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65-燕子
,没人能知道,这个青蛙王子在婚后,每经过一吻就渐渐还原,一点一滴退化成了癞蛤蟆的过程。姊夫的外遇只有我知道,姊姊不准我向任何人提起。
姊姊再挂了电话,她的眼眶微红。
“姊,你没事吧?”
“没什么,昨晚一夜没睡好,”姊姊坐了回去,责备我说:“都是你害的,又滚又喊,你的睡相怎么那么糟?”
分明是借口,但经她这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昨夜断续的噩梦。
“芳,你笑什么?”姊姊问我。
“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太过惊吓喔。”
“什么事?这么神秘?”
“你知道我很会做梦吧?”
“谁都知道你浅眠,浅眠的人多梦。”姊姊说。
“告诉你,我这两天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想了很久……”我嗑了一粒瓜子,递给姊姊,她嫌脏不要,我于是自己吃了。“从小,我做过各式各样的噩梦,噩梦都不同,但是都有同样的特征,噩梦里面一定有一个恶魔,要不就是杀人狂啦,疯子啦,鬼啦,或是豺狼虎豹啦,对不对?一直到前天,我才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快说吧,受不了。”姊姊抹了抹眼角。
我望着姊姊的脸孔,说:“这样对你的胎教可能不好,可是今天我很想做一个告解,姊,我跟你说,我突然想到,从小到大,噩梦中每个恶魔的脸,都是你。”
两道泪水从姊姊的脸颊滑落,源源不绝,我后悔起来,手足无措中差一点要抱住姊姊,姊姊摇头挥开我的手,我看见她的泪光中,却是一抹隐忍不住的笑容。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快乐的日子(6)
姊姊泪中带笑,就这样笑得弯腰,但不太弯得下去,她的身孕不宜俯仰,姊姊于是抱起腹部,神情是略微痛苦的,但笑意仍在,她喘着气说:“既然你这么诚实,那我就告诉你吧,本来以为这件事我永远不会提了,芳,从小到大,只要是做噩梦,噩梦的主角都是你。”
花棚的阳光下,我呆若木鸡,太过震惊,没办法说话,没办法思考。
自从想通了我的噩梦的根源之后,这两天我已经做了长程的追溯,心中明白,自小姊姊对我就是一个压迫,她不止乖巧健康,功课好得令人咋舌,而且所有儿童该犯的错她天生具备免疫力,她是家里的骄傲。同样由姑姑抚养的我却是个败类,我的功课不好,脾气不好,健康不好,总是令人操烦。除了爸爸以外,整个家族好像不太察觉到我的存在,因为带着气喘病,堂兄弟们完全不敢招惹我,自言自语,自己玩耍就是我的童年,好像我从来不属于这个地方。
“这不公平!”在姊姊的笑泪交织中我喊了起来,“你样样比我好,我又从没压迫过你。”
“爸爸对你的期望比较高。”
“是吗?”
“不是吗?”
“爸爸是对你放心。”
“当然放心,我拼了命读书,什么都拿第一名,结果呢?就是一个放心。”
意在言外,那是姊姊的一个很不熟练的抱怨。我回想起了念书时代,她永远坐在书桌前的背影,那令人恨不能模仿的老成机灵,我始终感觉那种少年毅力过于坚强,不太天然,她是为了没拿下一个满分可以懊恼半个学期的姊姊,是我的存在永远改造了她。
“……我怎么知道?你从来都不说。”我茫然地说。
将手贴在姊姊的腹前,感觉微微的胎动,我们都知道那是一个男婴,七个多月大,头下脚上漂在羊水中,正悄悄聆听着我们对话。
“姊,答应我,生下来以后要很爱他,要一直抱着他。”
“那还用你来说?现在我已经很爱他了。”姊姊万分怜爱地轻搓自己的腹部,她又叹了一口气,语焉不详地说:“人,就是这样长大的呀……”
今天的姊姊比往常都陌生,都可爱。
两只金丝雀放声开始清脆合鸣。俺公的锦鲤池塘中,一只巨大的黑鲤跃入空中,扭腰,又噗通入水,沉潜不见踪影。
这里就是我的家,让我眷恋又痛恨的地方,我在这里长大,一路上从没拿定过主张,一会儿说要念文学,又要念舞蹈,后来又说要出国深造,结果在台北成了上班族,没有一天爱过我的工作,从来就没爱过跳舞,只会不停地逃,逃命一样。
爸爸用他那种温和的冷漠,驱动着我越离越远,终于成功地远离了这个家,但我还是在半路上,必须找出一个方法,让我的人生不同。原来我的前半生就只学会了逃亡,不管放眼何处还是茫无方向感,我无法像姊姊那么出色,无法像爸爸那么忍耐,我没办法像卓教授那样强悍。
俺公悠然转醒,他连声喊热,姊姊起身给他调弄被子。
“俺公我来陪就好,你出去走走吧。”姊姊说。
“我又不想出去。”
“你还要躲多久?”姊姊瞥了我一眼说,“小韦就在隔壁等你,他知道你回来了。”
我一直低着头。
韦妈妈给我们端上点心,她喋喋说话不停,她陪坐在一旁沙发上,见我和小韦都无语,韦妈妈终于离开了她的客厅。
我还是低着头,没办法望向小韦。
辐射和外科手术伤害,在小韦的脸孔上留下可怕的痕迹,伤口之外的每个部位,也都比我所记忆的小韦老了多岁,我永远只记得十七岁的小韦。
小韦已没办法口齿清晰,他用书写代言。连他的笔迹都全变了。
“你过得好吗?阿芳?”他写。
“很好。”我说。违心之言。
“听说你过了新年,就要上台表演了,我也上台北去看你跳舞。”小韦写。
“好。”我说。我知道他去不了。
“你是最棒的,阿芳,不会有人跳得比你好。”他写。
我于是抬起头看了他,那么快乐的神情,一些半透明的液体正沿着他的下颏滴落。
“小韦,”我说,“你需要什么?我能为你做什么?”
“来看我,来看我就很好,我就很高兴了啊。”他匆匆而写,又将写好的这排字粗暴划掉,重新写:“不对,记得我,记得我就好了,你在台北那么忙,不要回来。”
“我这次会多待几天,我会天天来看你。”我说。
到这时我们都还是在不着边际,小韦紧捏着铅笔,犹豫着,终于他深喘了一口气,这么写:“阿芳,我要谢谢你,那时候没和我一起走。”
我以手掩住了嘴,无法言语。
小韦着急了,他又匆匆写:“真的,我感谢你,要是真的离家出走,就不会有今天了,是你救了我。”
这莫非是一个反讽?我非常怀疑他此刻的神智状况。
小韦写上了兴致,他不停振笔:“那时候,我真的喜欢你,阿芳,你那么美丽,你非常纯洁。但是你又不纯洁。你很厉害,阿芳,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如果能再重来一次,我希望能够有你那么坚强。”
又是一段语意模糊的话,我问他:“我怎么会坚强?”
“坚强,相信我,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不怕拒绝的人。”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快乐的日子(7)
我从小韦手中抽掉了笔,好握住他,浪潮般的温柔填满我的胸怀,只希望能够给他一点点温暖,一点点陪伴,如果能再重来一次,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模样,我想找回很多很多的感情,填补很多很多的空洞,也许我真的就会爱上他,少年时代惟一的温暖玩伴,小韦,我所拒绝过的这个男人。
阴沉的下午,方才送走了姊姊,我独留在房间里,准备晚些时候前去探望小韦。姊姊回台北之后,这间房就只剩我一人了,寂寥中我感到了一些彷徨。
有人登楼而上,是店里我不太熟悉的新店员,很年轻的女孩。
“二小姐,你有朋友来找你,在正厅里。”
这非常稀奇。此趟返乡并没有多作张扬,我懒于解释退出舞团一事。而且,我也实在没什么朋友。
“男生还是女生?”我问她。
“……男生吧?很帅。”
换了外衣下楼进正厅,我很意外地看见了二哥。
二哥连一件行李也没带,她正观赏着满厅的匾额,她的双手很轻松地插在短夹克口袋里。
见到我,二哥还是那么俊爽的笑容。
“二哥,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啊,”二哥说,“专程来给你报信,教授昨天死了。”
心里一沉,连原本要跟二哥握手都潦草作结,我的眼泪扑簌而下。
二哥一见哀叫连天,“真要命,才一句话就哭成这样,阿芳你怎么这么能哭?唬你的,唬你的,不要哭了。”
“你是说教授没死吗?”我擦去眼泪,不敢置信,嗓子也瞬间沙哑了。
“怎么死得了?她那种祸害,只会活得比我们都久。”二哥含笑戳了戳我的额头。
“这种事也拿来玩笑!二哥你就不能正经一点吗?”我不胜愤恨地说。
“不知道,我也很想正经起来,就是没办法啊。”
二哥说完就整个捉我入怀,狠狠一搂。她就是这样,不管是什么状况都当做游戏一般,也许停止了促狭,人生对她来说就太沉闷了吧?二哥的智力比我所知任何人都高。
二哥要求我陪她出去谈谈。“你家还不是普通的闷。”她说。
在店门口,我见到了那辆漂亮的敞篷吉普车。
“租的,”二哥跳上去以后解释说,“你们嘉义真难租车。”
二哥一拉我就跃上了侧座,两个人都开心了,现在她询问我去处,二哥建议我们往优美的地方开去。
“兰潭?”我思量着,“兰潭太远了,这样吧,我们去一个很幽静的河边。”
“什么河?”
“三迭溪。”
“怪名字。”二哥启动了车。
但是记忆中那个美丽的河湾杳不可寻,一切都变了,到处都是崭新但是形貌相仿的新社区,将我们的去路遮蔽成了迷宫一般,最后找到了河,沿河行驶,终于在一个紧靠山丘的静僻处停了车。
二哥在河谷边活泼地攀爬,她兜来了满把的碎石,仔细地挑出一片石屑,甩手抛出,石头弹打了七八个水漂。
打水漂这事我始终做不好,只有坐在石滩上,看二哥表演得精彩,大风冻寒了我的脸颊,这天寒流降临。
二哥直玩到双颊泛红,才来到我身边坐下,我知道她来访的原因,但是我不怕拒绝。
所以我问她:“二哥,和龙仔跳得还习惯吗?”
“废话,他跳得比你好多了。”
“教授满意吗?”
“不太满意,天天发飙。”
“二哥是要来找我回去吗?”
“不是,来找你聊天。”
“不要再唬我了,这时候你哪有时间离开台北?”
“怎么没时间?教授哪管得了我?”二哥笑着说,“你也不要忙着自我抬举了。”
“好吧,那我们聊什么?”
“就聊你跟我的关系。”二哥半带着挑逗摸了摸我的脸蛋。
“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现在你的舞伴是龙仔。”
“所以说我们有关系,”二哥掏出烟,先递给我一根,见我拒绝,她就自点了烟。“龙仔是我的舞伴,他只记得你,你也想着他,他惹教授生气,教授被荣恩恨上了,荣恩天天黏得我发毛,我只有离开台北,来找你,你看我们关系多密切。”
这样瞎扯的功夫,就算是荣恩也要自叹弗如,我忍不住笑开了。
“教授身体还好吗?”我问她。
“老样子。”二哥说了以后摇摇头,“这么说也不对,她的老样子,你们没有人领教过,除了荣恩,教授以前的脾气,比现在还要坏多了,你们这一批,真不知道有多幸运哪。”
“我知道,我以前旁听过教授的课。”
“那哪算?教授在大学里没用上三成功力,你还不了解她吗?要是许人旁听的课,她就不会露出真面目,只有在舞团里,她才会真的发火,她要发起火来,就算是上帝在场也没得救,你以为见过她的真性情了?”
“还不算见过吗?”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快乐的日子(8)
“真天真哪,你。”二哥亲昵地拍拍我的手,说,“第一次进教授舞团的时候,我还在念书,大概是十年前了,那时候教授拉伤了背,治不好了,她宣布封舞,那一两年她的脾气最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