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65-燕子






    “真天真哪,你。”二哥亲昵地拍拍我的手,说,“第一次进教授舞团的时候,我还在念书,大概是十年前了,那时候教授拉伤了背,治不好了,她宣布封舞,那一两年她的脾气最糟……真糟,本来EQ就低的人,不能跳以后,她更急躁,我们没跳对,她急起来偏偏又不能示范,凶得像魔王一样。    
    “有一次,她又朝着我们大发脾气,那时候我也是年轻气盛,忍不过,当着大家的面,我顶撞她说,不要净把气出在我们身上,你老了!你气自己老得跳不动了,只好找背伤做借口,来承认你老得不能跳舞!”    
    “结果呢?”    
    “结果她甩了我好大十一个巴掌。”    
    “好凶。”    
    “我说吧?至少你没挨过教授的揍。”    
    “是没挨过。那你跑了没?”    
    “没跑,我是再过两年,出国念书才离开舞团的,回国后我又回去舞团了。”    
    二哥所回忆这些,荣恩倒没向我提过,不过认真一算,那也是发生在荣恩进舞团之前。    
    “我回舞团时,荣恩也来了,”二哥又说,“那时候都是新人,教授那边,没什么人留得长久,我就成了大家的学长,也只有我不怕教授,因为最糟的我已经见识过了。”    
    我听得仔细,她用的是学长的字眼,想来二哥本来就是个男孩子气的女生。    
    二哥将烟蒂抛进河流里,河面上倒映着天际快速飘移的云块,她静静看了片刻,又说:“教授不再能跳舞了,只能透过学生的身体,展现她的意志,那时候我总觉得,她对我们有一种强烈的操纵欲,占有欲……”    
    这我领教过。二哥只是看着河中云朵,我知道那是多么象征性的倒影。    
    “二哥,”我轻声说,“你跟那个男舞者的事,荣恩都跟我说过了。”    
    “你是说云从?”二哥很爽朗地回问我,微笑了半晌,她才说,“我跟云从的事,就是荣恩跑去跟教授告的密。”    
    “什么?”非常吃惊,我偏头望向二哥。    
    “告诉过你了啊,荣恩以为住在一起的人,就是她的亲人,那时候我们是室友,荣恩见不得我和别人在一起,她年纪小小,心计不少。”    
    “荣恩怎么做得出来?”    
    “当然做得出来,荣恩为了保住她自以为的亲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二哥懒洋洋说。“荣恩是孤儿院长大的,你不知道吗?所以教授才特别疼她,教授这个人其实心肠软。”    
    “……我不知道,荣恩没说过。”    
    “不谈荣恩。”二哥远远掷出一串漂亮的水漂,天色转黑了,夜风非常刺骨,二哥敞着夹克,她显然不怕冷。见我受冻,她去河谷边拖来了一根枯树干,从吉普车油箱里抽出一些汽油浇上,在夜色中,她先点了一根烟,抽上几口,将烟抛进树干,火球轰一声炸开,山丘里传来了一些细碎的骚动。    
    “这样不冷了吧?”二哥问我。    
    “嗯。”在火堆前我渐渐温暖了起来。“二哥,再说一些舞团以前的事。”    
    “不是对舞团没兴趣了吗?”    
    “我只想听,听卓教授的事。”其实,我更想听她跟那个舞伴的事。    
    “教授啊……她师承好几个奇怪的门派,自己又添进了不少东西,到最后,搞得不东不西,不阴不阳,她自己倒是深信不疑,这点我服她,她全心全意信仰美,她把自己弄成了一个坚贞的异教徒,因为完全相信自己的方向,所以她强硬,要了解这些,就不难和她相处,只要对得准她的罗盘,做她的学生还挺有些意思。”    
    “我不是因为有意思才做她的学生。”    
    “说得好,我想你不是。”    
    “知道卓教授这个人很多年了,从小就知道她,这种感觉很奇特,去认识一个准备了一辈子见面的人,结果眼中的她变得太复杂,我没办法看清她,又希望从她那里会找到一些方向。”    
    “结果呢?”    
    “……”    
    “这不就对了?要找出一种方向不难,要培养出什么样的态度走下去,那才是难题。教授又不是交通指挥,不要以为别人大手一挥,就能给你方向,那顶多是直线,人会转弯。”二哥用树枝拨弄火焰,焰光中她说:“在创作当中,教授自己就是上帝,你有没有想过,这种上帝也有走火入魔的时候?你记下来,越崇拜哪一个人物,就越不要忘记,千万多保留一点自己的视野,我们在舞蹈上拿教授当楷模,这没错,不要忘了,艺术之外她是一个缺点比我们还多的人。”    
    “真正完美的人,我还没有见过,二哥,我并不是那种盲目崇拜的人,早已经不是那种年纪了,有时想想,有个遥远的崇拜对象也是幸福的,至少保留一点想象,寄托一点真情。”    
    “糊涂话,这是软弱的唯美,你要希望能长大就要放弃这种想法,戳穿偶像,就是长大的开始,跟着教授是要向她学舞,又不是要学她这个人。”    
    二哥的爽朗的笑容,在我看来有些复杂,整个舞团里面,我感觉就她最像卓教授。我说:“那不谈这些,再说一些以前的事吧。”    
    “我和云从的事,不说清楚,我看你是不会甘心的。”二哥又笑了,“教授这个人相信压迫,她认为没有足够的压迫,就逼不出艺术家的潜质,这跟善恶没关系,跟对错没关系,只跟演出的美有关系,教授对我的期望相当高,自从我和云从一起练双人舞以后,她把全副的精神放在我们身上,云从跳得比我好。    
    “那时候我没办法接受教授的逻辑,她要我和云从一起练舞,要我与他携手同行,信任他,爱他,但是又不准我得到他,她要我狂奔又不要我抵达……    
    “我和云从的感情,教授知道了,她逼迫我和云从之间一个人离开,云从就走了,其实,他本来就想走,教授只是推了他一把,我想就算没有荣恩,到最后还是会变成这样,只是当时我想不到这么多,只是觉得教授根本是在嫉妒,她只想占有我们。”    
     “二哥,实话实说,我一直以为你心里面怨恨教授。”    
    “我是不喜欢她。”二哥直率地答道。“但是我这一生,还没恨过人,这也是实话。”    
    “那你为什么回舞团?”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快乐的日子(9)

    “我欠她情。”二哥说,“要不是教授做得那么绝,我也不可能跳得更好,是她从我里面逼出了另一个舞者。”    
    她又说:“云从走了以后,我想了很久,想通了很多事,我在想,人寻找的,大致上是相同之处略逊于自己,欠缺之处又远远强过自己的人,最难忍受的,是远远逊过自己,或是稍稍赢过自己的人。说得太远了,我和云从很相像,但是又不全像,我们互相拥有对方欠缺的东西,所以教授指定我们跳双人舞,她是要我们想办法找出自己的遗缺,她的用心太高,只是手法太糟,我已经不怪她了。    
    “不怪她,我只是一直想着,我还欠缺了什么?想得越多,我就越思念云从,只有在他身边我才感觉完整,我一直写信给他,因为他那一走,把我也扯裂了一半,我得想办法补回来。那一整年熬得很辛苦,连吃饭都不知道滋味。”    
    “后来呢?”    
    二哥用细木枝在火焰中挑出了一些火星,她的面容在焰光跳动中看起来如此多变。“……我一直思考,天天写信,直到有一天,翻出信纸,我下笔才写了两行,突然发现,写完了。”    
    “写完了?就这样?”    
    “写完了。就这样。”    
    二哥转过来,英风盎然的双眼瞧着我。    
    虽然说得干脆,我已经不再需要细节,遗缺的人生,二哥转而朝向自己补填,填得结实,她是我所见过最接近完美的舞者,只是完美成这样,她不再需要任何人。    
    这是一只极乐鸟的诞生过程,她雌雄同体,她什么人也不需要;她非男非女,她跟谁都不相容。    
    我想我没办法欣赏这种寂寞的自由飞行。    
    “你走了以后,还想天堂的问题吗?”二哥问我。    
    “不想了。”    
    “告诉你我的意见,”二哥在夜风中搂住我的肩头,我们齐迎向火光,她说,“在我的想象里面,天堂是一个很冷的地方,都是狂风。”    
    “为什么?”    
    “因为冷,因为风,人才会靠近,又靠拢。”    
    二哥的温暖搂抱中,我的一颗心激动了起来,我懂得她的意思,人需要彼此浇灌。但她明明谁也不需要。二哥让我非常地思念起了龙仔,回想起了舞团岁月,舞团中每一个伙伴,还有卓教授,我们都是带着缺陷的人,我们相遇在不同的迷惘里,又在那么惊声喧哗中互补遗缺,只是为了完整,完整我们的路途……我跳了一场未完成的舞,这时候只感到冷与孤独,并且意乱情迷,迷惘中我抱住了二哥,只觉得她的身体真好,真好。    
    “聊完了,我也该走了,先送你回家吧。”二哥推开了我,站起来说。    
    “对了,”二哥从夹克口袋中掏出一只白信封,都已经折得歪扭不堪,“怕你在嘉义闷死了,带个东西给你。”    
    二哥开始用靴子踩熄火焰,整整一番话,她果真没提过要我回舞团,她的任务非常明白,完全是来捣乱我的心绪,二哥做得成功,现在我欲言又止,心乱如麻,我所欠缺的还在舞团里,我不敢面对又不想逃避。    
    二哥一把将我拉起,当我忙着拍却满腿的枯叶时,她才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跳舞,这跟上台是两回事,你先是逃避自己,现在又逃避舞台,这样逃下去,你只会一无是处。”    
    我领受了她的教训,默默无言。    
    “要不要回来随便你。”二哥又说,“顺便告诉你,教授已经把舞团交给我了,一切事务现在都由我管理,你能不能回来,还要先过我这一关。我的建议是要不你永远不要回来,继续混账下去,要不你把喜不喜欢跳舞抛开,把你的矛盾抛开,跳最好的舞,跳出来才算结束,然后再决定你的去路。”    
    “二哥,我怎么有办法?”    
    二哥在火烬前来回踱了几步,站住了,她的脸上是和蔼的表情。“你自然有办法。”    
    从店面里取来了最好的白毫乌龙,我泡上一壶热茶,在二楼的房间里,凭窗展读二哥给我的那封信。    
    宁静的深夜,只听见锦鲤池里传来不断的汞水声。    
    一打开信纸我就笑了,誊打整齐的计算机稿,是二哥给我打印下来的,最新的《沙巴女    
    王》续文。    
    在卓教授和我之间,二哥勉强握着,两边也不肯放手。    
    就解闷来说,二哥这个小礼物惠我良多,喝一些热茶,我开始阅读。    
    《沙巴女王》第三段,经历雨雪之后的奇异王国。    
    奇异王国,不死的子民,现在见识了雨雪,开启了新的眼界,原来美丽的晴朗不算完美,全部都是阳光,只会造成沙漠,雨水造成新的河流,新的河流湍急凶悍,望着暴躁的河水,子民们非常不了解,永恒的祥和之中,无人目睹过这样的凶险,一个好奇的子民撩起了袍子,涉入这道恶水。    
    急流汹涌带走了这人,旁观的民众都惊声齐喊,他们从来不知惊慌,这时候都瞬间狼狈了,一道利刃齐齐割过每个人的心口,泪流又成新河。    
    因为国度无边无缘,凶险的河水反方向卷回了落水的人,将他捞上岸,这人睁开眼睛就笑了,他已经周游而过最远的地方。    
    这人并没有淹死,因为国度中人永生不死,这人就成了一个智者。    
    智者说,顺向而去逆向而回,他领悟了一件事,每件事都有它的相反面。    
    丑相反于美,恶相反于善,死相反于生,缺陷相反于圆满。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快乐的日子(10)

    智者率先发现了一件事,原来他们这个时间无始无终,空间无边无缘的国度就叫天堂。    
    只是智者开始发问,如果天堂应该完美,缺少了缺陷,怎么能叫完美?    
    一个问题将智者变成了造反者。    
    造反者的问题震撼了奇异国度,原本困于“不是幸福”无解的子民们开始怀疑了,不经缺陷,他们无法再相信天堂。子民一怀疑,奇异国度瞬间崩裂,边缘始终俱现,子民们同时都老了,他们一老沙巴女王就病了,她的奇异国度终于陷入了解体边缘。    
    几千字的文章戛然而止,我拿起这一小叠皱褶处处的计算机纸,紧紧贴在胸前,从窗口边望出去,今晚的月亮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