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
同治十年金积大战的刀光血影。他感动得忍受不住,但他觉察出自家心并不跳,脸色并不变。他颂主,一遍遍感赞万能独能的主,那时他不知道——马夫剁烂的那颗头不是左屠夫的。
事情的泄露,也许是抱磨杆的瘦妇人。官兵围住汉城商栈时,那瘦妇人倒锁店门,在里面放了火。那些香药、硇砂、阿魏一堆堆冒出火苗,奇香异臭呛得半个汉城心肺疼。官兵挑开火,往里摸。药物点燃了以后,火焰有红的,更有绿的。兵丁们换了挠钩,一根根勾开冒着绿火苗的梁木,瘦女人窜跑在火里,映得红红绿绿一个鬼。伊斯儿搭救晚了一步,他远远立着,挤着赶热闹的杂民。
伊斯儿一言不发,隔街看火,看那诡秘的绿火焰。
瘦女人映在通明透亮的火光中,浑身一阵染红,一阵变绿。官兵们发一声吼,勾开一根火苗木头。伊斯儿眼睁睁见那瘦女人疯了,她恐怖万状,披头散发。长挠钩搭上她肩膀,伊斯儿远远望见,她肩头给挠钩撕开一块又一块。瘦女人开始尖嚎,厉厉的锐声盖住了人声鼎沸。“呀呀——嗷嗷——”鬼嚎般的尖叫袭着伊斯儿,女人给扯到了火狱门前。伊斯儿心中沉沉的,如铅水,如铁石。伊斯儿抱住臂,冷冷地凝视着,开始为瘦女人念讨白。
红绿火苗咬住了瘦妇人,两三根钩子也撕扯着她。伊斯儿知她疯了,伊斯儿听见她嚎叫着唤起真主来。“胡大(胡大:波斯语,真主)圣人哟!主哇!”瘦妇人死死抱住一根火柱,像抱着她的磨棍。
喊叫水马夫的瘦妇人烧死在柱子上。事情过后,伊斯儿走近了看:焦黑的人架子死死攀在立柱上,如粘上的黑漆疙瘩。
难言的清冷
严查在整个西省城乡展开了。
瘦妇人高声唤主,泄露了喊叫水马夫与她同是回民。官家警觉了。肃州大营里传出告示,贴遍了远近城池。凡回民聚地,关哨如林,处处的牢监爆满。伊斯儿听说左屠夫亲笔撰成一道奏章,要清家朝廷全国严查。肃州城秋八月结了冰,西省最冷的一个冬季来到了。
次年春,左屠夫剿新疆南路得胜,把大营迁了哈密力(哈密力:哈密)。肃州突然冷清,不知被谁抛弃了一般,一日日萧条起来。
伊斯儿没有尾追着走哈密力。
伊斯儿搬出了汉城,先在北沙窝住了一阵。肃州回城尤其夷厂街的回民,几乎都拷问着灭净了,伊斯儿觉得心力瘁竭,没有劲头追着走哈密力。当冥冥中的养主,把事情放到伊斯儿双肩上的时候,伊斯儿年岁不满三十,却衰弱得像个老汉。头发失了八成,手脸皱纹密密。步子轻得若有若无,满口牙齿松动。
伊斯儿整整等了一年,才敢走到左湖寻觅。
他在左湖颓败的坍堤废亭上,走走停停,想找上喊叫水马夫的骨殖。
找不见不算完,过上两日又找。那亭子台阶坍了,位置还清晰。迈开五步,就是马夫走向主道的地点。伊斯儿拖个老汉碎步,喘喘吁吁,不知找了多少日月。
连血迹也没有。黄土净净的,无一点红。
伊斯儿还是找,独自一人,沿着两眼中一次次破败的景色,年终岁末,他朦胧听说左屠夫成了大业,班师回来了,他没去查访。好像有一日,眸子中映着长长的旗仗,巨大的绿呢大轿晃闪,他没有留意。州城传开了花故事,说左大人那一日吓着了,落下个小便失禁的病,衙门后园日日晒尿褥子,伊斯儿也不细追问。伊斯儿心如死灰,脸上毫无神采,蹒跚卑琐,完全看不出是个回民了。
伊斯儿心里,有一股道不尽的悲哀,久久缭绕不去。伊斯儿想弄清楚这是什么,但不能。那清冷的悲气日日萦回,夜夜沉淀,护着他的心结了一层厚壳,伊斯儿觉得自家在变,从内里向表外,整个自己在静静蜕变。
子夜清时,大漠中伏动着塞上寒气,如泣如诉。伊斯儿凝视着黑夜空中,有一颗星如同香火。即克勒在静寂中无声地念开了,流畅中触撞出一些快意。竹笔老满拉剩下一具无头的埋贴,喊叫水马夫失去了踪迹。伊斯儿两颊上挂着泪水,眼神散失,意念中没有实在。他悄悄地近了,走近了一派空明。他不再动情。在凝视中,他冷冷地看见了一卷打开的白图,无声音,只移动,老屠夫吟成了一句“天教余事作诗人”,轿子候着他吟,不动。功干的位份终于沉定,落在心叶的灵感处,伊斯儿守住了。老屠夫打发师爷上轿,自个忙着改诗,马夫砍错了人。白图徐徐打开,慢慢合拢。伊斯儿凝视着,没有惊叹,没有感慨。当念经人要紧的位份,终于定牢在心叶灵处,与三十岁男儿的性命合成一体时,伊斯儿并未察觉。
万物,万事,都溶入那一派空明,围绕着那一颗孤星。宇宙中充斥着清冷,难言的清冷,援救的清冷,伊斯儿在这无限的空明清冷之中,如同游子久归,如同找到了故乡。
造物的养主,你使左屠夫继续召诱我,你使我出世,接替了喊叫水马夫的光阴。在肃州城郊,在残破的干涸湖滩上,伊斯儿久久凝视着博大肃穆的夜,觉得自己离神很近。
天破晓,黎明从东极的荒漠上喷薄而来,黑暗向西疾去。荒郊涸湖上,远近不见一人。伊斯儿接完了长长的一个都哇尔,把求助和承领的一切,热热地抹在脸上。这么着,当伊斯儿接受了事情,起身离开时,他绊上一根木头。
定睛看:是一根斧柄。
斧头失离了,那根斧把子回来了,伊斯儿想。天大亮了,伊斯儿藏了斧头柄,朝肃州回城走去。次日,他变卖了夷厂街的那间屋,合上细软,偷偷铸了一个元宝。再几日,看确实无人注意,伊斯儿便怀着那锭元宝,出了肃州。三十里过后,他换了庄稼人短打扮,对准一棵杨,踏上了回家的长途。
满目疮痍中,从河西,渐渐地向东。沿途饥民堵塞大道。路旁栽着的树木,皮叶都给饥民吃净了。
伊斯儿见着一些棚子,搭在路旁,里面是老弱。逃荒的人不能再顾他们,情分就是一个棚,安顿了老弱残病,成群的人便走掉了。河西下来的朝着东,陇中的上行瞄准西口,一字通两极的河西大道走廊,给饥民们走得拥挤不堪了。有个棚子上使了块板,上头写着:“勿翦勿伐,左侯所植”。伊斯儿抬眼望望树木,一棵树上坐着两三个菜色娃娃,正朝危险的梢尖上攀,去捞那尖尖的叶子。顺道排向东方,树树爬满了人,竟比下面的路上更挤。
光绪十年夏,伊斯儿回到了一棵杨。
宰他的后人
走近泥屋,远远就看见了她。推开柴扉,门轴吱扭一声怪响,干涩劈裂。放下行囊,抓起汤瓶,她小声地插一句:“吃上些?我做”。伊斯儿摇摇头,示意她出去,要换大净。她犹豫了一瞬,半倚门框,沉吟说:刚刚听说一个事哩。伊斯儿又摇摇头,一挥手。
长吁了一口气,举意洗大水。伊斯儿又累又乏,洗罢出来撞上毒阳,一阵重重的晕眩。妇人远远跟着,回避开一段路。伊斯儿跪在久违了的故土上,膝上触着一种温热。他久久没有开端,等着胸头的激动平息。金积平野上,烟树亲切,林影如旧,一望茫茫的大地如同等待。两座坟上杂草繁荣,大的是师傅坟,小的是满拉坟。开端的一章诵起以后,那两座坟上青草便摇了。伊斯儿在蒿草的波动里,为喊叫水马夫的斧头柄造了一个坟,排在师傅右手,和满拉成了两翼。
最后,伊斯儿悄悄取出刀,摆在那三座坟之前。盐茶地方惯用的牛皮刮刀,被摇曳的蒿子青草埋没了。
女人在背后悄悄开口了,她走近来了。
事情交付你身上啦。
伊斯儿微微一笑,点点头,还跪着。
唉,慈悯的主呐。女人叹道。
两人默默无言了。
伊斯儿立起身。夫妻两人朝泥屋回转。夏日的骄阳过了午,斜斜的光线柔了。金积原野上逆光现出一层粉色,似血,又似糖饴,一派甜甜的感觉。杨树直直地耸立着,十年间它成材了,树皮粗硬,纹络青春,把一片浓荫遮着并排的三座墓。
女人还是原样:娇小的身个,师傅独女子的神情。伊斯儿觉得她那神情新鲜,像头一遭见。女人嗔问:看个甚,我老掉了么。伊斯儿不语,多年里他忘了自家有一房妇人。伊斯儿拉开柴门,进了屋。回头见女人在门外愣着。
进唦。
女人端详着自家。伊斯儿想,她嫌我老掉了。从河西回走,一路上人喊自家:“那个老汉。”伊斯儿算算自家刚刚二十九岁,心里奇异。到了家,上了坟,承领了事情,伊斯儿觉得自家二十九岁了,像一路上走掉了那老汉年纪,走得小了回来。伊斯儿又说给一句:
进唦。
女人痴痴立着。半晌,她说:听说了个消息。
咋?伊斯儿问。
左屠夫,咱那仇家。女人的双眸漆黑。
怎么了?
在南方,说是福建,他病毁了。女人的黑眼一刻不离地盯着,伊斯儿想到师傅。病毁了么?伊斯儿反问道。
病毁了。女人又说给一遍。
伊斯儿一怔。他见自家的女人静静在那里盯着,一动不动。伊斯儿心慌意乱,一时头脑虚空了。他受不了这个消息。太突兀,他万事想遍了,想尽了,可没料想这个。
女人依然那么个,立在门槛外,逆背阳光,轮廓姣小,静静地盯住伊斯儿。像等回话,不进屋。惊讶从伊斯儿心中升起,他没料想到。这对柔眉细眼里,藏着一股逼人的神采。伊斯儿不声不响,使全力从那虚空里挣扎。
女人柔和地,怜悯地立着。默不作声,一步不动。
伊斯儿忍着,独自在那陷阱般的虚脱里挣扎。他心里生成了一股仇恨,使他难忍。他想不到,居然这样,他认识了自家的妇人。毒火在燎着心叶灵感处的位份,煎熬般逼他开口。伊斯儿忍住了,渡过了关隘,挣出了虚空。他终于脸颊一下抽搐,开口了。
“——我宰他的后人!”
女人浑身微微一震。随即,她进了屋。当夜,久旷的杀场里下来的男子受够了温柔。这师傅的独女儿,她把人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都用上陶醉自家男人。他们此时只是残余的两人,但他们相聚了。他们享受到天堂的恩典甜蜜。男人平熄了杀机,女子获得了身孕。
光绪十年七月间,屠了陕回一百万,甘回数十万,新疆维人(当时叫缠回)数十万,另外还欠着太平天国、东西捻子累累血债的湘阴左家,办了一场隆重耗费的丧事。三年后,他的文牍家信悉数征集,编成历史,成为这位清末名臣、爱国大将的资注。其人值大时代,涉世复杂,功过兼备,给治史者留下了丰富的、可供反复评说的形象。
以后的事,海边热闹多旱的消息少。国家兴亡满汉泪血,文人们慷慨地写出好文章的大时代到了。光绪帝拖一条病身子撑着熬着三十多年,好似一只病羔子管天下饿狼。英雄志士轮到南方人里出;陕西迤西好像给人忘了,无声无息。除开闹些灾荒饥馑、贪污匪案、交通官场之外,西省没有什么大动静。好像那些荒山裸土里不出粮食,也长不出血气一样。
对左家那位亡人也是这样:从来都是南方人悼诵绵绵的多;而斯人竭力的西省,却稍嫌冷淡一些。
——这都是通说,即一般见识。
宁静乡绅的风采
日子一天天积着,像不尽的黄沙落在地里,风去了便厚一层,久了反而不显。光绪爷的光阴完了,光绪爷又是绝户。另挑了谁谁,反正大清连着三代小孩唱大戏,宫里听不见娃娃哭了。新号听说是宣统,由一名县府来的公家人传给。那公家人巡乡那一日,这搭有家农人正在打庄户。夹板子使草绳绳杀得紧紧绷绷,黄土闷湿,一锨锨扔上去,喂给夯。有人唱号子,哑哑地嚎一般。石夯锤起落有致,围在几个帮手中央。打墙的节奏,正和着烧饭妇女的快慢。晴天一望闲散天净,没有云。远近树荫相连,地里垅沟精湿。——有条渠闪着银花饱满的水亮。
一个老汉长衫绸帽,颜色肃整,握一根黑油漆手杖,下巴上一络雪白胡子映着红润脸盘。老汉走着,寻寻觅觅。他先看了一回农人打墙,微笑不语。又迈开慢步,青布长衫给小心地提起襟角。老汉打发着自家的空闲,姿态逍遥。有人从那新墙上跳下,一面喊叫“胡子阿爷”一面追上,把一串水钱递给老汉。那位老汉袖钱在手,用一只软软的掌轻轻抚摸。
水渠上有石桩。老人沿渠走来,查看了石桩字样,眺望遥遥的渠水,检阅一番。他看天色显晚,就往回转,依然是飘着衫角,颤着银须,一副宁静乡绅的风采。
远处一座砖石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