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





 
  索米娅已经不再哭了,但她不回答我的呼唤。我又在棚车旁站了许久,才回到包里。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两天过去了。索米娅已经恢复了平静。我一直在等着她来向我倾诉。每当我饮马回来,出诊回来,或者在夜里走到棚车附近时,我总以为,她会立即出现在我眼前并扑向我。 
  但是没有。两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三天早晨,我去伯勒根河湾里赶牛,在一块被芦苇隔开的浅滩草地上,遇上了我的仇人:黄毛希拉。 
  他骑着一匹棕白相间的小花马,歪戴着一顶软软的鸭舌帽。他见了我,有些手足无措,似乎想搭讪着和我讲些话。可是他的嘴角刚一动,我就看见了那个恶毒下流的笑容。 
  我的怒火燃烧起来了。痉挛的手几乎握不住缰绳。突然间,钢嘎·哈拉嘶叫着跳了起来,朝着他冲上去。我也用力挥起马鞭,狠狠地朝他那丑恶的嘴脸抽过去。鸭舌帽打飞了,我看见那个焦黄的头倒栽向河滩的盐碱地。我下了马,朝他走去,希拉凶狠地瞪着我,突然一跃而起,朝我扑来。 
  我和他扭打了好久,踏倒了一大片芦苇。我的小腹被他踢得疼痛难忍,但他最终还是被我一拳打翻在蓝色的河水里,浪花溅得很高很远。 
  我浑身打着战,忍着小腹的剧疼,跨上黑马,慢慢走回家来。 
  在门外,我听见包里索米娅正在和奶奶说话。我捂着腹部,艰难地一步步捱到门口。我听见索米娅的声音:“奶奶,这布多好看啊。”我的脚步太轻了,她们都没有听见。我口渴得要命,恶心得想呕吐。我想喊索米娅来扶我一下,可是喊不出声来。我费劲地拉开门,索米娅的声音停住了。我看见她正慌忙藏起一双红花绒缝的婴儿鞋子。她警惕地望着我,把那双为腹中婴儿准备的小鞋子藏在背后,一声不响。 
  一阵从未体验过的绝望和伤心笼罩了我。我觉得一股酸酸的东西堵住了喉头。我转过脸,把一口黏稠的血吐在外面的草地上——像她们一样,我也没有让她们看见。我无力地倚着门框,缓缓地滑坐在门槛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索米娅。而索米娅却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突然不顾一切地朝门口冲来。我抬起一只手臂,轻轻地说:“别到棚车那儿去了……索米娅,这里是你的家啊。” 
  一句话不知怎样滑了出来。后来,我曾经长久地感到奇怪:自己从哪儿找到了这样的一句话。我说: 
  “你不要走——是该我走了……索米娅,奶奶,我要走了。”


万恶的淫棍

  向一个放羊的人打听音讯 
  他说,听说她运羊粪去了 
  诺盖淖尔是个深幽幽的小湖。由于白音乌拉山侧面的陡壁斜斜插入湖水,所以从南面看去,这小湖很像融雪蓄成的那种山中湖,而和一般锡林高勒草原上常见的那种洼地和泉眼生成的浅湖大有不同。由于深,所以湖水并不浑浊。清晨,在牲畜前来饮水之前,它平静地、蓝晶晶地在山谷里闪着光。大概为着这难得的水源吧,白音乌拉公社的许多单位都移建于此:乳粉厂,皮革作坊,食品公司收购站,还有小学。当我驱马走近这里时,甚至有一种觉得是离开了牧区的陌生感。这儿甚至还有啄食的母鸡和鸭子。索米娅难道会生活在这么一个地方么?  

  我找到了赶马车人达瓦仓的小泥屋。 
  这是一座傍着湖岸修成的、只有三面墙的那种低矮的地窝子式土坯屋。木门旁有一个烧得焦黑的泥炉灶,旁边停放着一辆双辕高高翘起的马车。车上已满载着货物,马轭马套散乱一地。绳子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我还发现尘土里埋着一个廉价的橡皮动物玩具。 
  我犹豫着,迟迟没有下马,索米娅就在这土屋里面。我是敲门呢,还是喊一声?哦,所谓人生的重逢就要在我眼前出现啦……我的心跳了起来。不远的湖面上,灰蒙蒙的水均匀地一摇一荡,让人如刻如镂地感受着这难熬的时间。 
  我咬咬牙,把钢嘎·哈拉拴在马车跨杠上,然后踩着门前的羊骨头、牛粪块朝门走去。我俯身拾起一件踩在土里的格子布小衣服,然后用力推开了门。 
  屋里,充斥视野的是一条大炕。炕沿上的镶木少了一半,露出磨得圆滑的草泥坯。在炕上的皮被、大氅、山羊皮、蒙古式袍子和汉式棉袄中间,我数出三个酣睡着的小孩。他们七横八竖地挤作一团,污垢厚厚的光脚丫乱蹬着那些衣被——没有大人。西墙上还有一个小门,我推开那小门,一眼看见一个蛛网尘封的黝黑的蒙古包木格天窗。旁边堆着折叠的哈那墙,俄尼棍,还有一扇紫红色的小木门。我的眼睛推开那小门,湿润了: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祖孙三人,不,还有黑马驹曾一块儿生活其中的那个家…… 
  我凝视着这个被拆散了的蒙古包,是的,索米娅真的在这儿。她真的嫁到了这个离我们伯勒根河湾那样遥远的地方。她已经像藏起这架毡包般的藏起了过去,在外面那间临湖的肮脏泥屋,迎送着沉重的、而又是大家都在过着的生活。 
  “哟!你找谁?”一个女人的清脆声音在我脑后响起。我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转过身来。一个穿着西式女上衣,梳着齐耳短发的女人正温和地打量着我——不是她。我吁了口气,用汉语回答说: 
  “我找索米娅……噢,就是达瓦仓的……老婆。她是我的妹妹,我从伯勒根草原来。” 
  “啊,白音宝力格同志!”她惊喜地大叫起来,“我知道你你不是念大学去了吗?” 
  “唔,是的。大学——已经毕业了。”我说,心里忐忑不安。她知道我?知道我多少呢? 
  “上的哪个学校?内大?师院?什么专业?唉,索米娅姐总说不清!”她兴致勃勃地问。 
  “农牧学院,”我回答说,“您是……” 
  她笑了,扶扶眼镜:“哈,我姓林,是这儿的学校老师。内蒙师院毕业的——真难得啊,我第一次在这儿碰上个大学生,而且是我的小其其格的亲戚!”  

  “其其格?”我赶快追问了一句。 
  “怎么,你忘啦?索米娅姐姐的大女儿嘛!已经上二年级啦一直是我的学生!” 
  我当然不会忘记。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切的,连同那个万恶的淫棍。哦,在向奶奶天葬的山沟告别的时候,我没有想起来该去见见那个黄毛希拉。我们的账还没有结清……其其格,其其格,我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不幸的孩子,可怜的小花啊,你不至于真的长着那种污脏的黄头发吧﹖女孩总该比男孩纯洁些,就像索米娅比我要纯洁一样,我实心实意地愿这孩子能学好,能爱她的母亲。因为她毕竟是降生于索米娅的怀腹之中。不论我是否愿意,此时此刻我已经决不能否认她的存在了…… 
  “林老师,其其格这孩子……听话吗?我想,嗯,她长得一定很高了?” 
  “长得很高?哈哈!哪里……看来,你上了大学以后,什么也不知道呀!”女教师叫嚷着,突然想起来什么,“咦,你看,我是来帮忙的!索米娅姐姐今天不回来,要我帮助提水呢!” 
  她麻利地拎来铁桶,歪着头望着我问:“你呢,是坐在这儿等,还是也帮我去提一桶?”


难言的委屈和悔恨

  我提起一对铁桶,在她带领下朝湖畔走去。苍茫天色和薄暮中的湖面融成一片,使我心绪淡凉。我等着她继续讲下去,因为这都是我所不知道的故事。而林老师并没有觉察到我的情绪,兴致勃勃地闲扯了好多才转回原题:  

  “你猜,其其格刚生下来有多大?哈哈——你猜不着!一支勺子!真的,我是在这孩子已经三岁那年才来到这里的,如果现在我不是确实了解我的学生的年龄,我怎么也不会相信那时她有三岁……天哪,比别人六个月的婴儿还要小呐!咦,你信吗,白音宝力格同志?” 
  “唔。”我含糊地答应着。 
  “索米娅姐姐告诉我,这孩子生下来时,还不满一尺长一只小脚比不上你的大拇指脑袋只有——唉!她像一只小猫崽那么小!”这年轻女教师激动了,她耸动着眉毛,用力挥着手,急匆匆地讲着。我拎着两只铁桶,小心不让它们晃响,紧张地听着。 
  “太小了可能是不足月……你们伯勒根草原的人都跑去看新鲜,男人们用大拇指比比她的脚,孩子们用拳头比比她的脑袋。她小得出奇,用一张旱獭皮就能包起来。人们都说,不行呀,扔了吧,这样的孩子养不活呀。听说也有人恶言恶语,说索米娅生的不是人,是怪物!可是,索米娅姐姐的老奶奶——喂,白音宝力格同志,你总不会连你奶奶也忘了吧?哈哈!”她开玩笑地问我。 
  “唔,没有。”我嘟囔了一声,心里很难受。 
  “……你们的老奶奶坐在门槛上,对那些牧人说:‘住嘴!愚蠢的东西!这是一条命呀!命!我活了七十多岁,从来没有把一条活着的命扔到野草滩上,不管是牛羊还是猫狗……把有命的扔掉,亏你们说得出嘴!我用自己的奶喂活的羊羔子今天已经能拴成一排!我养活的马驹子成了有名的好马……钢嘎·哈拉,你们这些瞎子难道还没有看见钢嘎·哈拉吗?只怕你们还没有福气骑那样的好马!哼,扔了吧——把这孩子扔给乳牛,乳牛也会舐她。走吧!你们走开吧别用你们的脏手碰我的小宝贝儿!你们几年别来才好等我把她养成个人,变成一朵鲜花,再让你们来看看!’” 
  林老师兴奋地说着,激动得满脸通红。这时我们已经来到湖边。她蹲下来,用手撩着湖水,突然又睁大眼睛朝向我: 
  “啊,你们的奶奶真好啊,你知道吗?自从听说了这个故事,每当我和小其其格在一块儿,给她讲课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错过了机会,没能亲眼见见这位老人,这位伟大的女性!” 
  ……我再也听不见什么了,尽管这位热情的汉族姑娘还在抑制不住地谈着她对我奶奶的无限崇拜。暮色中的湖水宁静幽暗,西斜的太阳在这暗色的水面上洒着一些耀眼的、粉末般的光点。我把铁桶浸进水里,荡起的涟漪更使那浮动的波光闪烁无尽。我望着湖水,觉得那闪闪的银光正摇动着,现出奶奶飘拂的银发。我提出满盛的桶,那银发又化成奶奶昏花而灼人的眼睛。我闭上了眼睛。我真想把这位有点学生腔的女教师立即支开,然后纵身跳进湖水,跳进奶奶那微微颤动着的、一闪一闪的呼唤中去,把我满心的痛苦、难言的委屈和悔恨,都埋进她那亲切温暖的银发和浑浊而深邃的目光中去。 
  我没有让林老师帮忙,一个人提着两桶水向小泥屋走去。女教师默默地跟着我,像是在回味刚才那故事的感受,也许,是我的沉默使她感到不解。我抱歉地说:  

  “林老师,再讲点什么吧,你知道,我离开得太久了,什么都不知道……” 
  “讲就讲……哼,你呀,真不像话。你还不知道索米娅姐姐有多好。唉,我总觉得,就算我这一辈子扔在这荒草地上,碌碌无为吧,但是认识了她,也可以说是有点收获啦……知道么?我总是摆脱不了这样一种幻觉:我总觉得索米娅姐姐是个刚刚生了孩子的女人。我总觉得,她一连多少年总是抱着一个哇哇哭的婴儿在这条路上慢慢走着,就这种幻觉。后来,有一天她来找我,说:‘林老师,收下我的其其格作学生吧!’我非常奇怪,就问她:‘姐姐,你的其其格能上学么﹖她顶多才三岁吧?’她急了,说:‘哪里!我女儿已经七岁啦!求求你,收下她吧!我可以每天给你提水,烧茶,做饭!我可以给你挤乳牛,可以到草地上去给你拾牛粪烧!’唉,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后来简直是嚎啕大哭,哇哇的,撕扯着我衣服。啊,那样子真惨……她为什么那样伤心呢?我想,一定是为了把这孩子养大,她熬得太艰难啦……” 
  女教师低下头,擦了擦眼角,又说下去: 
  “当时,我把其其格揽到怀里——噢,这哪里像个学龄儿童呀,又瘦又矮,看上去像是刚刚学会走路。可是,索米娅姐姐哭得那么凶,她穿的一件蓝布袍子湿了一大片。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又是泪水又是鼻涕。我——唉,也陪着她哭了一顿……就这样,开学时,我把其其格安排在我讲桌前面的位子上。我想,这样孩子离我很近,我可以随时发现她的一切。我不敢大意——要知道,索米娅姐姐常常躲在教室窗子外面听着,有时候,外面下着雨,她就那样淋着,呆呆地站在窗子外面呀……”


一派幸福醉人的红霞

  直到我们回到那熏黑的小泥屋的门口,女教师还在不停地讲着。此时已经不是我要听,而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