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苦难





  …… 
  我也上三姐家呆了一天,之后,我回到了二姐家。 
  我已经跟二姐说好,在她家呆上两三个月,书写好后,就回北京。 
  我之所以选择二姐家,而不是选择三姐家,是在我心目中,二姐自幼待我最好。 
  我十几岁时的日记本上,还记着这样一件事: 
  有一次,早已出嫁的二姐,在街上见到我穿的衣服很破旧,就掏钱给父亲,让他扯几尺布给我,“灯明也该换一件新衣服了”。 
  那时,二姐家也并不富裕。 
  还有,以前我每次要去外地(比如去凤翔),需要钱,不好意思向大水开口时,我就去二姐家,而二姐,也从未让我失望。 
  然而,这一次…… 
  我又失去一个姐姐了…… 
  在二姐家没呆几天,我就敏感到了什么—— 
  我看书看得迟了一些,二姐第二天就呵斥我:晚上点灯点到一两点,不费电呀? 
  白天,放录音机,二姐又正颜厉色地说,声音放那么大,吵死人了! 
  偶尔看看电视节目,二姐又找茬说:整天吃饱了看电视…… 
  二姐家有了好吃的,二姐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先叫我吃,而是好像我不存在一样…… 
  我知道,二姐并不欢迎我。 
  二姐变了! 
  我开始为自己没有给外甥送结婚礼金而懊悔:二姐可能误以为我是在北京混不下去了,想回来在她家吃上一辈子。 
  唉,还是走吧。 
  我决定“搬”出二姐家。 
  当我拎上行李要走的时候,二姐竟然没有说出一句挽留的话。 
  我的心,像碎了的冰渣一样冷。 
  倒是二姐夫开了口:就快过年了,灯明你就在这里过年吧…… 
  不了,我还是回家去过年……我说。   
  第十六章 沉默的羔羊(2)   
  二姐的确是变了——变得那么的陌生,那么的冷漠! 
  回到村里,扔下行李,我疯了似地跑到埋着亲人们的那座后门山上。 
  我没有去到亲人们的坟前,诉说……只是,只是在山上“疯疯癫癫”,且歌,且哭,且笑,且狂…… 
  “姐姐,我想回家 
  牵着我的手, 
  带我回家 
  噢,姐姐 
  我要回家 
  牵着我的手 
  你不用害怕 
  噢,姐姐 
  带我回家 
  牵着我的手 
  我有些困了 
  ……” 
  在一个人的山冈上,我嬉皮笑脸而又欲哭无泪地反复狂吼着张楚的一曲《姐姐》,直吼到撕心裂肺,喉咙嘶哑…… 
  晚上,我对朋友说,我又失去一个姐姐了…… 
  2000。1。18 
  阴郁了许多天的天气,今天晚上忽然放晴了。 
  而我的自传《灵魂的跋涉》,也应该开始了。 
  离开二姐家,天就放晴,这是一种怎样的“暗示”? 
  回到家乡,原想得到一些亲人的温暖,可我,又得到了什么? 
  人生,实在是太荒唐了呵! 
  你把帽子给我摘了! 
  我在满是尘埃的家中,清理出一个房间,从朋友们那儿借来被褥,安了一个“新家”。 
  一日三餐,我就到朋友家“白吃白喝”。 
  离过年还有几天,嫂嫂回来了。 
  小鹃: 
  昨天见到你妈,她前天和小鸿回来清理房子,不到中午就走了。我从城里赶回来却没能见到她们。今天你妈又从西地下来继续清理,我帮着干一些提水、扫地、搬床搬凳子的活儿。中午我在朋友家吃饭,你妈不到别人那里吃,说等会儿买方便面吃。于是我在吃完午饭后,到小店买了几包方便面,帮着用速热器烧了水,你妈一次就吃了三包泡面呢。 
  小鹃,你可以放心的,今天的灯明,已不再是从前那一个为恩恩怨怨斤斤计较的“东西”,过去的不会忘记也不可能忘记,但我不会让它们成为我沉重的包袱。你的信是昨天下午收到的,你信上希望我做到的,我已经先做一步了。“以德报怨”是一件很难的事,而我,并不想在心中对这个世界存着哪怕一丁点的怨恨,以后,我会一如既往地善待你妈,不是因为她曾经是你爸爸的妻子,而是因为她是你们姐弟的母亲。 
  …… 
  我想竭力“感化”嫂嫂,但我和嫂嫂之间,仍然爆发了一场“帽子冲突”。 
  清理好房屋后,嫂嫂和寄住在外婆家的侄儿侄女从西地搬回家来过年。 
  一天, 我正和侄儿侄女说笑,嫂嫂突然变色道: 
  灯明,你把帽子给我摘了! 
  干嘛?我对嫂嫂突如其来的“命令”大感不悦。 
  别在家里戴白帽子!嫂嫂沉着脸道。 
  为什么不能戴白帽子?我在北京戴习惯了……我想辩解。 
  你要戴就给我滚出去!嫂嫂的嗓门大了起来,脸色更阴沉。 
  “滚就滚!”我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气咻咻地出了家门…… 
  我戴的帽子,是一种常见的长舌帽,城市里随处可见,我在北京戴习惯了,就戴回了家。另外,由于是冬天,戴帽子还能御寒。 
  我不知道嫂嫂那根筋出了问题,竟然把白帽子跟白色的孝服孝帽联系到了一块。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出了问题,其实当时如果我能理解嫂嫂的愚昧,把帽子笑着一摘,一切也就“放下”了…… 
  可惜,当时的我,并不能如此大度。 
  后来,我妥了胁,进门前先脱帽,出门后再戴上。 
  但有一次,我忘了脱帽就进了家门,又和嫂嫂发生了一次正面冲突—— 
  “你害了你哥还不算,还要害我们母子吗?” 
  这是嫂嫂最刺痛我心的一句话…… 
  二姐的冷漠,嫂嫂的无知,这一个年,我过得很伤心。 
  我一步步走向了堕落 
  春节过后,嫂嫂和侄儿侄女就“撤”了。 
  空空荡荡的家中,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想好好地把自传写出来,然而,每当我坐到桌前,摊开纸笔,想落笔时,心里面就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头脑一片空白…… 
  一次又一次,我难以下笔。 
  后来,好歹开了个头,也只写了三四千字,就再也写不下去了。 
  写不下去,我像一只笼子里的困兽,在房间里横冲直撞,跺地捶壁,长吁短叹…… 
  我心里的确是被什么堵住了。 
  是什么堵住了我激情与灵感的源头呢? 
  2000。2。20 星期日 雨 
  “要旨仍然是道先战胜自己。”(路遥) 
  ……凌晨,醒在雨后的故乡,我披衣来到了院子的夜色中,仰望天空。 
  一连几天的阴雨,使得乌云一直沉沉地笼罩着故乡那原本明净蔚蓝的天空。今夜,依然如此。 
  夜空一片灰暗。看不到一点星光或月光。乌云,惯于玩弄遮拦光明劫掠光明的把戏。 
  但是,不!……有一点点光亮在乌云密布的天幕上浮现,呵,那一定是月光——月亮的光! 
  一丝浅浅的喜悦瞬间浮上我刚才还满是失望的脸。   
  第十六章 沉默的羔羊(3)   
  是的,月光,一团 
  这段未写完的日记,是我的心灵再度蒙尘的写照。 
  自传写不下去,心头苦不堪言。 
  为了排遣苦闷,我一步步走向了堕落。 
  我中了邪似的去租或者借了一堆又一堆的“黄碟”,在朋友家“欣赏”。 
  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沉浸在那赤裸裸的发泄兽欲的情节里,“享受”短暂的“刺激”与“快感”。 
  每一次看完后,我总是告诫自己:再也不能看了,再也不能这样了…… 
  然而,我仍然无法克制自己…… 
  我还成了赌桌上的常客。 
  先是打麻将,通宵达旦,没日没夜地沉醉于一个子的打好打坏,一毛钱的输或赢…… 
  我的牌友中,就有美玉的丈夫。 
  哥哥在九泉之下,假若知道我和他的情人的丈夫同桌赌钱,会作何感想?在牌桌上,我有时这样胡思乱想。 
  后来,打麻将输赢太小,我干脆跟着一帮赌徒赌起了“32张” 
  在我们这儿,“32张”才是正宗的赌博。 
  我一生中最疯狂的赌博纪录,就是在这一时期“创”下的。 
  我赢了输,输了赢,有时十几块钱做本,半个钟头里竟赢了一千多元。 
  赢得容易,输得也快,不一到一个钟头,我在手里还没有焐热的一千多元,又到了别人的口袋里。 
  其实那时我口袋里总共也才七八十元钱,我却用它们赌了整整一个月,终于在一个晚上,把它们完全给输了个精光。 
  我又到在一家宾馆上班的侄女那里,“借”了200元钱——她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二。 
  这200元钱,又给我在一夜之间赌掉了。 
  我真想永不再踏进大姐家的大门 
  就在我陷于看“黄碟”和赌博的泥潭不能自拔时,我的一个亲人——大姐,却给了我一记“闷棍”。 
  一天, 我照例到朋友阿忠家吃晚饭,正赶上阿忠小俩口在吵架。 
  他俩见我来了,都住了嘴。 
  阿忠的妻子撇下我们,躲进了里屋。 
  我感到了气氛的尴尬。 
  草草吃完饭后,阿忠善良的老母亲叫住了我。 
  今天阿忠老婆气坏了……她听到人说,说灯明你在外面挣了大钱,回到家来,给了阿忠几千块钱,所以整天在我们家吃饭,不上你大姐家吃…… 
  这是哪个家伙造的谣?我气急败坏地问。 
  还有谁?就是你的大姐,是××听到的,告诉了阿忠老婆……你看,你从北京回来,我们好心留你在家吃饭,反而受这样的冤枉…… 
  然后,阿忠母亲把我以前存放在阿忠家的几件生活用品提到了门口,叫我拿回去。 
  我多年前从医院偷来却不敢骑的那辆自行车,就是送给阿忠骑的。 
  阿忠也把车推了出来,说,咱们还是“划清界限”吧,这车你也拿回去。 
  我推上车,但没有推回家,而是到了公路上,一用劲,自行车冲出公路,“哗”的一声,掉进了河里。 
  我以这种方式,发泄着心中的愤怒。 
  我没有亲耳听到大姐这样“造谣”,但我十分了解大姐的为人,阿忠老婆听到的话,极有可能是从大姐口中说出来的。 
  因为,我太不给大姐“面子”。 
  尽管我回家乡后,在大姐家也吃过那么两三顿饭,但因为从前的隔阂,我平时仍然不愿上大姐家吃饭,而宁愿到朋友们家中蹭饭——这,又让大姐感到没“面子”。 
  以大姐的为人,倘若我在她家坐着吃上十天半个月(更不用说一两个月了),她不把我像赶一个乞丐一样赶走才怪呢——比她好上无数倍的二姐已经赶我一回了。 
  我很想找大姐理论一番,或是臭骂她一顿。但是,我忍住了…… 
  这一个晚上,我失眠了…… 
  当别人误解我的时候我总是沉默沉默对我来说其实是一种反驳 
  当世界遗忘我的时候我一个人过幸福对我来说其实是一种传说 
  当敌人越来越多朋友都离开我 当爱情变成一种负担却无法解脱 
  我不是沉默的羔羊我有话要讲给我一点酒让我有勇气向你吐露我的悲伤 
  我不是沉默的羔羊我也有梦想当明天太阳照在我的脸上我一样散发光芒 
  这一个晚上,我反反复复听着赵传唱的这首《沉默的羔羊》—— 
  羔羊也会怒吼沉默是一种力量你是不是和我一样在现实中学会坚强?! 
  2000。4。1 雨 
  中午,跟自己赌气,把自己狠狠地饿了一顿。 
  又“享受”到在北京饿肚子的滋味,好玩,活该。 
  世俗如此可恶! 
  但愿阿忠不会误解我,更但愿她妻子能够醒悟。 
  本打算在家乡多呆几天,看来得提前出发了。 
  我已经捱延太久了。 
  必须出发! 
  我已经身无分文了。 
  我去西地向三姐要了50元。 
  我也特意去到同村的大姐家,向她借钱。 
  我并非“真心”去借钱,只是想给大姐一个考验。 
  当着大姐和大姐夫的面,我说,阿姐,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我要去北京,路费不够…… 
  我并不希望大姐突然发起善心来——我并不愿她这时借钱给我。   
  第十六章 沉默的羔羊(4)   
  果然,大姐叹了一口气,说,真的没办法,赶上这段又买谷种,又买肥料…… 
  大姐夫坐在灶前,低头不说一句话。 
  没有……那就算了。 
  我转身,带着胜利的微笑,大踏步走出了大姐家。 
  大姐会没有钱,鬼才信呢! 
  我真想永不再踏进大姐家的大门。 
  哥哥大水如果活着,我只要说一声,他即使自己没有钱,也会去借来给我。 
  可是,他再不能帮助我这个残疾的弟弟一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