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69-红碱草





    我脑袋嗡的一下大了。那晚有个人在房山头小解,看背影像邱玉明。对,肯定是他。一定是他揭发了我,别人绝不会干这种出卖同学的事。我仔细回忆着当时的情景,周庆福先前说的那些话,他肯定没听见。看来想隐瞒是不行了,我应该找个恰当的理由来搪塞他们,好为自己解脱。    
    我装着被烟呛的样子,咳嗽了一声说:“哦,是有天晚上,我要到小卖部买牙膏,刚走到房山头周庆福就过来了。他上月管我借了二十元钱,他是来还我钱的。我还推辞,他硬塞给我就走了。”我瞟了一眼黄树山,“怎么,他还我钱,我不能收吗?”    
    达子瞥了我一眼没吱声,但目光不像刚才那样犀利。    
    黄树山小眼眨了眨,半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崔红英却先开口问我:“周庆福收听敌台,你知道不?”    
    “我哪知道?平时我都不跟他来往。”我抬头望着她,“要不是你们把我叫来,我还不知他被公安局抓走呢。”    
    “你俩以前睡觉不是挨着吗,你没听他向你散布什么?”崔红英继续追问,一脸的严肃相,只是声音不那么严厉了。    
    “在北炕时,我们好几个人在一起,不信你问问他们,周庆福跟我讲过什么?”我已经看出,他们只是猜疑,并没有真凭实据。即使邱玉明添枝加叶,我也不怕。那天晚上既然周庆福没能说服我,他未必会招出我。    
    黄树山斜睨了我一眼,说:“跟母(我)去趟营部。你态度要老实,争取主动。”    
    到了营部刚进屋,就见一个老知青正对着三连那个人称“狗熊’的老知青吼着:“说,周庆福怎么发展你的?”    
    “狗熊”长得五大三粗,蓬乱的头发,黑黑的脸皮,手掌像熊掌一样宽厚。他耷拉个脑袋,瓮声瓮气地说:“刚才我不是说了吗,你还让我说啥?”    
    “你这个狗熊,装什么傻。”那个老知青说着,啪地扇了“狗熊”一个耳光。旁边另一个老知青,上去又是一脚。这两个人是营里的基干民兵,下手特狠。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看来今天是凶多吉少。    
    营长吴大山绷着脸坐在椅子上抽着烟,他不动声色地瞅着我。我惧怕与他的目光相遇,眼睛看着椅子腿,心里惴惴不安。    
    冷霜月神态冷峻地站在一旁。她刚提升为指导员,连里就出现这种事,不知对她有何影响。    
    两个基干民兵横眉立目对着我,其中一位说:“这小子,白白净净挺精神啊。你就是那个走资派的儿子?”    
    另一位接道:“你坦白交代,周庆福找你到底有啥勾当?”    
    看来,营里已知道周庆福和我在房山头相遇的事。一定又是邱玉明告的密。我极力装出镇定的样子,重复着在小队部说的话。    
    “真的吗?你唬谁呀?”那俩基干民兵瞪着我。    
    “我看不揍你是不能讲实话。”其中的一位过来就要揍我。    
    我本能地向冷霜月投去求救的目光。    
    冷霜月扫了我一眼,过来拦住民兵,说:“看样子白剑峰没有说谎。谅他也不敢跟周庆福勾搭。”    
    那位民兵疑惑地看着冷霜月,又冷冷地瞪着我,慢慢地将手放了下来。    
    吴大山扔掉手中的烟头站起身,严肃地看着我:“你再好好想一想,周庆福跟你说了些什么。我们给你一次机会,希望你能同周庆福划清界限。”    
    “他真的没跟我说什么。”我极力为自己辩解着,脸上显出委屈的样子。    
    屋里出现暂时的寂静。    
    “过两天营里要开批判大会,你好好想一想。”吴大山瞟了我一眼,“你先回去,有事我们再找你。”    
    我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了,起码暂时躲过一顿胖揍。    
    俱乐部内灯火通明,全营知青齐刷刷坐在台下。“狗熊”被两个民兵押到了台前,我在台侧被人看着成了陪斗对象。我惊悸地低着头,心揪成了一团。    
    会场气氛严肃,充满了火药味。冷霜月带头发言。她拿着厚厚的发言稿,对周庆福偷听敌台的行径展开了批判。周庆福被押在公安局没有到场,可“狗熊”却遭了大殃,人们把愤怒都集中到他的身上。冷霜月一下台,各连的指导员纷纷上台,矛头指向“狗熊”,不时有人捎带批判我几句。我战战兢兢地立在那儿,心里对周庆福满是怨恨。那天晚上他要不找我,我哪会遭这洋罪?我愈发记恨邱玉明对我突施冷箭。再一看“狗熊”,弯着熊腰脸上淌着豆大的汗珠,腿不住地发抖。    
    我偷偷扫了一眼台下,邱玉明一副得意的神情,不时跟田达利耳语着。我真想过去狠狠揍他一顿。    
    批判会达到了高潮,有人带头高喊:“打倒周庆福”!“批臭白剑峰”!台下的人跟着附和,声音不齐却极响亮,仿佛沉雷向我袭来,我默默地闭上眼睛。    
    我心里一阵恐慌,感觉耳膜嗡嗡鸣响,台上的发言也听不清,只盼着这批判会马上结束,我好早点儿脱离这痛苦的煎熬。    
    良久,我才缓过神来。这时,吴大山走到前台,他望了望台下,又看看“狗熊”和我,亮起大嗓门:“今天这个批判会开得很好,很成功,使我们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当前严峻的形势。目前国外的敌对势力仍很猖狂,他们利用我们知青中的意志薄弱者进行拉拢煽动,搞破坏活动。周庆福竟然偷听敌台,与特务保持联系,这是我们国家和人民所不能容忍的,今天受到人民的制裁是罪有应得。县里已来了通知,判处周庆福有期徒刑七年。”    
    台下出奇的静,几百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台上。    
    吴大山顿了一下,瞅着我说:“经过我们调查核实,尽管白剑峰没被周庆福拉拢,但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我们大家都要提高警惕,要站稳无产阶级立场。今天所以让白剑峰站在台上,是想让他受受教育。希望白剑峰要擦亮眼睛,吸取教训。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加强思想改造,才能避免犯错误。”    
    吴大山稍微缓和了口气,对我说:“白剑峰,你先下去吧。”    
    我就盼着这句话。营长已下了结论,我感到如释重负,匆匆走下了台。    
    吴大山又宣布对“狗熊”的处理决定,说他虽被周庆福拉拢。念他是受蒙蔽者,营里没有将他移交公安部门。但他要做出深刻检查,以观后效。    
    回到宿舍,我仰躺在炕上。几天来营、连的轮番讯问,搞得我焦头烂额,寝食不安,嘴上起了一串大泡。    
    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总算躲过了一劫。可周庆福现在啥样?


第三部分忐忑不安(3)

    这天中午,我正躺在炕上睡午觉,突然被两声砰砰的枪声惊醒,我一骨碌爬起来,只见午休的知青纷纷跑出屋,向枪响的方向奔去,我也跟在了人群后面。    
    路旁停着一辆警车,几个法警威严地持枪立在车旁,令人生畏。    
    营长吴大山,各连的连长、指导员等迅疾赶到了现场。两个法警像拖死狗一样从苇丛中拽出一个人扔到地上。这人浑身泥土,胸口满是黏糊糊的血,看样子已被枪打死了。    
    好奇的知青呼啦一下围了上去。胡立仁挤上前一看,不禁一怔:“这不是周庆福吗?”    
    “什么?周庆福。”我心里一阵紧缩。壮着胆悄悄凑了过去。从人缝中一看,真是周庆福。    
    周庆福小脸煞白,左腮粘了块烂泥,一双小眼睛瞪着,嘴角紧闭。胸口被子弹打穿,涌出的血溅满全身,粘上的泥土变成黑红色。我头一次看见这种惨状,惊悸得头发晕。我突然感觉胸闷得像堵了什么东西,我不忍再看下去,赶紧扭过头。    
    吴大山瞟了一眼地上的周庆福,问身旁的法警:“怎么回事?”    
    那个法警用脚踢了一下周庆福的尸体说:“我们坐车押他到监狱,刚走到这儿,这小子就说有尿憋不住了。我们就给他打开手铐,让他下去。可这小子刚一下车就往路边的苇子地里钻。我们喊他,他就是不回头。我们在后边追,这小子像兔子似的一个劲儿往里跑。我们一看这小子要逃跑,就朝他开了两枪,这小子被放倒了。拖出来一看,死了。”    
    法警看着吴大山问:“这小子是不是你们青年点的?”    
    “啊——是呀。”吴大山说。    
    “这小子是戴罪潜逃,死有余辜。”法警严肃地说,“你们大队给出个证明。大队长在不在?”    
    “我就是。”吴大山自我介绍。    
    “你带钢笔没有?”    
    “带了。”    
    法警面无表情地说:“车里有纸,你到车里出个证明,就写这小子畏罪潜逃,被打死的。”    
    “叫我写啥证明?”吴大山白了那法警一眼,“我又没看见他是咋跑的?”    
    那法警生硬地说:“这地方是归你们大队管的不?”    
    “是啊。”    
    “既然他在你们这地方跑的,你当大队长的就没责任?叫你写个证明很正常嘛。”    
    “话不能这么说,你们押着他走到这儿,是你们让他下车解手的,我有啥责任?”    
    “你要知道,这可是政治问题。”法警说着,晃了一下手中的枪。    
    “你少扣帽子。”吴大山不甘示弱,蔑视地瞅着那法警,“我当过兵,摆弄过这玩意儿,少拿这个吓唬我。你们没看住,拿枪打死了人,谁知道咋回事儿?这证明我不能出。”    
    “你写不写也是这回事儿。我不跟你废话,尸体你们自己处理吧。”    
    法警说完扭头跳上了车,砰地关紧车门,发动了车子。    
    吴大山气得脸发紫,怒视开走的车,呸了一声:“上这儿装什么横。”    
    吴大山走到尸体旁,他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他慢慢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擦去周庆福脸上的泥块,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他缓缓站起身对身边的人说:“你们回去取锹镐,就近挖个坑,埋了吧。”    
    一会儿,那俩人扛着锹镐回来,找了一块干爽的地儿,连刨带挖,一会儿就出现了一个两米长、一米宽的深坑。几个人过来,将周庆福拖进坑里。    
    尤金珠、冷霜月俩人刚才还站在人群后面不敢看。这回要埋她的同学了,忍不住上前看了一眼,顿时眼泪就下来了,呜呜地哭泣着。    
    冷霜月两眼有些发直,盯盯瞅着周庆福,似乎想哭,却又极力忍着。    
    挖出的土,带着杂草和苇根一起又被填进坑里。周庆福下乡不到一年,就这样被埋进了这片盐碱地里。    
    过了两天,有人发现在埋周庆福的地方凸起了一个坟包,边上插着一块木板,上面是用仿宋体写的几个字:周庆福之墓。    
    全营立即引起一片骚动。吴大山命令各连的连长、指导员查找是谁干的。“狗熊”仍然受到民兵的严密监视,连上厕所都有人跟着,不可能有这种机会,他被排除了嫌疑。有人又想到了我。这两天我跟大伙儿一起上工,晚上早早就钻进了被窝。杜金彪这几天晚上没出屋。达子和崔红英上我屋调查时,邱玉明和石钟玮说没注意我,杜金彪却肯定地说:“白剑峰这小子,这两天晚上真没出屋,哥们儿可以作证。”这才打消了人们对我的怀疑。    
    可究竟是谁干的?这人胆子也太大了,竟敢为周庆福堆坟立碑,我在心里也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看来此人一定与周庆福有着特殊的关系。我从头至尾想了一遍他班的同学,可平时周庆福与他的同学并没什么接触,那到底是谁呢?    
    会不会是那个神秘的女人?我突然想起,刚来时在场院脱谷,我背稻草时发现有一个女的在稻草垛跟周庆福在一起,说不定是这个女人偷偷干的。    
    莫非是冷霜月?她最了解周庆福,两家距离又不远。可周庆福刚被抓,冷霜月就带头批判他,仿佛与他有深仇大恨似的。她现在是连指导员,干得正红,她能不顾自己的前途,冒着风险为一个罪犯去堆坟立碑?    
    我又想到尤金珠。那天埋周庆福时,她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可她平时与周庆福并没什么来往。当时她哭也许是为自己同学的悲惨下场感到痛惜。尤金珠一向谨小慎微,借她个胆也不敢这样做。    
    尚慕春在女同学中是最泼辣的一个,与我们男同学在一起常开玩笑。可她与周庆福不是同班同学,我没见她与周庆福有过什么接触。那天埋完周庆福,她才赶到,没见她有什么过度悲伤的表情。她都能与父亲断绝关系,会对一个罪犯加以同情?她去给周庆福培坟立碑,岂不是笑话?    
    她们三个都?