是烟身已经折弯,在她愤怒紧绷的指节间颤颤巍巍。    
    所以我总是尽其可能靠在龙仔身边,期望着他高大的身影的遮蔽。    
    虽然负责为我临时恶补,龙仔并不怎么刻意提携我,没有听觉的他在舞蹈中是一座孤岛,视线是他惟一的联外桥梁,他只看卓教授。    
    时而察言观色,时而抱头求生,这种惨况让我联想起了我的初中生活。如果记忆能串连成一部电影,那么在我十三岁时曾经有过如此一截色彩辉煌的片段。那一年我小学毕业,方才铰去了心爱的长辫子,爸爸带着我远赴台中,说是去旅行,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在火车上那两个钟头,爸爸是那样不时地握住我的手,捏紧了,甚至牵引至他的眉睫,像是要以我的手覆住他的眼一般,但是他又放开,他望向车窗外的容颜看起来那么滋味杂陈,就这样一路无语,我们抵达了那个陌生的城市,期待中的游历变得非常诡异,我随着爸爸不停地采买、采买,衣服鞋袜甚至棉被肥皂脸盆,那夜在旅馆里我曾数度惊醒,每次都见到黑暗中的爸爸,静静坐在床畔俯看着我,这么多年来我始终没分清那到底是梦是真,或是后来我自己添加进去的想象,但在那夜爸爸的脸容取代了往后我对他的所有印象,我感觉在那漆黑中,见到的是一种非生物的奇异的光。    
    原来旅行只是托辞,爸爸带我注册,进入一家十分昂贵的贵族女校,他陪着我打点好宿舍里的一概用品,留下了丰厚的零用金,留下了我。    
    那是爸爸为我作的决定,离家一百里,全新的繁华的开阔的世界。    
    我一度非常喜欢那所女子中学,不只因为那里半数的女孩都练钢琴,不只因为举目皆是富家女的那种虚荣感,只是我获准加入了舞蹈实验班,功课之外还能继续进修古典芭蕾,如同来自天庭的祝福,每当晚上用餐完毕,我穿过学校逸风楼长长的回廊,两边是绵连不断的琴房,一路从贝尔、德布西听到肖邦,走起路来都像是撒开狐步一般。进入舞房前我总是先爬上钟楼,琴音缭绕中那楼顶的夜风特别清新,在那里我曾经陷入深深的少年感动,那是临风展翅的壮情,仿佛辽阔的世界就要伏拜在眼前,少年的我许愿要不停地不停地练舞,直到跳上了世界的顶端。    
    我的巴洛克宫廷风格的女校生涯只维持了两个多星期,老俺公勒令我即刻回家乡。    
    老俺公是我的祖父,按照家乡的习惯,我们整个家族不分辈分都喊他俺公,那时他已经满了九十岁,小时候听他忆及早年,竟还是清朝旧事,他常常向我描述那个远在泉州的陌生故居,我之所以听上千遍也不厌倦,其实是因为儿童式的健忘,但总之老俺公特别喜欢我,他坚持要我回家,照例爸爸听从了他。    
    我是个摇摇球被甩到了极端又猛抽回头,静待在家里,直到爸爸和俺公抗战结束,我重新注册上国中时,已经比其他同学晚了五十多天。永远告别那所美丽的女校,我的内心无暇培养悲怆感,一连串旋风式的解释、介绍和补救,迫着我追赶失去开头的学业,在艰苦中,英文勉强跟上了,我的数学却是永远的回天乏术。真正糟糕的,是功课之外更巨大的连锁效应,入学太迟,生性又退怯,我在课堂上犹如鸭子听雷但羞于启齿,在课堂外切不进同学的交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