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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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家里有两头壮羊。一头黑眼圈白绵羊,一头青花头直犄角的瘦大山羊。那年好像他刚满十二,东面过来的红军正在海原预旺那边打仗。他天天精着沟子撵着两头羊进沟。马五爷那阵怕还不满四十岁,给人看望着一帮黄牛。只要上到后沟的砂石梁子,马五爷就爱惜地脱了裤子掖着。或者把裤递给他拿着,自己钻进刺棵子草窝子里去割柴。割下一捆柴回来,大腿小肚划烂得血道横竖,再笑嘻嘻地朝他要裤裤穿。他那时猴子般坏,抱着裤满山逃跑,跑着笑着马五爷的精沟子相。最后,少不了还是被身大力强的马五爷捉住,挨他连捏带揪的报复。那时山里更秃更荒,没棵像样的树,也没谁进来下种子收拾庄稼,红砂石的洼缝里长满了苦苦菜。马五爷和他两人赤裸着歪在石头上,顺手撕一把嚼一阵,成年地用那晒蔫的苦苦菜填着肚子。他还是个儿娃子呢,听不来马五爷胡说的那些吓人的花故事。他喜欢仰在石头上架个二郎腿,一边让火烫的太阳晒烤着自己的屁股,一边美美地听马五爷扯着嗓子唱。“三天没见上尕妹妹——阿哥的肉呀,你把好人想成个病汉。”有一日就是正听着唱时,小小年纪的他突然听见了那个声音。主啊——他看见马五爷已经跳了起来,神情刷地变了。一直好久,马五爷还痴痴地呆立在山梁上,呼呼的山风刮过来,卷着砂粒打在他们身上。村里人要么笑他编谎,要么笑他有病,可惜马五爷离他去了。人活一世原来只是一口气,那么刚强喜人的马五爷给一枪毁掉,也不过是眨眨眼的事,就像他在冰上滑一跤似的。马五爷冤屈着去了,留下来给他的不过是难熬的余年残月。这些事,谁说得清呢。他默默地走着,不愿再想马五爷的事。村里人们都不愿意再想那些事啦,上头人撂下一张平反证和几百元命钱,也就去忙别的了。可是,那年月的尕娃娃如今都抱着孙子了,眼看快绝了后的户,数数又有四五十口子人,洋芋舍了换成麦子,坡地退耕再养牛养羊,这山沟里的人命硬呐。心里还有主的念想,再苦也能寻个安慰。比如马五爷扑倒在河对岸时,血把一蓬蒿子草染泡得红红的。可他知道,像马五爷那么心诚的人不怕那个,马五爷扑在那砂石岸上时,心里一定满是天堂的光亮。杨三老汉穿过一块滩地,朝那片黑暗中的树林子走去。星星又露出来了,周围的山影显出了几条刀砍般的褶皱,在墨蓝的天穹下模糊又鲜明。
心里有些苍凉
这块河滩上的台地比沟水高出一块,像是伸来的山脉在这里拱起的一个坡。今晚上实在太迟啦,他想,等到了寺里人怕都散了。他总是不能每天五次礼拜,庄稼人的事太忙,有时连晚上礼一次都顾不上。想到这个他心里就羞愧得慌。住得又太远,他打量着滩里的黑糊糊的房子,尽力走得快些。河滩里的庄户盖得紧密,夯实的夯土墙在夜里泛着一层白光。突然间狗儿吠叫起来,远近吠得连成一片。他有些慌了,那个神秘的唤声又轻轻响了起来,轻轻的像一缕游丝。记得在山里和马五爷在一起那次,那声音也是这样飘忽。那次马五爷流着泪,一声胡大一声主地唤了起来。才十二岁的他也嗵地跪下,双膝顶着尖利的砂石。杨三老汉的花白胡须颤抖起来,嗓子头上哽住了。真不该呀。他痛苦地责备着自己,真不该只顾着吃那两碗酸汤面,现在晚拜一准已经开始,他来得实在太迟了。他心里一片懊悔。密密的青杨林冷冷地拦着路,使他看不见那一牙熠熠闪光的青铜弯月。
十七岁那年远近的回民都反了。他又丢了人:没有找上一件铁器。月牙斧头,铁锨,叉子,连打场的连枷都让大人扛上走了。沿河长的都是野杏树棵子,他蹲在杏树丛边上,成天盯着通向外头的大道。可是大道上总是不见人影,父亲和一个亲房的叔都死在泾源北面河。等国民党的兵寻着转到这里,又杀了母亲和一个瘸腿的兄弟。两个哥都是小时候病毁了的,杨家满门剩下了他一人。那时候河滩里的石头蛋都被血腻住了,牲口过河都止不住地打滑。他学着乡亲们的样,不落泪,讨着饭走到泾源给亡人上了坟。人的命,有九个苦还有一个福,那时到处都是年轻的寡妇。他上坟回来拾上了一个,顶起门户接着过日子。三十三岁那年又赶上了劫难,饥民们剜着野菜又背上了谋反的名。马五爷和他正在山里剥榆皮呢,有人扛着钢枪来捆他们。马五爷推着搡着不叫捆,人家端起钢枪来。马五爷抄起斧子,把那条端枪的手臂剁了下来,转身就朝山外跑。马五爷在前面跑,他在后面紧紧跟。跑过结了冻的河沟汊时,他滑得摔翻在河当中,榆树皮撒了一冰面。马五爷命定的日子是那一天,血淌在砂土地上的蒿子草丛里。他那时随马五爷学得心硬气强,一声不吭地拾那水上的榆树皮皮。在这片山沟里长大成人,那种时候他总是心硬得赛铁。那种时候人得较着一口气,不像如今,太平日子白面馍馍,人过得没出息了。有时还莫名其妙地鼻子酸。有一回独个一人在山上刨洋芋,饿了寻个山洼洼,烧红了石头渣子煨洋芋吃。吃着吃着,日鬼的不知怎么落下两颗沉沉的泪来,弄得他又烦又奇怪。
马五爷给枪打毁以后,他给判了个管制分子。那时节正闹饥荒,没有饿毁的人一天到晚寻榆树皮,剜苦苦菜。万物最数野杏树的叶子难吃,可也慢慢地捋光了。他咬咬牙,舍了女人娃娃逃了青海。青海那地方穷人蹲得住,渠水清哗哗的。他寻了口破寒窑一蹲几年。心里冤屈,火气更盛,没想到天气凉伤坏了腰腿。从青海回来他就只会慢吞吞地走路了,一年年地就到了如今。村里有人耍着说,准是在青海浪得美,把身子骨伤下了,说得他心里不舒坦。几年逃难拿回来三十个元,那三十个元只有胡大知道攒得多难心。那眼漏风的破窑里没有灯盏,一夜夜地,心里就剩下个真主能唤上一唤。人受着那样的屈苦,若是心里没有一个念想,谁能熬得住呢。
杨三老汉还是看不见那闪闪的弯月亮,只见几株粗壮的杨树梢头刺向黑夜,树皮上涂着一抹青光。他使劲迈大步子,想早一点看见那个漂亮的青铜月标。在青海蹲的时候,夜里铺盖只有一堆烂草。寺里的阿訇夸奖他说,在青海那几年他的心一下子坚了。盖着那堆草,他满怀着诚恳和希望颂圣赞主,日子慢慢地不那么难过了,心也不那么屈得憋堵了。他总是想着三间土坯屋顶上,插在野草里的那个残缺的铁月亮,有时竟一直静静地想到天明。从青海回来那天夜里他就急着去了,在长满杂草的大殿里一直跑到金星升起来。记得那天透过坍塌的顶棚,他看见了那个锈斑累累,残了一块的镰月。那牙铁月亮漆黑地立在上面,沉重而神圣。
穿过树林子以后,空旷的夜空和巨大的山影又露了出来,山峦的暗影依然呈着一种暗红,在墨一般深邃的天幕前面沉默着。是血浸的,杨三老汉想,这砂山是给血浸红的。从清朝数下来,已经数不清了,沟里人的血就那么一腔一腔地顺着沟沟壑壑,浇在这片荒山野岭上啦。他扶着腰,小声地喘着,想起那天在寺门口和黄头发洋女子胡扯的话。洋女子说,她觉得这沟里的人有点奇怪,可是她又很喜欢这些人。杨三老汉半天没答上话,但心里想,若是这女子听说了这沟里的故事,她能信是真话么。
狗叫声不知什么时候又消失了。今天的礼拜耽误啦,杨三老汉感到心里有些苍凉。从家里出来时,他以为走快点不会误事,没想到今晚上腰腿疼得这么厉害。此刻像是夜深了,黑暗水一样弥漫着,轻摇着熟睡的山沟。都睡沉啦,他想道,寺里一准已经念完了晚祷。不能少吃那碗酸汤面么?如果换了马五爷——永别再念叨马五爷吧,想起亡人心里更愧。他责怪着自己,心里渐渐充满了痛苦。自从退耕养草的令一传下来,他知道,自己心里就单想着寻个乳牛娃。寻一个乳牛娃贵得吓人,听说要二百几十个元。你就记着那二百几十个元啦,心再没有个诚味儿。想到这里他害怕了,因为这条沟里瘟牛病羊的事他见得多了,都是因为心不诚的缘故。等你花净了那二百几十个元,牛娃子牵进门许就烂鼻子烂眼呢!他恶狠狠地咒着自己,踉踉跄跄地走着。慢慢地,心里觉得平静了一点。
那神秘的夜寺
这一带的穷山里,人活得不像人样。日子是亡人舍下的一半,心是碎了一半的心,连寺上的弯月也缺着一块。可是,又万般平静。难怪那管林草的洋人女子觉得奇怪,杨三老汉想,确实是奇怪呐。若是这里的人出了外,坐火车,进京城,或是像那洋女子一样跑到外国外邦,——外面的人能一眼看出这些人的门道来么?就算是告诉人家自己进寺礼拜,不同族不同教,人家就能明白么?杨三老汉深深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扶住路边一株树。岁数大了,剩下的岁月不多了,所以变得算计这些道理。老了老了钻了牛角尖。他嘲笑了自己一句,接着往前走。就在这时,夜幕后面那座堂皇的大寺浮现出来了。
杨三老汉感动得站住了。想了想,他又慢慢地坐了下来,出神地望着正对着他的那安详的大寺。漆黑的天上已经看不见那几粒小星,暗红的山影还在左右耸峙。夜幕遮着一切,暗暗中清真寺的拱顶微显着浑圆的曲线。贴瓷的正墙只是浮着一层光滑的感觉,他甚至好久才从蓝黑色的天空里找到那支肃穆的弯月。可是他还是觉得眼前的大寺清洁似水,在均匀的夜色中,棱角清晰而端庄。他觉得这大寺和背后默立的山峦,还有浩渺的冬夜的怀抱都在醒着,一块体验着单纯而神圣的时刻。
老汉悄悄地坐在地上,乏累的腰靠着那株树。他知道晚祷早就开始了,他不能再闯进去。去年沟里盖这座寺时,他卖了家里的鸡,凑了一手扶拖斗砖瓦。小时在山上拦羊的时候,有一回到了马五爷家亡人的忌日。马五爷和他寻见一只跳着的嘎拉鸡子,想给亡人过一过日子。可是那不会飞的嘎拉鸡子蹦得可欢,顺着秃秃的红砂石山脊,直直地逃进了荒凉的深山。后来那鸡没了踪影,剩下老少两人,听着呼呼的风响,痴痴地盯着山上的红石砬子。按理说那嘎拉鸡逃不了,不会飞嘛。几天他都怕跟马五爷搭话,那时他年纪虽小,也觉得马五爷真是个前世的罪人。不管怎样,杨三老汉想道,如今日子好过啦,揭开锅是麦子蒸的馍。您老人家就闭上眼上您的路吧,那一小车砖瓦里算着您老的一份呢,他心里安慰着屈着走了的马五爷。那是自己喂大的家鸡,比瞎扑腾的嘎拉鸡子强得多呢。他又想到父亲、母亲和瘸腿的兄弟,他们都为着那三间破屋和那缺了一块的铁月牙毁了命。走吧,走你们的路吧,他暗暗唤道,如今的寺是绿瓷砖,铜月亮,国民党也喂鱼去啦。他独自想着,念着,不觉得眼里又落下两颗泪水。
那外国的洋女子刚看见这座寺的时候,大惊小怪得又喊又叫,摸了瓷砖摸大门,后来就远远地盯着那支铜月亮。那天刚刚散了礼拜,寺门口挤满了人。若不是一个公家的眼镜人揪住了他,杨三老汉怎么也不敢和那个洋女子乱扯的。眼镜人说:“布朗小姐说,这座寺使她激动。她问,为什么你们有这样的诚心呢?”那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