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能克刚






  “我家人每个月会汇钱给我,我自己负担得起。”她很坚持。 

  “那五千块零用钱济得了什么事?你还是留下来慢慢花,补习费就交给我。”他颇不以为然。 

  “五千块也是钱!我平时就很节俭,不至于连几千块的课程都上不起。”恕仪俏颜一板。“根据约定,你只要负责小孩子的相关费用,不需要负担我额外的开销。” 

  奇怪,他只是一番好意,她干啥开口闭口就是那些鬼约定?简直摆明了视他的好意如粪土! 

  “你将来要从我这里拿走的钱难道还少了?也不差那几千块!”少爷脾气当场发作。 

  “你你……”她手中的餐叉然握紧再松开。“你家里的钱也得来不易,你能省着点就省着点,不要老是把自己当散财童子。” 

  叩!酒杯以过大的力道放回桌面上,引起周围几桌的侧目。 

  “你在暗示我是个败家子吗?”他柔到不能再柔地低问。 

  “我我……”恕仪被他阴森的表情吓到。“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 

  如果止于“没有这个意思”也就罢了,偏偏底下还要再加一个“只是”。 

  这个“只是”就代表转折语气,把前情推翻的意思。 

  “只是什么?只是我倒楣对不对?我活该遇上你,一番好意被你践踏。”他眯着眼盯住她。 

  “倒楣的人又不是只有你。”她小小声反驳。 

  “什么?” 

  “你……你干嘛那么凶?”她大著胆子说。“我不愿意随便拿你的钱也是为你好,你何必不领情?” 

  搞了半天,不领情的人变成他了?伍长峰真真气结。 

  “你这个小……” 

  “阿峰!”一声娇嗔中止了两个人的对峙。 

  一名穿着网球装的美女亭立在桌侧,不知道看了他们多久,两个人太沉浸在自己的缠斗里,竟然都没有注意到她。 

  “媺帷,你怎么会在这里?”伍长峰看清来人后一愣。 

  “这间俱乐部只有你能来吗?”美女的薄愠有渐渐加深之色。 

  “失陪一下。”告完罪,他不由分说,拉着美女朝通往庭院的落地门走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两人来不及走远,美女已经迫不及待发难。 

  “出去再说。”他的眉心凝结。 

  “我打电话找不到你的人,打手机没人接,结果你却带着另一个女人高高兴兴跑来这里吃饭……” 

  后半段的怒斥随着落地门拉上而被隔绝。 

  恕仪隔着玻璃窗,好奇地审量他们。 

  好一对俊男美女,男的英武挺拔,女的高姚性感,脸上化着精细描绘的淡妆,挑染的长发带出一份都会美感。 

  伍长峰之前曾经说的,他自己已经有属意的新娘人选,八成就是这位“美薇”小姐了。 

  庭院里的两个人明显争执起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即使隔着玻璃窗,仍然有几句片段飘进来。 

  “……那她是谁?你说啊!”女方怒气不息地质问。 

  “她是……”伍长峰如何解释她身分的这一段听不真切。“所以……根本没什么……” 

  “……没订下婚约之前,我能接受你跟别人来往……但是将来……” 

  “我没有……再过几个月……结束……” 

  “你最好是认真的……总之……否则……” 

  美女撂下一长串威胁,忿忿离去。 

  伍长峰站在原地,仿佛对她喊了几句话,但是美女头也不回。 

  他又立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颓然抹了抹脸,慢慢走回餐厅里。 

  看着垂头丧气的表情,她忽然觉得很过意不去。 

  虽然害他和正牌女友吵架不是她的错,可是他带她出来吃饭却是一番好意,她不能说自己没有责任。 

  眼睛一转,对上周围几双同情的视线,恕仪登时被瞧得莫名其妙。 

  啊,是了!她恍然。在别人眼中,这是一出脚踏两条船的戏码,伍长峰饰演那个花心混蛋男主角,而她成了受害苦情女主角。幸好她今天的穿着很像最近流行的高腰娃娃装,否则让旁桌的人看出她正怀着孕,脑中的戏码铁定更不堪。 

  伍长峰闷闷回到桌位上,拿起叉子,一言不发。 

  “我吃饱了。”她轻声说。反正他一定也吃不下了,不如早早走。 

  “噢,那我们走吧!”他有气没力地朝侍者招招手。 

  结完了帐,两人一起驱车回公寓里。 

  沿途他们都一语不发。 

  其实她很想问问他情况严不严重,需不需要她帮忙向女朋友解释,又觉得自己不适合去过问他的感情生活。 

  车子弯进地下停车场,停定了,他先开门而出。 

  恕仪默默走在他身后,踢踢跶跶的脚步声荡成空寂的回音。 

  “你以后不必再这么做了。”她忽然说。 

  前方的身影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做什么?” 

  “对我表达善意。”她诚心诚意地解释。“我们本来就不是朋友,未来也不会再深交,你不必花太多精神在我身上,真的。” 

  伍长峰缓缓转过身。 

  他冷厉的神情让她暗叫一声糟,却想不出来自己说错了什么。 

  她的谈话合情合理啊。 

  “说得对,是我太无聊了。我好心要带人家出去吃饭,人家叫我省省吧!好心要帮人家出补习费,人家把钱扔回我脸上;我本来想,将来就算当不成家人,起码还能当朋友,谁知人家根本不是这么想的。说到底,是我自作多情,里外不是人!多谢你提醒我,我以后不会再那么多事,反正也不会有人感激我!”嘲讽的话连珠炮般轰出来。 

  “我不是……” 

  来不及了。他铁青着脸走回车子上,发动引擎扬尘而去。 

  恕仪怔怔望着车影。 

  她是真的觉得公事和家事已经够他忙了,她宁愿他把这些时间花在经营自己的生活上,不必太顾虑她,为什么他不领情呢?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觉得,自己真的伤了他? 

  *  *  * 

  “你今年几岁?二十岁哦?这样年轻就结婚了哦?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啦!女孩子很少像你这么早结婚的咧!啊你先生对你好不好?” 

  由于她选择的压花班是在下午两点到四点,平常人都在上班、上课,会报名的通常是家庭主妇,因此从课一开始,年轻内向的她就成为众家婆婆妈妈关注的对象。 

  “他对我很好。” 

  她顶着两抹腼印暮煸危裢钒蜒怪坪玫拿倒寤ò祓ど匣剑鑫腥说娜拱凇!?br />
  “那就好。他如果对你不好,你来找我,我叫我儿子娶你。你这种乖乖的女孩子我最喜欢的啦!”陈妈妈大手一挥,把松枝剪成两三段,话声与手势同样豪爽。 

  “我孙女也快生了,不然我帮这两只小的指腹为婚,你说好不好?”张婆婆笑咪咪地咬一口原本要带来干燥的胡萝卜片。 

  其他婆婆妈妈哪里肯?众口纷纷就开始抢起人来,连授课的林老师也跟着加入战局。 

  恕仪看着这群热心过度的妈妈们,呃,还是埋头苦干好了。 

  压花班分低阶、中阶和进阶三期,每一期四周,她已经上到中阶班的第二周,越来越有心得了。再加上她天生心细与手巧,制作出来的成品,居然已经有其他班的人在询问可否转卖,让她的虚荣心小小满足了一下。 

  “好了,各位,我们后天的课需要使用到仙丹花和风船葛……” 

  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断林老师的说明。 

  “打扰了,请问班上有没有一位李恕仪小姐?” 

  伍长峰!看到他出现在门口,恕仪着实吓了老大一跳。 

  现在是星期三下午三点,他应该在公司上班才对啊! 

  “我在这里。”她捧着六个月大的肚子,辛辛苦苦从位子上站起来。 

  “家里有点事,我来接你回去。”伍长峰快速向她解释,眉眼问的阴郁让她隐隐感到不祥。 

  她轻声向同学和老师告了个罪,随着他离去。 

  “发生了什么事?”坐进车内,她立刻开口。 

  他肌肉紧绷,整个人彷佛处在一种强烈的张力之下,轻轻一触就会爆裂。她从未看他如此诡异过,心里跟着惶恐起来。 

  他并没有立刻发动引擎,而是把额头靠在方向盘上,深呼吸好几下。 

  “我爷爷病倒了。” 

  “什么?”她惊叫。他父亲才刚刚好转,移居到山上的别墅静养,转眼竟然轮到了他爷爷。 

  “一开始只是小感冒,没想到病情忽然一发不可收拾……”他的语声开始沙哑。 

  “老先生现在还好吧?”最近她白天都在花艺教室上课,已经有一阵子没见过他。 

  伍长峰疲倦地叹了口气。“我们已经把他接回家了,他想见见你。” 

  恕仪心头一沉。他们会把病人接回家来,可见情况不妙。 

  虽然不知道老先生为何会想见她,她仍然点头。 

  “我们快走吧!” 

  *  *  * 

  乍见病床上的形影,恕仪心中的沉重再添加数十斤。 

  才数周不见,伍老爷爷已不复她印象中强势硬气的模样。 

  他的神智尚称清楚,脸色却蒙上一层死白,眼睛晦暗而浓浊,一缕微弱的呼息几不可辨,任何人不需要专业医生的断定,即可清楚看出一个事实——床上的生命已然走到最终一程。 

  怎么会呢?才短短几十日之隔而已。 

  十二月的天色阴沉沉的,风雨午后方定,窗外的庭轩萧然画过凉风,而后归于沉寂,窗内的亲属也同样的谧然无声。 

  她知道伍家并不是那种财大业大之后,亲子关系就分崩离析的家庭,所有亲人的感情非常凝密,伍长峰更深深敬爱他的父亲与爷爷。如果伍老爷子没能撑过来,她几乎无法想像他会有多沉哀。 

  房里人不多,除了家庭医生随侍在侧,另外也只有伍氏夫妇、伍长峰的弟弟,和两位她并不相识的叔伯辈。 

  从她一进门开始,其他人都炯炯盯视着。她几乎可以听见伍氏夫妇的心音——老爷子为什么会想见她? 

  他们只怕连老爷子与她相识都不知道。 

  “爷爷,恕仪来了。”伍长峰轻声告诉床上的老人。 

  伍爷爷勉力瞠开眼睑。 

  “老先生。”她在老人的身畔坐下,按住他的手。 

  “嗯。”老人好一会儿才发出蚊鸣般的语声。“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 

  “是啊,我去学压花,白天都不在家。”她强迫自己用轻快的语调回答。“老先生如果不嫌弃,改天我送您几幅作品。” 

  老人微微扯动嘴角,眼眸换上熟悉的锐利,扫过四周几张哀伤的面孔,尤其伍长峰,更被他长长地看上许久,焦点才重新落回她身上。 

  “以后你难免要辛苦一些。”老人绽出微弱的笑意。 

  “是。”这一点她已经有所体认。 

  当一个单亲妈妈,尤其在她这样的年纪,绝非易事。 

  “女孩儿家不要太倔强。”老人忽然又说。 

  她一怔。 

  “我没有……”回得有点委屈。 

  老人笑得更开一些。“有所坚持很好,但是不要把自己的幸福都‘坚持’不见了。” 

  她似懂非懂地听着,无法体会。 

  “好了,你走吧。”老人摆了摆手,又沉沉闭上双眼。 

  他要对她说的,只有这几句话?恕仪不解地退开来。 

  她会很倔强吗?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公认的软心肠与好脾气呢! 

  老人又昏睡过去,伍先生再也忍耐不住,握着老父的手开始掉泪,伍夫人靠在丈夫肩头,陪他啜泣着。只有伍长峰失去任何表情,僵在原地动也不动。 

  这段时光应该属于伍家人,而她,并不是。 

  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她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 

  庭园虽然湿冷,却少了内室那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氛围。 

  她不知在小园香径徘徊多久,屋里突然响起阵阵号泣。 

  天上冷月,仍然无声,一任冬风吹来沙尘,预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  *  * 

  由于身分敏感,她匆匆参加了老爷子的家祭。 

  即使一些远亲对这位身怀六甲的不明女子感到好奇,她也未曾停下来招呼。上完香,红着眼,反身离去。 

  至于隆重肃穆的公祭,她是由电视新闻上观知,一些高官将相、富商巨贾全部出席了,场面备极哀荣。 

  出殡那天,鼓乐声伴着长串的车队,一路驶向位于山区的家族墓园。 

  有几度,伍长峰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