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苦难





  因为村里曾有一个壮小伙子,被人雇去浙江看鸭子,半个月不到就跑了回来。 
  那儿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呀,苦死了……那个逃兵诉了一大堆苦,让人听了心惊肉跳的。 
  这一次,我还能以此为理由回绝哥哥么? 
  家里实在太穷了,父亲动手术又借了几千块钱。 
  哥哥当了五年多的村长(上年起又兼任党支部书记),可家里除了一台三姐不看的旧黑白电视机,以及一台不值几个钱的录音机外,什么也没有。 
  这时的我,是该为改变家里一穷二白的面貌尽点责任了。 
  我咬了咬牙,说:我去! 
  今夜,我就要离去 
  1996年4月18日,离家前夜,窗外,风雨大作。 
  在这一个不安的深夜,我仿佛有某种预感似的,竟然写下这样一首《别》: 
  今夜,我就要离去/命运之神的安排/常常突然得教人/猝不及防 
  就要离去/一切仿佛已经太晚太晚/我甚至/来不及为我心爱的女孩/捧上最后一朵/鲜花/来不及为我亲爱的朋友/送上最后一句/祝福/来不及为我病中的故乡/洒下最后一颗/汗水/来不及为我贫血的祖国/献出最后一滴/忠诚 
  而在今夜/在今夜之前/我是怎样挥霍/我金子般的青春/金子般的生命呵/回首之间,才发现/一切,竟是那样/不堪回首 
  不要宽恕我,生活/让我离去/让我承受一千次暴风雨的洗礼/让我经历一千次死亡的炼狱/让脆弱的心/被风雨之锤/一千次锻打/让卑微的灵魂/被死亡之剑/一千次雕刻 
  今夜,我将离去/爱我的人们呵/请为我祝福/如果我能在风雨中战胜风雨/如果我能在死亡中超越死亡/我将归来/用热血和生命/再无怨无悔地/深爱你们/深爱一千次 
  “别”——生离死别的“别”,永别的“别”。 
  而我不知道,哥哥,我挚爱的哥哥,就要和我,以及这个他深爱的世界,永远地告别了…… 
  1996。4。19 
  10点40分,上车; 
  12点40分,武夷山下车; 
  1点整,上车; 
  5点整,江西上饶白沙下车。 
  1996。4。20 
  4点多起床,数小鸭; 
  6点15分上车,半小时后至上饶; 
  10点上火车; 
  晚8点,至浙江嘉兴下火车; 
  晚10点,至老周鸭场; 
  晚12点,喂小鸭后休息,下半夜起来(照看小鸭)一次。 
  1996。4。21 
  6点起床。 
  午饭后上船,经水路半小时后抵达目的地。 
  离家之前,我特意买了一本新的日记本,取名为“漂泊日记”。 
  它的第一页上,便记下了上面的“行程表”。 
  汽车、火车、小船,把我从故乡带到了异乡——浙江嘉兴。 
  嘉兴的南湖是中共一大会址之一。这里河流纵横、水网密布,是典型的江南水乡。 
  嘉兴又紧邻杭州、苏州、上海。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在这人人向往的“天堂”里,迎接我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呢?   
  第十章 欲哭无泪(2)   
  今晚咱们是真正的“天当房,地当床”了 
  我们一行有四个人:哥哥的合伙人小纪夫妻俩、哥哥的“代理人”——我,以及雇来的一个帮手歪嘴老伍。 
  小纪已经不小了,快四十岁了,本身是浙江人,落户在我们下园村,以前经常到这一带“做生意”——养鸭,有赚的也有亏的。这一次,把哥哥说动了心,合伙做了这一次“生意”。 
  小纪是哥哥众多的“狐朋狗友”之一。 
  哥哥在村里是孟尝君式的人物,为人大度真诚,交游广泛,上至政府领导,下至地痞流氓,都有哥哥的朋友。 
  歪嘴老伍曾帮哥哥干过几天活,后来找不到活干,生活不下去时,哥哥便叫他到家里吃饭。 
  类似老伍这样的例子不止一个,经常把小气的嫂嫂气得在背后骂骂咧咧的。 
  我们到达目的地——一座在野外的废弃仓库,从小船上卸下小鸭,关进了仓库里。 
  仓库年久失修,门板和窗户玻璃早就无影无踪,蛛网密布,只剩一个破烂的空壳。 
  两千多只小鸭,叽叽喳喳的,一下子打破了往日的宁静。 
  黄昏时,小纪夫妻和老伍在给鸭子放水,我被安排当伙夫——做晚饭。 
  我在仓库外的墙根下找了个背风的空地,拣来几块石头,把小铁锅往上一架,一个简易锅灶就搞好了。 
  我在附近找来一些干树枝干树根之类的柴火,往铁锅里倒进米和水之后,就正式点火做饭。 
  尽管我上小学时就在嫂嫂的“监督”下学会了做饭,但这样的野炊却还是新媳妇上轿——头一遭。 
  由于火候掌握不好,饭被我烧煳了。 
  还好小纪他们并不计较,一碗又一碗地把一锅糊饭都干掉了。 
  一连两天没日没夜地奔波忙碌,体能的过度消耗,使大家都有了一个好胃口。 
  晚上,小纪和老伍抱来了几捆干稻草,我们一起把稻草在仓库二楼的地上铺开,再放上草席与被子,就是一张“床铺”了。 
  尽管已经疲惫不堪,我们还是不能睡安稳觉,每隔两三小时就要起来照看一次小鸭,把因怕冷挤成一堆的鸭子驱赶开,防止它们挤压窒息而死;另外,老鼠也是小鸭的“天敌”,晚上稍有动静,我们就得“呼嘘呼嘘”地大喊几声,以吓唬可恶的老鼠们。 
  当然,晚上不可以有电灯——在浙江的那一段牧鸭岁月,我从未点过一晚电灯。 
  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我在仓库里睡了十几天地铺,这是我在嘉兴最好的“待遇”了。 
  十几天后,小鸭们开始长大,一千多只小鸭子在仓库里关不下了,晚上就分出一部分,关在附近的一个小仓库里。 
  这个小仓库其实就是一间三十多平米的破屋,“住”了鸭子后,人就无立足之地了。 
  但鸭子晚上还得有人看——怕人偷。 
  我提出,由我当看守,就在仓库外面睡。 
  小纪不放心,叫老伍跟我一块。 
  晚上,我和老伍把稻草和席子、被子从大仓库里抱了过来,在小仓库门前铺开了“床铺”。 
  今晚咱们是真正的“天当房,地当床”了。我跟老伍打趣。 
  嘿嘿,老伍咧着歪嘴笑道,俺这样睡可睡过多回哩。 
  没办法,灯明,你就委屈委屈吧。小纪很客气地对我说。 
  在异乡牧鸭的“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像 
  早春四月,南方的气候乍暖还寒,我缩着身子躺在星空下的被窝里,一直睡不着。 
  一轮将圆的明月在云朵间徐徐穿行,一颗颗星星在天空中时隐时现;田野上,一些不甘寂寞的虫儿们,已经在春风里欢快地鸣叫着。 
  我大睁着眼睛,仰望着天上那轮明媚的月亮,心里不住地涌上来一阵又一阵的痛楚和忧伤…… 
  我在思念华了! 
  离家之前,我买了十几个浅绿色的信封,写好地址,贴好邮票,每个信封都放了一篇我从报刊上精心挑选的文章或诗歌。 
  我让友人每周帮着寄出一封,这样,即使我在浙江没办法写信,华还是能收到我的信,还是能感受到我的爱。 
  到了浙江后,我把汽车票、火车票也一并装进信里寄给了她。 
  华正在“备战”成人高考,我希望我的每一份微小的爱都能给她增添哪怕一点点的信心与力量。 
  在异乡牧鸭的“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早上天一亮,也就是5点多钟吧,人还没醒来,鸭子就先叫唤开了。 
  小纪就会把我和老伍叫醒,赶着鸭子下田。 
  只留下纪嫂一人,在“家”中做饭。 
  纪嫂做完饭后,就来换我们的班,我们仨轮着回去吃饭。 
  从早上直到傍晚,除了早饭和午饭的时间,我们不是在田里就是地里。 
  因为怕鸭子糟蹋农民的庄稼,我们得一刻不离地跟着鸭子。 
  养鸭一般分为两种:圈养和放牧。 
  我以前替家中养鸭都是圈养,较为轻松。 
  而这一次,我可是尝到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是一种怎样的滋味了。 
  没两天,我就感冒了,但我并没有去抓药,硬挺了过来。 
  到浙江20多天后,我们“拔营起寨”,离开了两个破仓库。   
  第十章 欲哭无泪(3)   
  附近田地里散落的谷粒、草籽,以及昆虫等天然饲料,已被渐渐长大的鸭子们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必须换一个地方。 
  这儿地处平原地带,土地肥沃,有丰富的天然饲料。可以节省大量的养鸭成本,这,就是我们家乡不少鸭农每年都不辞辛苦地跑到这里来“赚钱”的主要原因。 
  转换营地之前,通常都是小纪先去“侦察”,确定新的“地盘”之后,再由老伍挑着行李,我们一路大声“呼嘘呼嘘”地驱赶着鸭子到新地点去。 
  “转移”是一桩很累人的活计。 
  我头戴一顶破毡帽,脚蹬快有我三分之一身高的过膝的长筒水靴,穿着溅满泥水的破烂衣裳(那时我穿的“养鸭服”都是破了洞的),手里挥着一竿“破旗”(在三四米长的竹竿末端扎上白色塑料布,用以吓唬鸭子),屁股后面挂着一团塑料雨布,这,就是我当时的“光辉形象”。 
  新地点近倒省事一些,远的话可就要命了,一路上要过沟过桥过河过马路,两千多只鸭子的队伍不断会出现一些不听话的“叛逆”,有时你一不留神,它就蹿出队伍之外,而鸭子这东西有一种“跟屁虫”的天性,只要有一只鸭子带头“造反”,其他鸭子就会跟着效仿,它们或是蹿进农民的秧田,把人家的秧苗搅得一塌糊涂;或是一窝蜂地往不相干的方向狂奔而去,有时我为了截住这类“叛逆”,经常是不顾前面是水沟还是烂泥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前去,一头栽进沟里或是长筒靴陷进泥水里或是奔跑溅起的泥水溅了一身,可以说是家常便饭。 
  我体质本就孱弱,跑到最后,常常是上气不接下气,脚步沉重得再也迈不开一步。 
  这个时候,我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一边无奈地看着鸭子们在我的眼皮底下“造反”,心里又恨又无奈——恨自己身体不强壮,无奈是为自己作为一个人却跑不过鸭子! 
  一天到晚呆在田里,这滋味可够受的。平原地带风大,要是下起雨来更是要命,风先是拼命撕扯着我裹身的塑料雨衣,一撕开一点,雨水就毫不留情地往你身上灌。有时狂风大雨把鸭群惊吓得四散奔逃,我们就得不顾一切地在风雨中奔跑着阻拦鸭子,尽量不让失去控制的鸭群给农民的庄稼造成更大的损失。 
  这样的日子,有时一天要湿透两套衣服。 
  晚上,我们是鸭赶到哪里,人就睡在哪里。像原来的那两座破仓库,在我们的牧鸭生涯中是一种莫大的奢侈。 
  我们的行李中有围网,傍晚时分,我们找一块干燥一些的田地,把鸭子围在中间,这就是鸭子的“宿营地”。 
  我们呢,当然没有“特殊化”可搞,在围网旁边铺上塑料布(防潮),再在上面铺上草席被褥,就成了鸭子们忠于职守的夜间“保安”。 
  为图省事,我们一般不搭帐篷(也就是几根竹竿加几块塑料布),只在看天气像要下雨的晚上,才搭那并不太顶用的帐篷。 
  不管有没有搭帐篷,晚上突如其来的暴雨常常把我们从睡梦中浇醒,帐篷被大风刮到了一边,被褥也湿得一塌糊涂,我们只好披着雨衣,泥塑一般站在无边的风雨和黑暗中苦等天明。 
  即使在晴朗的夜晚,野外露宿也并非一件浪漫事儿。 
  野外蚊子又多又大,“嗡嗡嗡”地吵得你睡不着;即使睡着子,蚊子一叮,我常会不自觉地“啪”的一下打在自己脸上,蚊子是打死一只,也把自己打醒了。 
  在伙食上,我们也极为节省——小纪夫妻俩吃苦吃习惯了。四五月份青菜刚上市,两三块钱一斤,我们买不起,倒是大肥肉在当地几乎没人要,一块多一斤,我们就几乎餐餐吃大肥肉炒腌菜了。 
  在家乡(以及后来在北京),我曾有过“三月不知肉味”的日子,现在顿顿吃肉,岂非享受? 
  小纪夫妻和歪嘴老伍倒是吃得挺香,但在我就是活受罪了。 
  我的胃本就不好,油腻一多,就常常翻胃。一碗饭在我手里,经常吃到最后几口时,“哇”的一下,胃一阵翻腾,想呕吐却又吐不出来,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常常使我泪盈眼眶。 
  这些,还不是最难承受的。 
  到浙江后不久,一向对我客气有加的小纪夫妻,根本不顾我是“村长的弟弟”,态度一天比一天恶劣起来。 
  他们经常无缘无故地找我的茬,当着老伍的面骂我这骂我那,甚至我随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