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69-红碱草
邱玉明说到做到,他不仅在二连散布我是狗崽子,而且还窜到其他连添油加醋大肆宣传。没出几天,闹得全连都知道了我的底细,大家像谈论新闻一样议论纷纷。往日对我友好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瞅着我。我常常在众人轻蔑目光的逼视下变得局促不安,心神惊乱。
“早上三点半,中午含着饭,晚上看不见。”这是老知青对插秧大会战的形象描述。每天挑苗累得我筋骨酸痛,浑身像散了架。而内心遭受的巨大创伤,更使我身心疲惫,苦不堪言。
韦翠花刚开始听到传言,还有些不相信。在地里相遇时,她忽然问我:“你父亲真是反革命、走资派?”
我低头默默不语。
她顿时缄默了。我心想,她这么积极的人,知道我的底细,一定会对我冷淡。我不敢与她正视,双眼盯着自己的脚尖。
她看出我情绪低落,不禁叹了口气:“哎,现在有多少老干部被打成走资派、反革命,连累了他们的子女。”
几天来我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心头为之一震。看来她还是有同情心的。
她说:“弟弟,打起精神来。出身不能选择,但走什么路却是自己决定的。现在的政策对可教育好的子女还是给出路的。”
“我还能有什么出路?”我沮丧地说,“那么多人的眼神看我像看犯人似的,我实在受不了。”
“别管他们,姐姐相信你是革命的。”韦翠花真诚地说。
“姐姐,”我心一热动情地说,“你不怕我这个弟弟连累你吗?”
“我怕啥?”韦翠花语气坚定,“我爸是老工人,咱根红苗正,怕谁呀?”
“不过……”她见方怡玫没在跟前,问我,“前几天方怡玫给你饭票了?”
啊,我想起来了,有一天中午上伙房打饭,方怡玫悄悄塞给我一些饭票,一定是被韦翠花看见了。
我不想隐瞒,“嗯”了一声。
“她父亲是啥你不知道哇?别人都躲着她,你咋还敢跟她近乎?”她关切地望着我,“你饭票不够吃,朝姐姐要哇,千万别干那傻事儿,啊。”
我怔怔地看着她,心里不是滋味。
晚上我心情郁闷独自走出屋。刚到房山头,一个人与我来了个顶头碰。我一愣神,周庆福神秘兮兮地站在我面前。插秧大会战累得大家腰酸腿疼,懒得动弹,周庆福怎么有精神头跑到我连?
“哎,我正要找你呢,”周庆福说,“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
“你还敢找我?”我看着他,“邱玉明这小子到处揭我的老底埋汰我,弄得我在人前抬不起头。你和我接触,不怕受牵连?”
“牵连?这儿没人看见。”周庆福说,“我都听说了。这小子真不是东西。那天他们三个人欺负你,听说把你打够呛。哎,伤的咋样?”
“没事,就是脸出点血。”
“唉,这鬼地方,挨累不说,还受人欺负。你就甘心总在这儿?”
“不呆这儿咋的?城里咱回不去,你还能把我整到外国去呀?”
周庆福悄悄靠近我,小声说:“真不想在这儿受气,我可以替你想办法。”
“想啥办法,你自己都顾不了自己,还帮我?”
“听说香港那边挺自由,”周庆福说,“你想去不?”
“什么?你跟香港那边有联系呀?”我感到有些惊讶,“那边可是资本主义社会,打死我,也不去。”
周庆福仍不甘心:“我这是为你好,你别太死心眼了。你累死累活地干,差点儿把命搭上,咋样了,还不照样受气?”
我诧异地瞅着他。
他不满地说:“你记得不?咱们刚来一个月时我饿得受不了,拿了点儿破饭票,瞧他们那狠劲儿,把我当阶级敌人对待。你说,这儿是人呆的地方吗?”
“……”我一时无语。
他又问:“哎,你看最近点里的知青都有啥不满情绪?”
“你问这干啥,是不是没累着闲的?”
“你这个木头脑袋。得了,我不跟你说了。”周庆福说着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我,“平时想吃点啥就买点啥,自己身体可要注意啊。”
“你这是干啥?你家里挺困难的自己留着花吧。”我推开他的手。
“拿着。”周庆福硬塞进我的兜里,“我回去了,以后有啥事尽管找我。”
周庆福一转身,刚要走。
“哗——”
我听到身后有动静,猛回头见一个人正在小解。天很黑,看不清面容。
“谁?”我喊了一声,那人立刻停止了小解,提着裤子跑向宿舍。看那身影好像是邱玉明。
周庆福惊慌地走了。我摸着兜里的钱,怔怔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第三部分忐忑不安(1)
第十一章
收了周庆福的二十元钱,我内心忐忑不安。他家里生活困难,能一次给他寄那么多钱吗?那他的钱又是从哪弄来的?尽管我对这事感到疑惑不解,可眼下这钱对我来说真是及时雨,管他钱咋来的,先请谢元庭,等家里寄来钱再还给他。
第二天晚上,我来到隔壁,将谢元庭悄悄叫出来。
“啥事儿?”他跟我向房后走着,不解地问。
“上小卖部,哥们儿请你吃蛋糕。”我说。
“真的?”谢元庭显得很兴奋。
自从上次同邱玉明打架后,谢元庭见我总是躲躲闪闪的。这“谢老转”很油滑,见到邱玉明、田达利抱着团整我,不敢同我公开接触。
尽管郑义平仗义,关键时刻敢帮我,但毕竟势单力薄。我切身感受到,要想在青年点立足,没有几个朋友真的行不通。尤其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处境更尴尬。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应该寻找自己的朋友。我寻思了一番,我们班的同学只剩下谢元庭可争取了。我早就看出来,别看谢元庭平时跟邱玉明显得挺近乎,但从他谨慎地与我的几次接触中,我隐约感觉到他对邱玉明并非真心实意。
来到小卖部,我买了一斤蛋糕,又要了两盒红玫瑰烟。这烟柜台没有,兰桂芳真够意思,从后屋取来两盒。
我们从小卖部出来,我将蛋糕和两盒烟都给了谢元庭。
谢元庭见我如此慷慨,便说:“哥们儿真够意思,以后有啥事儿吱声。”
我说:“这回全营的人都知道了我的底细,你不会嫌弃我吧。”
“那算啥,全国像你这样的人多着呢。咱俩是同学,你还信不过我吗?”
我感激地望着他:“今后咱俩就是朋友了。我这个人直性,不会来事,你得多提醒着我点。”
谢元庭拿起蛋糕一个劲儿往嘴里塞,一会儿就全进了肚。他抹了一下嘴,说:“没问题,别看我学习不如你,可这社会上的事比你懂得多点。”他看着我说:“这插秧大会战可算结束了。我真佩服你,头一次挑苗就供两个快手,承受那么大的精神压力,硬是挺着没趴下。你好好干,别人自然会转变态度。”
我静静地听着,后悔没有早一点请他吃蛋糕。平时,我看见邱玉明不时上小卖部买饼干同田达利一起吃,这也是交人的一种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此时,我才似乎有所感悟。
“哎,你知道不?冷霜月当上三连指导员了。”谢元庭说。
“是吗?”我感到很惊奇。
“看样子,你不爱走动,啥消息也不知道。”谢元庭说,“冷霜月真不含糊,插秧时表现得确实出色。听说,她跟三连插秧最快的一起干,硬是没落下,手都插肿了,也不休息。冷霜月在校时就是班干部,有组织能力,加上自己能干,得到了黄树川的欣赏。黄树川在咱连当队长时,你还不知道哇,他就喜欢能干活的。插秧刚一结束,他们连的指导员就被借到农场,留下一个空缺,黄树川就向营里举荐了她,营里连奔儿都没打就同意了。咱营新知青当指导员她可是蝎子■■独一份呀。”
我暗自为冷霜月高兴,毕竟她给我们新知青争了脸。我也佩服黄树川,他为人正直。黄树川在二连时,对我挺关照。他喜欢踏实肯干的人,可这新来的队长黄树山却与黄树川大不相同,整天背着手在地里转悠,像个监工。能干的人,他未必赏识。倒是有几个偷懒耍滑的老知青,因常请他喝酒,他便给安排俏活。我搞不明白,我这样拼命地干,黄树山他是嫌我家庭有问题,还是我没有请他喝酒呢?我真的怀念黄树川了。假如他继续留在我连,我的处境不至于这样。
我瞅着谢元庭,他正惬意地吐着烟圈。
我说:“你好好干,争取当个连长、排长,我也好跟你借光啊。”
“难啊。”谢元庭猛地吸了一口烟,“这么多老知青,啥好事儿能轮到咱新知青头上啊?”
“冷霜月不是当上指导员了吗?”
“她不是赶点子上了吗?”他的口气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
“点子。”我自言自语着。我的点子在哪儿?吃苦挨累受气遭罪的点子我全都赶上了,至于别的我做梦都不敢想。
夜色已深,我们不知不觉来到宿舍的房山头。
我说:“你先回屋,让别人看见你跟我在一起,不好。”
他说:“那有啥?”
“还是注意点好。”我推他一把,“你先走吧,只要咱俩心里好就行啦。”
谢元庭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几天后,当听到周庆福被公安局抓走的消息时,我不禁大吃一惊。
我疑惑地问谢元庭:“不会是谣传吧?”
“啥谣传,昨天我到三连,他连的人都说,亲眼看见周庆福被两个公安的人铐上手铐带走了,这还能有假?营里正在调查谁跟他来往密切哪。”谢元庭语气肯定,令人不容置疑。
“为啥抓他?”我急切地问。
“听说是偷听敌台。”谢元庭说,“你说这小子缺心眼不?你偷听就偷听呗,谁也不知道。干吗往香港去信?还要跟台湾的特务取得联系,让那边给他寄钱。那边真的给他寄了些钱,说是做他的活动经费。还让他在这边发展组织,收集情报。他也不是高干子弟,能收集啥机密?顶多收集点青年点知青的不满情绪呗。这小子得人家的钱,还真的发展了一个叫‘狗熊’的老知青。这次他去信汇报成绩,还让那边给他寄钱,信还没出县就被人怀疑上了。公安局立马把信扣下。那还有他好,不抓还留着他?”
啊,怪不得他总猫在被窝里听收音机,原来是偷听敌台,我才明白那天夜里他找我的用意。当时我还以为他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真那么做了。我忽然感到后怕,后脖梗儿直冒凉气。这小子能不能招出给我钱的事儿?要是那样我就是浑身是嘴也难以分辩,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
我顿时心惊肉跳,嗫嚅着问谢元庭:“你听说这小子都招了些啥?”
“审讯他时,我也不在场,谁知道他都说了些啥?”谢元庭说,“不过听三连的人说,那个叫‘狗熊’的老知青被营里的民兵关起来,正让他交代问题呢。”
“哎,白剑峰,”谢元庭望着我,“过去你俩睡觉挨着,这小子没发展你?”
“没……没有。”我支吾着,心里像揣了个兔子怦怦乱跳。我不能承认周庆福找我的事。我说:“他就是想发展我,我也不能干。”
“那是。”谢元庭看着我,“我知道你不会上那小子的当。”
“你还听到啥消息?”我想从谢元庭口中探听青年点对这件事的反映,看是不是牵连到了我。
“别的倒没听到啥。”谢元庭小眼睛一眨,凑近我耳根,“咱哥们儿不错,我跟你说句实在话,就怕有人说周庆福和你关系密切。你真得有心理准备。”
“嗯。”我顺口答应着。心里在想,别人万一问起此事,我该如何回答?
第三部分忐忑不安(2)
小队部里,黄树山、达子和崔红英坐在炕沿儿上,六只眼睛像六把利剑直刺向我。我站在地当间,不敢面对那像审视犯人般的目光,低头思考着对策。
“白剑峰,你老实交代周庆福找过你没有?”黄树山大声训斥道。
“没有。”我脖子一梗,硬邦邦甩过一句。
“你还想抵赖!”黄树山猛吸了口烟,冲我喷出一团烟气,“有人看见了,有天晚上,在房山头周庆福塞给你钱。是不是他发展你啦?”
我脑袋嗡的一下大了。那晚有个人在房山头小解,看背影像邱玉明。对,肯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