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12-大冒险家
,可是,当她看见那毫无反应的面庞和扭曲得好像即将窒息一样的表情,便觉得胃里控制不住地作呕。她就默默地把孩子推开,让护士抱回床上去。
苏安背靠在沙发上,紧紧地闭住眼睛。那是许久以前的事,许久、许久,当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
她的父亲好像永远不在家,除了某些重大的节日,他总是风尘仆仆地忙他的生意。她可以看见戴氏美而廉超级市场的黄色和蓝色招牌,飘扬在全世界。这些店就是他的生命,在他以前是他父亲的。
她的母亲是亚特兰大的名媛之一,苏安经常看见母亲失望的眼光驻留在她身上,她嫌女儿像父亲那样粗壮,丝毫没有她的家族那边的娇小和纤秀。
十四岁时,苏安已比班上大部分的男同学都要高大,而且永远失败地在与她的体重奋战。因为,她若愈紧张,就愈无法控制吃东西的欲望。更糟的是,由于她的生理失调,致使青春期的粉刺十分严重。
她还记得镜前那流不完的挫败的眼泪,与她害怕在公共场所出现甚至不愿去上学的心情。可是母亲硬逼着她去,她永远忘不了男同学耻笑她满是青春痘、且治疗的膏药无法完全拭净的脸。不久以后,她就因为他们的残忍而憎恨他们,可是他们跟她说话或在注意她时,却又无法控制地感到兴奋。她被这反应吓得要死,深怕别人发觉出来。
她已不记得是何时或如何走上自慰这一条路,不过事后那松弛、平静与全身乏力的感觉,却好似发生在不久以前。只有这时她才不紧张,也不想拿东西塞入嘴里。她想起事后她是如何愉快地合上眼睛,梦想自己变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大美人。偏偏这时,她母亲进入了房间。
她站在门口那惊讶与愤怒的表情,仍然历历如在眼前。她还来不及停手,母亲已摔上门,从衣柜中抽出一条皮带,跑过来用力地抽打她。一边生气地喊着:“你这脏孩子!你要你的孩子变成白痴吗?你要你的孩子变成白痴吗?”一次又一次,重复了又重复,一直到她累了也哭得没有力气了才停手。白痴、白痴、白痴……
这件事给她的教训就是事前记得要锁房门,除了她的生理需求,她什么也不在意了。就这样一直延续到她有了第一次的经验,那时她十六岁。若是她有权利选择,其实可能更早。也许是她家的名声太大,令人都不敢轻易碰她,也可能是那些男孩对南方的淑女还很尊重。
无论如何,此后她就不曾再锁门,青春痘也渐渐不见了,男孩和汽车到处都有。而当她离家出外上学时,一个崭新的美妙世界跟着在她眼前展开。母亲的毒打与劝告,也跟着忘掉,直到她生产的那天晚上。
她好像刚从一场浓雾中挣扎出来,当她张开眼睛时,只看到一片白花花的灯光,原来她仍躺在生产室。她眨眨眼睛想要看清楚,视线仍是模糊不清。
医生和两个护士正俯身在角落的一个工作台上忙着。护士知道她醒了,过来对她说:“躺着好好休息吧。”
“我的孩子怎么啦?”
“没什么,你休息着,一切都会好转的。”
“大夫!”她嚷道,“我的孩子怎么啦?”这次她已挣扎着想坐起来,护士硬把她压回去。几分钟后,医生走过来。“我的孩子死了?”
“没有,孩子很好,只是我们碰到一点困难。”
“什么困难?”
“脐带缠住了孩子的头。”
工作台那边的护士移动了身影,她看见婴儿正在氧气罩中。“你们在做什么?”
“给她充分的氧气。你试着休息好吗?”
她推开他的手。“为什么?”
“假如婴儿受了伤害,氧气可以帮助她。我们不能大意,是不是?”
她突然听懂了。“她残废了是不是?或者脑部受了伤?脑部总是首先受损,是不是?”
医生看着她,语焉不详地说:“这种病例谁也不敢断言。”
他们也许还不敢断言,但她心里有数,母亲的话从记忆的深处浮出来。“你要你的孩子变成白痴吗?”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妈妈说对了,她的妈妈总是对的。“大夫?”
“什么事?”
“大夫,我不想再有孩子了,你能帮我的忙吗?”
医生俯身看她。“我能,可是你难道不应该先和丈夫商量一下吗?”
“不!”
“这次是个意外,”医生说,“将来可能不会再发生,毕竟这是万分之一的例子。可是一旦我将你的输卵管结扎起来,就绝对不可能再有孩子了。将来你要是后悔,而想要孩子怎么办?”
“不会!真的想要的话,我可以去领养,那样我才能确定带回去的是什么!”
医生打量了她一会,终于举手招来护士。麻醉药进入体内,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向无限深处沉去。两条小蛇样的泪水,因她双眼的合上而争相钻入包住的头发中,然后房间开始向后退去。一阵突如其来的痛楚,令她觉得体内似在哭泣,仿佛她若是清醒着也必然号啕痛哭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母亲永远是对的?
14
他们帮着苏安把第一口箱子从屋中拿到车旁时,她突然转身对他说:“我不要离婚。”
塞奇没有应声。
“银行每个月会把支票寄过来,孩子的医疗费用当然也由他们负责。”
“你大可不必麻烦了,我可以照顾她。”塞奇坚持道。
《大冒险家》 第二部分第三章 金钱·婚姻(18)
“我也想照顾她。”
塞奇也就不再坚持。
“我会回来的, 我只是回家去休息休息,舒服些后,自然就会回来。”
“我知道。”其实两人心里都明白她不会回来了,这是必然的结果。
“我不习惯这里的一切,语言、人民,一切都与美国不一样。”
“我知道,这是很正常的。每个人在自己的国家都觉得自在许多。”
最后一件行李也摆放妥当了。她抬起头来,不大自然地对他说:“那么——我们就再见了。”
“再见,苏安。”塞奇低头吻了她的双颊。
她凝视着他的脸,眼泪突然泉涌而出。“对不起。”她极小声说完就转身快步走出屋子,连门都没有关。
塞奇关上门回到起居室,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啜着,浑身的虚脱使他不自觉地想找椅子坐。他对无数的女人说过再见,但这一个不同。她是苏安,他的妻子。
从她出院,并说出她要医生做的事后,他就料到结果必是如此了。
“你一定疯了,”他气得大叫,“只有白痴才干这种事!”
她苍白的脸上无比的顽固。“不要再有孩子,像她一个已经够辛苦了。”
“其他的不一定会像她!”
“也不一定不会。但我可不要冒这种险,你们这种旧家族的事情我听多了。”
他狠狠地瞪她。“我的家族中根本没有这种例子,这纯粹是个意外。”
“我的家族中也不曾有过,”她不想再争辩下去,“反正,我不要再有孩子就是了。”
两人因此尴尬地沉默下来,他在壁炉前呆呆地站着,她走过来轻声说:“我们不要再吵了好吗?”
他不理她。
她看看情形不对,终又开口说:“我想我要上楼了。”
他还是不理她。
她走到楼梯前还转身问他:“上来吗?”
“你先上去,我稍后就来。”
她默默地步上楼梯,他一直站到木柴都烧完、崩下去了才回到卧室。她还躺在床上等他,但一切都不一样了,将来也不可能再恢复。他们之间突然冒出了无数堵厚墙。
她也马上觉察到这种变化,原先所有想要回复正常的计划,一下子全都崩溃了。节食食谱被她丢到一边,日常常做的运动也懈怠了,对外表愈来愈不留意,体重也直线上升。有一次,他善意地请她去做个头发买几件新衣服。
她却说:“何必呢?除了这栋屋子,我们又不到别的地方。”
话也不错,战争限制了所有人的行动。旅行一词在欧洲已成了过去式,再也不能到里维拉游泳避暑,或在巴黎街上闲逛。所有的人都像被锁在各自的孤岛上。
渐渐的,人也一个个的不见了。人人陷入混乱的漩涡中,各自回返国内。仅余的瑞士人都很呆板,似乎真的只对钱感兴趣,而话题也总围着某个国家的领袖又贪污了多少钱存入瑞士银行而打转,而那语气,又俨然不用归还了。战争结束后,一部分的存款人早已不在人世,而且临死前都不可能办妥适当的手续移动他们的财富,所以这些钱顺理成章地成为瑞士的财产。当德军突破马其诺防线,席卷法国后,瑞士人的看法似乎对了。一幅铁幕隔开了瑞士和西欧各国。
大约一个月后,塞奇刚巧到柏斯坦的银行去,主人突然问他道:“你父亲在德军任上校吧?”
塞奇对他们消息的灵通颇为佩服,好奇地问:“有什么事吗?”
“我们应该和某些客户联络,但目前似乎没有办法做到。”银行家答道。
“你们何不直接去找他们呢?瑞士是中立国,出入任何地方都不该有问题呀!”
“不行,我们政府不准!”凯勒很快地说,“怕德国把它当成一种含有敌意的行动。”
塞奇突然懂了,这些客户是犹太人,但他不主动开口。
“若你父亲能替你弄到一张通行证,我们可以帮你办好瑞士的护照。”凯勒不得不先要求。
塞奇大为所动。“你是说,我因此可以成为瑞士的公民?”
两位银行家对看了一眼。“这个,也可以想办法安排。”
塞奇仔细地考虑着,目前他既非法国人,也不是俄国人,只是一次大战后开始在欧洲流亡的许多无国籍人士之一。固然有许多白俄已渐在法国定居,但瑞士公民的身份将来或许大有用途。
“你们要我怎么做?”
“麻烦你去找到我们这些客户,并取得他们要如何处理存款的明确指示。”
“假如他们下落不明呢?”
“想办法证明他们是否还活着,这样我们处理时才有凭证。”
塞奇心中怀疑,据说这些余款将来是由银行和瑞士政府平分,这种说法不知是否属实。倘若是真的,那就难怪这些银行家如此热心,也如此神通广大。“而我有什么好处呢?”
“我相信条件必定会令你满意的,毕竟像你这样的人并不多,是不是?”
塞奇离开时已答应写信给父亲,请他想办法安排。这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而父亲的信就在苏安离开的这一天到达他的手中。
他父亲现在巴黎,总部恰巧就设在当年他当门僮的同一座饭店里。办法是有的,其中细节或需当面详谈。他的父亲将很高兴再见到他。
塞奇放下酒杯,他已决定接受银行家的条件。下午他就会去银行与他们研究,但有一件事必须先办妥。他拿起电话拨了一组号码,一个女人前来接听。
“佩姬,”他很快地说,“我是塞奇。”
“什么事?”那清脆的英文问道。
“苏安走了,你要多少时间才能把孩子收拾好?”
那声音愉快地说:“孩子早就准备好了,我们一早上都在等你的电话。”
《大冒险家》 第二部分第三章 金钱·婚姻(19)
“十分钟内我就过来接你们。”
15
胜利街上惟一的声响就是他踏在人行道上的脚步声。德士抬头看着耸立在大街末端的总统府,怎么也不习惯才刚午夜就空无一人的巴黎。
街上空荡荡的,所有的法国人都躲在重门深锁的家里。街角的咖啡馆早已打烊,屋外空留着在月光下闪着冷冷蓝光的桌椅。一向堆满五光十色货品以吸引顾客的橱窗,已拉上百叶帘子。一九四年夏天的巴黎,没有情人手挽手在街上散步,或在浓荫下拥吻。
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支细雪茄,当他停下来划火柴的时候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便转过身去。一个女孩从门廊的阴影下走出来,就着火柴的光,他看到一张瘦削饥饿的脸。
“先生,要找小姐吗?”她用不大流利的德文小声说。
他和善地对她摇摇头,并用法文回绝了她,看她又钻回原来的阴影内,才转身继续向前走。连妓女都像吃了败仗。
而他刚才离开的那场宴会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