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12-大冒险家
我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向后转了,朝来路走回去,如今我们被困在大太阳底下的沙漠里。我回身望向伊市坦沙,有一辆车远远地过来。我抓起她的手跑下大路,到处都是一片黄沙,毫无掩蔽可言。我叫她躺下,我也伏到地上,把咖啡色的毯子盖住身体,但愿可以瞒过路上的人。
车子过去了,我刚要起身,又来了一辆。
“不行,车子太多了,我们最好等到晚上。”太阳更高了,四周的热气愈来愈难以忍受。
“我口渴。”她说。
“静静地躺着,尽量不要去想它。”
黄豆大的汗珠由身上每一个毛孔争先恐后地钻出来,我舔舔唇尝到干干的咸味,我揭开毯子,大路上似乎暂时没有人。
“来,我们赶一段路吧!把毯子盖好,避一点太阳。”
马路在大太阳底下变得有点扭曲而不真实,硬土地也热得发烫。
“我口渴,德士。”
“再走一下,我们就休息。”
我们又勉强走了半个小时,可是热锅似的沙又无法躺下来,我觉得舌头干而肿胀,咽再多的口水还是一样干干的。葆琳终于哭了。
“德士,我的嘴好痛。”
我知道一定得让她的嘴湿润一下,我拿出刀子在手指上划了一下。
“糟糕!”
“你怎么啦?”
“我不小心割破了手指,帮我把血吸干。”
她把手指含在口中吸吮着,一会儿抬头问我:
“这样好一点了吗?”
我低头看一下,用手又挤一些出来。
“还是吸彻底一点吧。”
她又吮了一会,伤口处都变白了。
“这样应该可以了。”我说。
“好,”她把毯子脱下来,
“天快黑了呢。”
白天的确快过去了,我跪在沙地上望着路的两头。
“再走一夜我们就到了。”
葆琳看着我的脸:
“我们能不能喝点水?”
“在到达伊市坦沙前没有水喝。来,睡一下吧,明天一切就都好了。”
天亮后大约一个小时,我们来到马先生的农庄,门口系着好几匹马,我打了手势要葆琳就地蹲下,我绕到后门去看一下。
厨房里冒出缕缕的香味,使我饿得几乎晕倒,一切都静悄悄的。我去把她牵过来,小心地跨过院子到厨房去。抓着她的手,我把门打开。
房中很暗,我一下子看不清楚,突然一个女人尖声叫了起来,我这才看见有三个男人坐在餐桌旁,两个面对着我。他们穿着红蓝的制服。
我转身把葆琳一推。
“快跑!”
《大冒险家》 第一部分第一章 暴力·权势(28)
她就像兔子一样窜过院子,我紧追在她身后。我听到后面一声大喊,我回头看却被一根木头绊住跌到地上。我挣扎着要爬起来,一个士兵已经越过我身边追出去,我大叫着:“快跑呀!葆琳,快跑!”
另一个士兵追过来,我转身面对他,拔出刀子。我的头开始晕眩,精疲力尽与长期的缺水缺食,使我虚弱得无法集中视力。
然后,我终于看清楚了,一切的痛苦都离我远去,只剩下火烧般的盛怒与锥心的痛恨。杀人的欲望由我心底升起,冒到喉头。
“肥猫!”我大喊一声,高举着小刀向他刺去。是他出卖了我们,所以军队才进得了山寨,都是因为那匹可恶的黑种马,害了那么多人被杀。
当我举起刀子,我听到葆琳的哭叫,转头看到一个士兵正抱着她,她挣扎着、哭叫着。我又感到一阵晕眩。我再度面对肥猫,他的脸白白的。
“德士!”
我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不要叫我!我可不像别人那么容易死,我要割下你那说谎的喉咙!”“不!德士!不!”
“叛徒!”我向前一步,可是地面不对了,软绵绵的像踏进海里面。
“叛徒!”我又叫一声。
“德士!”
可是,这是另一个声音,一个我永难忘怀的声音,虽然已有两年多没有听到。我转向厨房那边,站在门口的正是我的父亲。可是,这又不对了,我想我大概是让太阳晒疯了,因为爸爸也穿着军服。
“爸爸!”我叫他。正想上前,看到肥猫我又怒从中来。
“我要杀掉你!我要杀掉你!”
我用力掷出小刀,可是阳光使我眼前发黑,我眨着眼睛,眼前的一切都飘了起来。刀子从我指尖滑落,双腿一软,只觉得被人抱了起来。又是一片黑暗,而我一直在想:奇怪,天才刚亮怎么又暗了。黑暗中传来父亲充满了爱、也充满痛苦与哀愁的声音。他温柔地说:“孩子,孩子,都是爸爸害了你。”然后朦眬的黑夜又轻轻地把我托起。
20
穿着黑袍的老师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正在等我回话,眼镜后面的黑眼睛严肃地瞪着我。
“我下次一定考得更好,老师。”我说。
“我也希望,德士。”他的话和我的一样缺乏信心。学校实在不适合我,每天千篇一律无聊的功课,一点都不好玩。其实有一些是我喜欢的,像各种语言,法文、英文甚至德文,我都考得很好的,只是——这拉丁文,完全是死文字,只有教士们念经才用的,难怪我每个星期都要来教务长这儿接受训诫。
“你父亲曾经是我们学校里最出色的学生,”教务长继续说,
“他的拉丁文一向都是第一名,假若你想继承他的法律事业,你也必须要多努力,向他看齐。”
他停下来等我这样说:
“是的,先生!”
“其他科目也要多努力,你有许多科目才刚刚及格,像文法、文学、历史、地理……”我的心思早已飘到窗外,我知道肥猫正在校门外等我,笔挺的军服穿在他的身上,每次都吸引许多妇女的目光。可是我总是不习惯看见这套军服,即使现在军队是我们的,而将军也变成了总理。
在我和葆琳到达伊市坦沙前的三个星期,战争就结束了。我们在那五个星期内不敢和任何人说话,所以不知道。
我还记得几天后在马先生的农场上,将军来到我的房里,我还发着高烧虚弱地躺在床上。他原来并不高,可是穿起总司令的戎服,那气势就硬是逼人。
他的面容依然瘦削,薄唇在浅灰色的眼神下显得十分坚定而带点残酷。他来到床边,双手出奇温柔地抚着我。
“好孩子!”
“将军大人!”
“我特来致谢,谢谢你保护我的女儿。”他静静地说。
我没有说话,因为没有什么好谢的,我并未为她做什么。
“其他……”他的声音有点怪,
“其他的人情况怎样?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
“罗伯和艾迪,他们可能还躲在山里吗?我们找不到尸体,一切都烧掉了。”
“他们都死了。”他眼中深深的痛苦,使我不得不转开脸去,
“我亲眼看到的。”
“过程……”他的声音又有些奇怪,
“过程很快吗?”
“是的,都像男子汉一样死得很勇敢,我亲眼看到罗伯杀死两个敌兵。”
他终于愤怒地爆发出来:
“可恶的顾特烈!”
“上校?”
他的眼愤恨地闪着。
“就是他,这婊子养的,他早就知道军事行动已结束,双方已开始谈判,还到山上去!”他转身走到窗前,背向着我说:
“战争已经结束他才去的。”
《大冒险家》 第一部分第一章 暴力·权势(29)
我难过地闭上眼睛,他们死得多不值得呀。可恶的上校!外公也是他害的,我心中有无限的痛恨。
有人来了,我睁开眼睛,肥猫端着午餐进来,额上被我割伤的地方贴着白纱布。“我的小斗鸡,吃饭吧!”
将军突然生气地说:“不是有派哨兵吗?为什么事先没有警告?怎么回事?”
肥猫的脸都吓白了,黄豆大的汗珠布满整张脸。他那害怕的样子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甚至当我们一同面对死亡的时候。我又闭上眼睛,我知道怎么回事,都是肥猫擅离职守害了大家。可是再多死一个肥猫,也救不回他们。何况肥猫若真在瞭望台上,他一样会死,上校一样会攻上来。
我睁开眼睛看着将军。“我不知道,我被枪声弄醒,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房子就着火了,我跳下屋顶躲到水沟里。后来我看到葆琳,就带着她一起逃出来。”
他静静地看着我。
“你做得真好!”他握着我的手,
“我的儿子都死了,可是他们的精神与勇气都活在你身上,今后你就像我的亲生儿子一样。
”
我惊奇地发现他的泪珠即将涌出,可是他告诉过我,男人是不哭的呀。
“谢谢你,总理先生。”
他点点头,站起身:
“你吃饭吧。”
我这才想起:
“葆琳好吗?”
他微微地笑着说:
“她已经起床到处跑了,我先带她回古拉都,你快好起来去跟我们会合。”
他的靴声渐渐远去,肥猫仍然面色惨白,可是笑着对我说:
“你又救了我一次。”
不知道为什么,我生气地对他说:
“救你的大头鬼。拿走,我不要吃!”
他低着头默默出去了。我转头看向窗外,我看不见蔚蓝的天空,也听不见清脆的鸟鸣;我只看见上校的脸,只听见他细细的声音。无名的憎恨充满胸膛,我觉得快要炸开来,我禁不住想要大喊大叫,可是我都咽下去,我只告诉自己:只要顾特烈活着,将来总有一天我要找到他,要他还我这些旧债。
一星期后,父亲带着我回到古拉都,他在海边离祖父母的小屋不远的地方找了一幢房子。不久我就被送到父亲的母校来念书,当年也是他的老师的教务长,如今认为我不是读书的料子。
我很不情愿地收起心,认真听老师说话,他终于总结说:“你很聪明,可是要确实多努力,才不会使你父亲失望。”
“我会的,老师,我一定努力用功。”
他欣慰地笑了。
“好孩子,现在,回家去吧!”
“谢谢老师。”
我退出办公室,飞奔过走廊来到大门。肥猫拨开群众向我走来:
“车子在等着,少爷!”
自从回到古拉都,我就成了少爷,没有肥猫哪儿也不能去,什么事也不能做。他说将军和父亲任命他作我的保镖,我大笑着说,我才不需要保镖,我可以照顾自己,可是他还是紧跟着我。
看到车里那穿制服的司机,我心里就有气,把书递给他。
“我不要车子,我走回去!”
我迈步朝回家的路上走,后面马达轻启,原来肥猫和司机坐在前座,正跟在我后面。哎!肥猫还是不爱走路啊!
我走到海边,就在码头上看来来往往的各国水手,看大船卸货,看小船载鱼,再抬头看飘扬在天空中的国旗,骄傲地飞舞着。港中只有两条船,一条是巴拿马籍,另一条挂着希腊旗。
有人告诉我,革命以前,每天至少有二十艘货船,大都是北美洲和英国的,可是目前它们都被禁止在我国停靠。父亲告诉我,那是因为他们与前政府缔有条约,而且还未承认我们这个新政府。我不懂这有什么关系,尤其是现在香蕉在仓库中腐烂,而且甘蔗太多了,他们只好放
火烧掉。然而,政治不是用刀枪可以解决的。
我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回过头来看到两个男孩向我走来,破破烂烂的衣服就像这儿无数的乞丐一样。他们停在我面前,伸出手,还算很有礼貌地说:
“给几分钱吧,少爷,我们几天没有吃饭了。”
我很不好意思,因为我一向没有用钱的必要,所以从来不带钱。
“对不起,我没有带钱。”
“就一分钱,少爷,看上帝的恩慈!”
《大冒险家》 第一部分第一章 暴力·权势(30)
我站起来:
“真的没有。”
他们交换一个不相信的眼光,脚步齐换,挡在我的面前。
“对不起。”我说。他们动也不动。
“你们要干什么?我说过我身上没钱!”
他们还是不吭声。
“让开!”我可是生气了,难道他们真的认为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